第84章 檠轩门断念惊魂
如今回到神境,早已不比儿时那般乱跑撒野的劲头,季宓宁知道,自己若要进入檠轩门水囚,定然是要先行征求叔伯与神君同意的。
于是,待赵容疾休息妥当,并重新回到东山雅苑沐浴更衣之时,季宓宁便敲开了川沧寝殿的大门。
殿内只有川沧一人,想来诸位哥哥姐姐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之中休憩。季宓宁尽可能放轻脚步走到桌前,轻唤了一声神君。
川沧从桌前的卷轴中抽回注意,抬眸望向季宓宁,问道:“怎么了?”
“哥哥。”季宓宁低声回道:“我想带赵容疾去见一见柏家的宜卓姐姐。”
川沧看上去并不意外,也没有对她多加苛责,只心平气和反问:“为何要去见她?”
“因为招福从前总和柏姐姐见面,这么多年过去,我既已回来,便应当去看看她近况如何。”
季宓宁跪坐在神君腿边,仰头诚恳认错道:“我知道小时候不该乱跑的,但宜卓姐姐对我挺好,还对我讲了她原先的遭遇和经历。”
川沧轻轻安抚着她的发顶,好奇问道:“你听说了她与重玄的过往吗?”
“不曾。”她摇头:“我只知柏家被屠的诸般细节,其余她并没跟我讲过,也很少提及叔伯,所以招福也很好奇,叔伯与柏家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重玄不愿说的事,我便也不甚清楚。”
放下手中的笔,川沧叹道:“我只知,他同柏宜卓在人间相识,且重玄本是去寻自己那位正缘娘子的,最终不知为何,却将她带了回来。”
“叔伯的‘正缘娘子’?”季宓宁惊奇道:“只是我记得柏家姐姐貌似没有生人气息,她身上很冰,而且容貌一直都没有变化,这是为何?”
“因为她确实不是活人,否则重玄也不会将她的魂魄带回,养在檠轩门的冰阁之内。”川沧道:“正同当初重塑你的骨血一样,重玄多年以来,都在尝试为她的五识与魂魄找回肉身。”
“肉身?”
“是。”
川沧垂眸掰数着手指,仔细计算道:“大约还有五年,便可成功。”
“可柏家姐姐既然已经在水囚待了那么多年,我都已经脱胎换骨获取新生了,她怎么还没有?”
“你有神君的骨血与神果的帮助,自然要比她顺利得多。”
“噢!是我忘了我还有神君呢。”季宓宁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喃喃自语道:“该是这样的,有神君,才有我。”
川沧轻叹道:“若你想去见她,那便去吧,只是回来后需告知重玄一声,令他放心。”
“招福知道了。”她一如既往地弯弯眼睛笑起:“其实我是想带着赵容疾一起去的,也让柏家姐姐看看我的夫君。”
他闻言颔首,轻声陈述道:
“她从前还问过重玄,问你去了哪里。”
“问我?我还以为她会把我忘掉呢。”季宓宁惊讶地歪起脑袋,赶紧追问道:“那然后呢?叔伯是怎么说的?”
“如实告知。”他叹道:“她知我们将你视作珍宝,一晃八十多年没有你的踪影,瞒不住的。”
“那那也不太对啊!”季宓宁惊道:“哥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和柏家姐姐的过往?我从来没向你们说过,就连神君都不知道的!”
“”
川沧无奈:“她既问了重玄,重玄便会向我禀告,我又怎会不知?”
季宓宁追问道:“所以尧岭哥哥他们也知道了?”
“不曾,只我与重玄罢了。”川沧将她耳边的碎发挽起,又是一阵轻叹道:“既已过去了那么久,就让它保留成为秘密便是,我们不会追究,也就没必要告诉入秦他们几个了。”
“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的鼻尖皱起来,懊恼无比地趴在川沧的膝上,眼眶不住发热委屈道:“若不是霍鬼之乱,我也不会离开哥哥们,更不会失去神君了”
川沧的指尖划过季宓宁的脸颊,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平静地轻拍着她的脊背,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听着她啜泣。
季宓宁胡乱从脸上抹去泪水,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地抬起注视川沧,哑声恳求道:“哥哥,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神君醒过来?招福想救神君,很想再见到他。”
尽管她这般恳求,面前的神君却依然默不作声。南岭如今在潭下汲取灵气,滋养神力,这一切都得走笨法子,那就是等待。
只能等待时间流逝,待神君的精力完全被滋养到开阳创世之初的水平,他自然就会自行醒来,离开沉寂百年的槐江潭底。
可至于究竟要等待多久,就连川沧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知道季宓宁对南岭的思念,也知道她怕自己此生再无机会与神君相见,于是犹豫半晌,终于沉吟道:“招福,那日哥哥们对你说的长生之法,你怎么看?”
“长生?”季宓宁吸吸鼻子:“哥哥,若我长生,赵容疾要怎么办?”
“可若你选择不吃下神果,便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神君。”
川沧将桌面上的一张薄薄白纸拎起,递到了季宓宁手中:“招福,你若舍不得赵容疾,这里有一张时麒从上天庭求来的秘法,我们可将神果的神力一分为二,保你与赵容疾一起获得效用。”
“”
她取过方子看了半晌,忽然神色落寞地提问道:“这是个两全的好办法,可若我们婚后有了孩子,小朋友总会长大成人,那要他们怎么办?而且若要我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招福实在没法做到。”
“想来,永生并非一种孤独的惩罚,可一旦有了在意的人,我宁愿和他们一起老去。”
季宓宁双眼紧盯着那张纸上的图文,豆大的泪珠又是成颗滚下,只是脸上已全无了悲伤的神情,反倒破涕为笑着擦掉脸颊上的水痕,诚恳笑道:“哥哥,就让招福像凡人一样度过这一生吧,若我有朝一日老去、死去,你们舍得我的话,便将我同赵容疾安葬在一处;若舍不得我,便再重塑一次我的骨血,让我从小长在你们身边,忘掉一切,等待神君,做回前世的招福。”
听她如此,川沧认输般轻轻阖上双眼,无奈、却又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神果永远会为你而留。”他承诺道:“到时,我们定会将你接回来,若你舍不得那赵容疾,哥哥们也不会让你们分开。”
“嗯,招福知道。”
小姑娘红着双眼笑道:“我和赵容疾也永远不要分开。”
川沧点头,左手轻指向殿门的方向,好意提醒她道:“他已到殿外,去寻他吧。”
“嗯!”
在她仔细擦干眼泪后,川沧亦随她一同起身,亲自为小姑娘整理了褶皱的衣裙,不怒不喜地嘱咐:“进入檠轩门后记得小心,若有什么变故,随时摇铃唤我们。”
季宓宁乖巧点头:“知道了哥哥,招福很快就回来,咱们一起用晚饭好不好?”
“好。”
小姑娘脸上的阴云散去,蹦蹦跳跳地走到殿门旁,闪身跑了出去。川沧刚垂眸重新执笔掌书,没多会儿竟又被门处细簌的动静引走注意,见季宓宁笑嘻嘻现出个小脑袋,挤进门缝,笑容明媚地朝他招起了手。
“刚才忘了和哥哥说再见。”她笑道:“哥哥等我。”
川沧向来知她性情,自然亦拿她没办法,心下虽充满乐意,面上却只微微笑起,轻挥手命她快去,不必如此挂念。
季宓宁转身关好殿门,一刻没停便冲向山门处的林中寻找赵容疾,果然如神君所说,他已然换过衣裳,也正催着脚步往神殿处走,想要快些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赵容疾!”
季宓宁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远远加速,张大怀抱冲进了赵容疾怀里。她抬手轻抚过对方的额头与脸颊,十分关切问道:“好些没有了?”
赵容疾点头道:“好些了,方才神君们派了煲汤与药物,我已一同服下,没有大碍。”
“可是,前几天的蛊毒,今日的惊吓都是我害你受了伤。”她委屈惭愧地低垂着脑袋:“你会不会不想娶我了?”
“什么?”
想来若非心爱她至此,自己又为何淌过刀山火海也要求娶?赵容疾耐心将她双肩握紧,微微俯下身体,字句望着她双眼道:“阿宓,不论如何艰险,只你情愿,我便无悔。”
“”
听他此言,季宓宁微微瞪大双眼,注视着赵容疾的面容在自己视线内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双唇半启,顺从乖巧地承受了一个充满爱意的小小轻吻。
虽如蜻蜓点水般克己沉稳,可赵容疾这般行为,更仿佛是在亲吻什么无二易碎的品珠宝似的,处处小心翼翼、珍重爱护。
季宓宁踮起脚尖同他身体紧贴,面带微笑,脸颊有些绯红,那双大眼睛又是贼溜溜转了两圈,忽然凑近赵容疾耳边神秘道:“等咱们今夜从柏家姐姐那里回来我就给你,好不好?”
“!”
赵容疾大惊。
她向来言语大胆不着边际惯了,这种荒唐话本也说过几次,只如今在神君的眼皮子底下,赵容疾就算长了一千一万个胆,那也是绝不可能对季宓宁做出什么越矩的错事的。
不过对方明显并不同他一个想法。
见赵容疾不回应,季宓宁自是觉得他脸皮薄、不善择言,索性一边牵着他往檠轩门水囚的方向去,一边再次跃跃欲试地竖起四指对天发誓:“是真的!我深思熟虑过了,虽然知道这个决定很重要,但我还是想要把一切都交给你,你一定要信我呢!”
“我自然信你。”他放慢脚步,轻叹着将小姑娘揽进怀中:“只是阿宓,我如此坚定地非你不可,并非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待我们成婚,一切便皆可水到渠成,你无需向我做出什么牺牲或承诺。”
季宓宁轻皱鼻尖,很不乐意道:“根本不是‘牺牲和允诺’啊!就只单纯是喜欢而已。你为何总要将行为目的复杂化,难道你就不想和我早早有亲吗?”
她语毕,赵容疾竟坦然颔首道:“想,甚至日夜都想要你,但也定然遵循神君们的教诲,下聘礼成,方算珍重。”
“真是古板。”季宓宁闻言无语,大步朝前气冲冲地走了几步:“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孤家寡人了,实在是”
“迂腐!”
小姑娘大声牢骚着跑远了,赵容疾身量高大,只消迈开几步,便毫不费力地上前伸手,将她重新拥住,一把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季宓宁略略略吐着舌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逐渐挣扎玩闹累了,有一搭没一搭打了几个哈欠之后,脑袋随意一歪,便乖巧靠在了赵容疾的胸膛上。
“前面半亭处往南走,拐过竹林小瀑之后寻处山涧下去,就可以看到柏家姐姐的水囚了。”
虽被稳稳抱在怀中,她却仍不忘尽职尽责地为赵容疾指路作引,两条腿悠闲地晃来晃去,待二人行至山涧处,季宓宁终于乖巧地拍拍赵容疾的肩,小声撒娇道:“这里有山泉和石路,不好走的,放我下来吧?”
赵容疾自是拒绝道:“并不难走,你安心休息一会儿。”
季宓宁一边转头为他看着路,一边开朗大笑:“我休息什么?我昨晚本就睡挺好,今天白日并无午休打算,可却还是陪你睡了好久,你才该好好休息,要不我抱你吧?”
“怕是三个你也抱不动我。”他低头吻上季宓宁撅起的小嘴,三两步便带她走下了山涧小路,望见了不远处的一缕微光。
怀里的小姑娘大咧咧指着那里说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半夜,神君和叔伯他们有事没在神境,我偷玩摔下来的,所以才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
赵容疾微微喘息道:“这里很高,你没受伤吗?”
“没有呢,我小时候肉墩墩像个球,滚下来就滚下来喽,没事。”她眼睛一闪一闪望着赵容疾,心意甜甜糯糯,实在是好喜欢他。
“为何要半夜来这里,你不怕?”
“不怕,你又忘啦,日月陉非常安全的。”
他听见季宓宁如此答,眉梢微扬,意味深长地答道:“嗯,骠骑府也很安全。”
季宓宁立即福至心灵,想到他们两个的确很快便能成婚,便不由脸颊发烫,抿唇低下了脑袋。
赵容疾见她忽然不答,以为她舍不得离开亲人与神境,怕是因嫁人而勾起季宓宁的伤心事,正要开口解释,便听她回道:
“只要有夫君保护我,哪里都会很安全。”
“”
他只觉被季宓宁撩拨的眼前模糊,心口乱撞,尚未从这般情绪中恢复之时,二人竟已经走到了檠轩山门外。赵容疾轻轻将怀中人放下,轻声确认道:“是这里吗?”
季宓宁拍拍衣裙,双手牵在身前,仍是乖巧点头:“是,我带你进去吧。”
小姑娘单手轻轻拈诀,指尖在空中一划一转,原本寂静黯淡的山门便泛起金色碧波,为他们打开了那扇隐形的入口——
赵容疾诧异地望向她的那双“魔法双手”,满脸不可置信道:“阿宓?你竟也有神力吗?”
季宓宁赶紧摆手澄清:“不不!这是法诀,只要被我叔伯教过,你也可以的!这跟灵力没什么关系,我前世都并无什么灵力可言,这一世更是半点灵力也没了。”
他如梦初醒地点点头,映眼的昏黄静谧水境随即便抓走了他的注意力。赵容疾缓慢吸进一口微凉的空气,见这里哪里是什么“囚牢”?清池与灯盏交相辉映,境内金波粼粼,跨过或交错或平行的木制栈桥,便是那座四方的、垂着修长纱幔的寝间。
日月陉傍晚微凉,可这里却犹如春日般温暖,虽于洞中,却不晦暗,反倒被四立的连枝灯映的明亮温暖,犹如闺房一般。
季宓宁从方才起便一直同他十指相扣,自己恍若没意识到一般,还在四处张望打量,略微有些紧张地对赵容疾道:“这里没怎么变。”
“是吗?”他亦压低声音询问:“为什么没人?”
“不应该啊。”小姑娘面色紧张地皱起鼻尖,浅浅吸进一口气,终于大声开口问道:“柏家姐姐,你在吗?有人在吗?”
“”
并没得到回应。
她牵着赵容疾走到清池中央的茶桌前,弯腰半跪在软垫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小炉上的那盏茶壶。
同她第一次前来时有些差异,不似原先招福每次偷偷跑来玩耍时都能尝到清暖的茶汤,这次的红泥小炉,竟是冷的。
季宓宁抬眼望向赵容疾,示意他低头去看茶杯上的刻篆——
仍是熟悉的“昭宓”二字。
赵容疾想起那画本上所绘的内容,不禁叹道:“阿宓,既然这是你曾经历过的事,却为何并没出现在画本中?”
“噢!那个画本,虽是我尧岭入秦两位哥哥亲手所画,可他们却不知道我曾经偷偷跑来找过柏家姐姐。”季宓宁耸肩微笑:“而且告诉你个好玩的,虽然入秦哥哥和十七哥哥的墨宝一向最好,画画更是没得挑,不过我尧岭哥哥的画却很一般,小时候每次他画我,都把我画成红色的猫猫狗狗,根本不会画狐狸!所以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竟然会想亲自弄这个画本了。”
听到神官们如此接地气的一面,赵容疾轻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将季宓宁挽起,随口问说:“可难道这檠轩门另有玄机?为何我们没有找到人?”
“”
他话音刚落,二人身后便传来一声石子落地的轻响,平静的女声响起,反问赵容疾道:
“你们想找谁?”
季宓宁猛然转身,在摇曳明亮的光线中与柏宜卓对视。如此久别重逢的霎那,她喉间却如同被什么东西哽住,夹杂着紧张和局促,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而时隔近百年的光景,柏宜卓则明显认不得赵容疾,更是一时间没意识到面前的小姑娘究竟是谁。季宓宁双眼亮晶晶地注视着她,终于在柏宜卓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发出声音,轻轻唤道:
“柏家姐姐?”
“我我是阿福。”她眼眶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却依然喜悦地微笑重复道:“我是招福。”
赵容疾见她落泪,下意识便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挺身站在了季宓宁身前。他目光所及柏宜卓时,见对方神色严肃,眉间紧蹙,一双略带凌厉的美目紧紧盯着季宓宁的相貌,完全没了方才冷若冰霜的孤傲模样。
她嗓音极其嘶哑道:“招福?”
季宓宁立即点头,隔着栈桥,同她答道:“是。”
“招福不是死了吗?”柏宜卓忽然侧过脸去,五官的轮廓被蒙上一层暗暗的影,独自呢喃道:“韩重玄说招福和南岭一起死在秘境里了。”
季宓宁同赵容疾默契对视一眼,立即答道:“是,我虽与神君在秘境遇到了很多事,可后来,神君和叔伯他们将我的五识修复好,我便回来了。”
听她这般说,柏宜卓重新移回目光,有些警惕道:“那南岭呢?他也已经醒来了吗?”
“神君还不曾醒来,只是我回来了。”小姑娘低垂着脑袋:“招福近日重回日月陉,便想来看看姐姐,看看你过得还好不好。”
柏宜卓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是挪动脚步,从帷幔处走上木桥,走到了季宓宁的面前。
“你倒是真的与招福有九分相似。”她目光切切:“你当真是招福?”
季宓宁立起四指:“如假包换!姐姐,你是否还记得咱们看过的画本,还有你给我讲的故事?”
“记得。”柏宜卓沉思半刻,微微昂头看向赵容疾:“这是谁?”
“噢!”季宓宁腼腆地抿起嘴唇,伸手介绍起赵容疾道:“这是我未来的夫君,他姓赵,名为容疾,是临神郡生人。”
一旁挺立的赵容疾随即抱拳颔首:“晚辈赵容疾,今日有幸得见前辈。”
“前辈算不上,多谢抬举。”柏宜卓缓了神色,望向季宓宁那副傻了吧唧的幸福模样,侧身让出路来,邀请他们二人道:“罢了,既是招福带来的人,请进吧。”
季宓宁与赵容疾依然十指紧扣,并肩同她走进了帷幔内。柏宜卓坐上那张冒着层层寒气的冰床,眸光闪烁地打量着季宓宁的身量,见她当真已亭亭玉立,出落成同儿时无差的大方天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大姑娘了。
她嘴上没说,可心中翻腾起的种种波澜与惊诧,却又实在五味杂陈。
当年许久未见招福的身影再来檠轩门玩耍,她心中虽有惑,却大抵以为是南岭发现她顽皮乱跑,被罚禁足了而已。
不过是没了个逗趣的小小玩伴,柏宜卓虽无聊寂寞,却也无可奈何,想来凭招福的那股机灵劲儿,再加上南岭和川沧他们于其的宠爱,说不准过上半年,她便会再次出现了。
可这么一等,竟是五六年都没有消息。
由于并没从韩僭仲那里看出什么端倪,柏宜卓便越来越觉得,他们或许根本就没发觉招福曾频繁跑来檠轩门同她说话。可既然如此,她便又不敢轻易询问,担心沉不住气说出实情,反倒会使那小孩子思过受罚。
然而,在久到又等待了三四年之后,竟连往日会定期现身的韩僭仲,也很少再来到檠轩门了。有时哪怕会在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前来,却也不似从前那样轻松豁然。
他掩饰得极好,也很少流露出过多的感情,但柏宜卓就是看得出来,他时常落寞沉默,盯着那盏茶壶大半晌,连水煮沸了也不沏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由此,哪怕困于水境不得出,柏宜卓却仍能感受到一些端倪——
向来安宁平静的日月陉,必然出了些大事。
三个月后,待韩僭仲前来时,终于没法再忍受和猜测的柏宜卓便出口询问,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做招福的小姑娘。
韩僭仲听她说出这个名字时,面色竟明显诧异道:“你怎会知晓招福的名字?”
柏宜卓不语,却又瞒不住,便索性对他道出了真相。
“只需你别去同南岭告她的状,免得她平白受罚。”她道:“是我出言威胁招福,命她保密,不准乱说。她一个小破孩子,本就什么也不懂。”
本以为会等来几句消遣,可面前的韩僭仲却沉默着,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后来数月,在她断断续续的坚持追问之下,对方才肯终于透露了,有关招福与南岭双双身殒的事实。
虽不知个中细节,可自那日之后,柏宜卓却独自在冰床上躺了十几天。
终于不再每隔几日便坐在清池中央等待招福小小的身影闪现,也将那些画本、点心盒子和糖水壶全都收进了木匣子里。
招福的模样和习性,和自己那四岁的妹妹宜越有几分相似。幼年的小姑娘们左右不过都那个天真浪漫的样子,说话不太说得到一起去,行为举止也幼稚有趣。
自招福去世,柏宜卓便愈发频繁的想起自己的妹妹,尽管这么多年来,时光抚慰,她亦刻意尝试放下这段过往。
可现如今,她竟发现,自己又做不到了。
以为招福有一众神明的庇佑,全天下最不可能出岔子的或许也就是这个半大的丫头片子。可谁又能料到,她竟会同掌管天地的神君南岭一起出了差池?
十年百年,独她一人,非生非死似的,仍然苟活在这世上,留着一缕没用的残魂残念。而身边本该健康长大的妹妹们,却个个不得善终,甚至还没活到碧玉年华,便因为种种劫难,离开了人世。
宜越如是,招福亦如是。
柏宜卓的思虑追回,淡淡的目光跟随赵季二人坐下,而很快,季宓宁便也敏锐地察觉到,面前的人貌似蜕了前世那层孤傲、戾气的外衣,脾性貌似变得平和安静了许多。
小姑娘并不知她复杂心绪,只同原先无二似的无忧无虑,甜甜讲述道:“姐姐,我与赵容疾过段时日便要成亲,所以特意带他来,想让你也见见他,帮招福把个关。”
赵容疾闻言抬眸,挑起嘴角,朝柏宜卓微微颔首,也开口道:“先前在人间时,听闻过前辈的故事。阿宓既将您看做长姐,容疾便也应接受提点。”
“你倒是极有礼的。”柏宜卓问:“所以,你们是要在日月陉成亲?”
“不,礼成时会在人间,待一切结束,我也会搬到赵容疾的府宅里去。”
“搬去人间?”
“是。”
柏宜卓不可置信地抱起臂来:“什么?川沧他们竟会舍得把你嫁给一个凡人?”
“啊?”季宓宁不解道:“神君和叔伯都已经同意了,他们是舍得我的,姐姐。”
面前清冷素雅的女子更加诧异地耸了耸肩,毫不避讳着赵容疾,直白问道:“招福,我以为你的善缘最终会落在南岭或川沧身上,你怎会忽然寻了个凡人来?”
季宓宁流汗:“”
“什么呀柏家姐姐!”小姑娘流汗道:“神君们是亲人,是哥哥,是和叔伯一样疼爱招福的人,我真正的善缘是赵家公子,我们才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看她这副护短着迷的德行,柏宜卓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点头:“行吧,随你的,我看这赵公子相貌堂堂,肩宽腰窄,倒不见得比那南岭川沧差多少。”
季宓宁立即谦虚道:“不不不,神君和哥哥自然无双俊美,赵容疾的话只我看着顺眼就好了。”
“呵。”柏宜卓调侃:“好容易回来,竟就是为了冲我显摆显摆你有了夫君吗?”
“不是不是!真不是显摆的!”
小姑娘方才想起正事,两眼泛起光茫,真挚地邀请道:“姐姐!你到时候可以和叔伯一起来婚宴吗?招福也想你到临神去小住些时日,陪我一起。”
“婚宴?”
她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一出,柏宜卓却猝然心头发紧——毕竟她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开阳的郡名、有多久没听过和“自由”有关的词汇了。
她疑惑地望向季宓宁,不解反问:“我被囚禁在檠轩门百余年,如何有能力出席你们的婚事?”
“叔伯会答应的,姐姐相信招福,我有办法。”
季宓宁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册画本出来,赵容疾定睛去看,发觉这正是那日在临神买来的纪实版本。她起身送到柏宜卓面前,坚定呢喃道:“如果姐姐想知道招福的来历,知道百年前的开阳与神境都发生了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套画本当中。”
“招福很久不在,没能给姐姐送来画册与字帖消遣时光,亦不能体会在这水境中的孤单煎熬。可如今重逢,我与赵容疾便有了一个心愿,想略尽绵力,帮你走出这里。”
柏宜卓单手轻握着画本,眼波婉婉流露出一丝落寞悲伤,缓缓抬手,将食指指尖停留在了季宓宁的眉心。
“傻子阿福,你可知,我当初在你眉心滴入了自己的鲜血?”
季宓宁闻言一滞。
她记忆中是听稷里提起过几次眉血,不过也完全没怎么当回事。后来在白鬼之乱中失神伤人,只觉是自己魔怔发昏,万没想到,竟真会有眉血之事。
“阿宓。”赵容疾快步走到她身边:“齐府深夜的那封密信上,稷里说过,你身上有柏前辈的气息。”
“他是说了,可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儿时同柏家姐姐有过接触,所以才”
“并非如此。”柏宜卓问道:“你们说的稷里又是何人?”
季宓宁:“这个说来话长,他是个院坟郡来的灵媒,真的算得特别特别准!我们不久前曾遇见过他,是他给我们讲了你的故事、探查了我的眉间鲜血、还有属于姐姐你的一支发簪。”
柏宜卓闻言更加困惑道:“他怎么会有我的发簪?哪支?”
赵容疾:“晚辈与阿宓曾见过,貌似顶端有莲座。”
“对,是铜雕的白玉莲!当初我就是因为这支簪子流出眉血,还失去神智伤了稷里法师呢!”
季宓宁不可思议道:“可是姐姐,你为何要给我滴眉血啊?”
“”柏宜卓无可奈何:“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原因。”
她侧过脸去,自嘲般回复道:“我那时极羡慕你,能在这方毫无人情味的冰冷神境获得此般自由,还有同亲人一般的宠爱,便想将自己的一些记忆和特质移到你身上,如此,便也算以你为载体,以另一种方式,尝尝‘自由’和‘正常’的滋味。”
柏宜卓接着轻言道:“若同我接触,有了眉血的沾染,却没有我的物件,这几滴东西大抵也毫无用处。猜想是你正巧碰见了所持发簪之人,两者感应,才使得失却了神智吧。”
当年趁着玩累睡着的招福没有察觉,她百无聊赖的划破手腕,随心将血液滴上了她额头,本就是半个无聊之举,姑且算得满足了自己的小小恶趣味,却没承想有朝一日,会真给招福惹了些麻烦出来。
不过此事竟然能在人间被灵媒探查出,属实也算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奇事。柏宜卓对时麒他们所谋划的计策一无所知,自然免不得满腹疑惑,坠云雾中。
但换角度想来,守着这地界如此之久,对外头发生什么,实在天高皇帝远,探查不着。再加之韩僭仲为她打过的首饰已然足够繁多,仅那一支不足为道的铜雕玉莲,估计对那劳什子法师而言是个宝贝,可于柏宜卓本人,并无甚好放在心上。
她面前的季宓宁仍然在眨巴着双眼,两只手臂紧紧环绕住赵容疾的胳膊,不知在兀自思考些什么。
这几天坚持不懈的询问、历险下来,她和赵容疾大体上了解了这些往事,也将将串了起来,捋出了点头绪,可又总觉得缺了重要的环节。季宓宁懊恼地抬手捶捶自己的脑袋,终于恍然大悟道:
“所以,柏家姐姐,你与叔伯的过往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