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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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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待赵容疾这种人,绝不能硬碰硬。

    他明显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格,若是与他争执不断,简直犹如以卵击石般讨不着半点好,虽然季宓宁自认不是个会见人下菜碟的姑娘,但对于赵容疾这个人来说,她莫名就想逗逗他。

    方才向他发出哄睡邀请,对方大概率会一口回绝,可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赵容疾回话,二人对视好半天,他才轻声道:

    “跟我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季宓宁眨眨眼:“你不会想把我带回你房里去吧?”

    赵容疾瞪了她一眼,兀自站起身拽上她便往外走,季宓宁一个踉跄,抱住了他的手臂。

    那几个小丫鬟扎堆躲在门外不远处,一排小脑袋全部警惕地缩了回去,赵容疾目不斜视地将她带出了客居雅园,直直走向了祠堂的方向。季宓宁在心底暗自吐槽他不解风情,却还是敬业地对赵容疾佯装撒娇道:“我脚崴了!哎呀!走不成了!哎呀呀!”

    她顺势身子一歪,就那么倒在了赵容疾的怀里,右脚轻轻翘起,左右艰难地转动了几下脚踝,嘶哈吃痛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走那么快?你每次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拽着我走啊!对我来说你那叫拖!你是在拖着我走!”

    赵容疾将她扶住,低声道:“就你事情最多,走两步路都不能安分。”

    “那你把我搞得不能走路了怎么办!赔钱!”

    他弯腰脱掉季宓宁的鞋,在她脚踝处捏了几下,她立即放声喊痛,眼泪严丝合缝地准备就绪,五只脚趾蜷缩在了一起。

    “好疼!你轻点捏!”

    “知道了,你半夜乱喊什么!”

    季宓宁的脚丫圆润可爱,赵容疾一手便能包住她纤细白皙的脚面。左右看了看并无大碍,便直接将她背在身上,接着向前走去。她这下倒是安生了许多,脑袋里顿时又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双臂环着赵容疾的脖子,低低笑了两声。

    他脚步放满了些,问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咱们两个。”她凑近赵容疾耳垂,微微眯起眼睛:“你说,如果你背着我的样子被那位岳小姐看见了,她会不会让弟弟杀了我?”

    赵容疾无奈且无语道:“你胡说八道能不能有个度?”

    “没有胡说,你背着我好舒服,我这辈子都不想自己走路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季宓宁便自顾自闭上了眼睛,靠在他肩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不会真要抱我去你房里吧?”

    “再敢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扔到地上。”

    “又凶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成天板着个脸,谁会喜欢你啊?”

    “我不需要任何人喜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眨眼便到了祠堂外,那两位端正守着院门的玄卫见赵容疾背着个姑娘半夜前来,皆吓得挺直身板行了大礼。季宓宁趴在他背上闭眼装死,被赵容疾放在了祠堂内的木椅上。她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间古朴燃香的古屋,目光立刻汇聚在了琉璃罩下的壁画上。

    季宓宁心中一紧,站起身来缓慢靠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幅画。

    她僵直地转过身,双臂护在胸前,一副警惕道:“赵容疾,你为什么把我挂在你家祠堂里?”

    “这不是你。”

    “不是我?”季宓宁再次聚神辨认一番:“我先前以为你说祠堂壁画都是幌子,但这个人怎么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赵容疾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季宓宁沉思半晌,注视着摆在最高处正中的那张灵位,问道:“这个写着赵正什么的灵位,是你爷爷吗?”

    “不是。”赵容疾道:“是我们赵家先祖,比我爷爷的辈分还要更大些。”

    “那这位什么什么如,是你们家先祖的夫人喽?”

    “那个字念宏,这个字念盛。赵正宏,盛海如。”赵容疾问道:“你认识他们?”

    季宓宁夸张摇头:“这都是你爷爷的爷爷辈了,我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怎么会认识?”

    “那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有种预感,这画中的女子是不是同他们二人有关。”

    赵容疾闻言一滞。

    季宓宁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她乍看上去只是漂亮而已,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总能发生些赵容疾几乎难以相信的巧合。他们二人的对话并不算频繁,但只要她张口,便总能说中些什么,就像她曾经亲眼见过、抑或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可谁都知道,以她的年纪,这些远古的传说、凶猛的邪物、先祖的奇遇,必定与她扯不上半点干系。

    “我觉得这两个名字挺熟悉的,但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过。”季宓宁摇头晃脑地打量起壁画:“这画真传神,上色勾边丰富自然,真不错!”

    赵容疾道:“这是先祖亲手所绘。”

    “那你们家先祖可真厉害,我从没见过画的这么清楚精致的人像,也难怪你会在街上一眼认出我了。”

    他冷哼着坐到椅子上,微微扬起下巴冲季宓宁道:“今日让你亲眼所见,就是为了证明,我并没有恶意诓你。”

    季宓宁笑笑,伸手去够那盒沉香玩,她胳膊不够长,手臂转而碰翻了一旁的香箸,正下意识要伸手去接,便听牌位上方一阵猛烈的咔嚓炸响,轰地一声,伴随着清脆的碎渣尖鸣,那副画像上的琉璃盏瞬间爆裂,直直插向了她的头顶。

    霎那间,赵容疾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她扑去,将季宓宁整个护在身下,并帮她挡开了径直插来的大片碎块。

    她本身同赵容疾相比就身形单薄,被他压在身下护着,耳边全是琉璃渣滓碎在地上的声响。玄卫们立即跑进将他们二人扶起,季宓宁的耳后被炸裂时的飞渣划破了一个小口,她紧抱着赵容疾忘了松手,脑袋靠在他胸前,摸了摸自己侧颈流下的温热血液。

    方才那琉璃盏中最大的一块尖刺直直从壁上落下,正对着季宓宁的后背而来。她想起这一茬,头脑顿时发热,两只手在赵容疾背上仔细婆娑了好几下,确认并没有扎到他,这才松了口气。

    可好端端的琉璃盏,为什么会忽然碎掉?!

    赵容疾的手上沾了她的血,抓住季宓宁的肩膀将她转来转去确认好几遍,这才回神问道:“有没有哪里伤到?”

    她摇头,眼神越过赵容疾,聚焦在了他身后的牌位上。

    “你们家先祖的灵牌”

    玄卫们将悬在壁上剩余的琉璃残骸取下,赵容疾顺着季宓宁的指尖寻去,发现方才那只巨大的琉璃瓦,正被先祖夫妻二人的牌位截住,卡在半空,离他方才扑倒季宓宁的位置,仅仅差了几拃长的距离而已。

    但就是这几拃的高度,救了趴在地上的赵容疾与季宓宁二人的性命。

    他的手心撑着地面,被碎渣戳破了不少。赵容疾将她抱起时,右手紧紧护着季宓宁的脑袋,便也不可避免地给她蹭上了不少血渍,二人的血液几乎是混在一起,分辨不出究竟是从谁的伤口里溢出来的。

    季宓宁低头捧起他的手掌,问道:“你手疼吗?”

    “不疼。”

    玄卫与丫鬟、医师们一股脑涌了进来,给他们二人处理伤口,并清扫祠堂的惨况。季宓宁心底有些不愿同赵容疾分开坐,而对方也确实没有松开她的手,二人便并肩坐在软椅上,清理了脸上和身上的伤口。

    季宓宁望向赵正宏与赵夫人的灵位,有些内疚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她道:“要不是我非想去玩那盘供香,就不会把琉璃盏弄坏了。”

    医师与在场的玄卫们听她这么说,皆有些不太忍心,况且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琉璃盏于香盘的距离很远,凭季宓宁的身高,根本就没可能碰到高悬的画像。不过现下祠堂有损,先祖牌位也被碎渣割出划痕,众人还是替她提了口气,不知二公子会不会因此发火,将她逐出骠骑府。

    可无辜受难的当事人貌似并不这么想。

    “你碰倒的香箸在条案中央,不可能碰到画像上的琉璃盏。”

    季宓宁眨眨水汪汪的眼睛,歪头问道:“那它怎么会在我一靠近之后就突然掉下来了?”

    “是这琉璃盏的问题。”

    “”

    屋内众人皆哑口无言。

    二公子竟会如此照顾一位姑娘的情绪,开天辟地头一遭,且季宓宁看上去十分无辜可怜,大约没有人能舍得冲她发火。

    医师快速将二人的伤口处理妥当,冲赵容疾道:“二公子,您先回房,待换下衣裳之后,老朽再为您检查一番。”

    赵容疾点头,起身走向了祠堂外。

    季宓宁抬头欲开口说点什么,却见他大步流星从自己面前经过,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不论她这个人多么心大,今日在人家骠骑府的祠堂里惹出了这样的事端,还差点毁掉人家先祖的牌位,已经是十分要命的大不敬,就算赵容疾嘴上说无妨,心里大概也是很生气的。

    可她伸手拿香的动作,确实不至于将悬在高处的琉璃盏碰下

    正当季宓宁重新低下脑袋独自苦恼时,站在堂外台阶上的赵容疾却忽然回过头,停在了原地。

    “你还不跟上?”

    季宓宁猛然抬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她手里拈着清理伤口剩下的一卷白纱,银铃依旧完好无损地戴在头顶。季宓宁看到赵容疾向她伸出手,脸上的阴霾立即散去,歪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在场众人顿觉晃目,尤其对于那几位在祠堂外守了数年的玄卫来说,这一幕,简直如同天赐一般的惊艳。赵容疾站定回首,余光看到那副被烧掉一角的画映在她身后,二人恍若一体,只是立在他面前的季宓宁更加鲜活,也更加美丽。

    她小跑两步跟上赵容疾,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抱歉道:“真的对不起喔,给你添麻烦了!”

    赵容疾依然冷淡如旧:“你不是脚崴了吗?”

    “”

    季宓宁下意识翘起左脚崩了两下,一手捂住耳后的伤口演戏道:“哎呀哎呀!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又开始疼了”

    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刚才崴的是右脚。”

    “”

    季宓宁灰溜溜吃了个蠢亏,索性也不装了,沉默着往他身后趔了趔。

    “上来,我背你。”

    “什么?”

    赵容疾佯装不耐烦道:“听不见就自己走,我可懒得说第二次!”

    “噢!那我来啦!”

    她灵巧一蹦,便跃上了赵容疾宽阔的脊背,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与玄卫皆惊诧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面面相觑后,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只有医师欲言又止地跟上去,唤了一声二公子。

    季宓宁先行替他回答道:“怎么了?”

    “无事,无事。”医师讪讪道:“二公子方才以后背替这位姑娘抵挡,因此尚且不知衣物之下是否有划伤,若"

    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在赵容疾背上挣扎了几下,真心关切道:“没关系吧?你背上疼不疼?”

    赵容疾道:“没有疼痛,你安分待着。”

    季宓宁点头:“好吧,但是今日祠堂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觉得自己得向你们家先祖赔赔罪。”

    “明日一起祭拜,给先祖们上香。”

    “哦,好的!”她思索道:“可是你说要是我对着自己的画像磕头,会不会有点奇怪?”

    这话问的倒是有点道理,赵容疾还没想到如何回复,她便又自顾自别扭道:“还有啊,你现在再对着那副画像祭拜的话,是不是一样很奇怪?”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赵容疾侧脸道:“闭上嘴。”

    季宓宁叹了口气,丝毫没有把他的教训放在心上,反倒又问:“你背我去哪里?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想让你哄我睡觉的话不?”

    赵容疾不语。

    “这个方向不像我们来时的路,你不会真的要把我带回去吧!”

    “只是带你回去检查,无碍后自会遣人把你送回去。”

    季宓宁哈哈两声,胡乱踢起小腿:“看吧!你就是喜欢我,还嘴硬!”

    她声音很大,“喜欢”二字被静谧的夜空无限放大,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罪魁祸首本人又丝毫不害臊地变本加厉道:“别装啦!没人会不喜欢我的!”

    赵容疾顺手将她往地上一放,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寝苑。季宓宁笑着跑上去追他,又调皮地凑到他脸前,一脸无辜道:“别不理我嘛!”

    “离我远点。”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一旦占了点上风就犯幼稚,说到底赵容疾也大她十一岁,两人待在一起难免一静一动,而季宓宁又偏偏是个很会闹腾人的主。蹦跳着追他进了房内,医师与家丁连忙上前替他更衣烧水准备药酒,季宓宁在他这间主卧里转了几圈,一点也不客气地坐到了榻边的软椅上。

    小丫鬟凑过来替她检查过全身,确认再无伤口之后便将备好的新里衣与洗漱物什摆好,尽数退后了几步。

    “要不要替姑娘备水沐浴?”

    “你们也会帮我烧水?”季宓宁歪头期待道:“还会给我加些花瓣和牛乳进去吗?”

    “自然会的。”

    她赶紧拍拍手开心道:“哇!真好!那我也要洗一洗!”

    赵容疾听季宓宁犯傻气,竟罕见地没有怼她,在屏风后更衣后,便自觉走去了外间的书房处理伤口。

    他一走,季宓宁理所应当地鸠占鹊巢,站在窗前换了新衣裳,从桌上拿起一只苹果,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待小丫鬟们唤她去沐浴,她这才将手中的核扔掉,重新拿起一颗新果跑了出去。

    骠骑府的府邸内环境幽雅,树木盆景之类的很多,房子也比起她在灵鸟郡的前东家齐府更加气派宏伟,温暖星点的昏黄烛火衬着深沉的夜幕,则更是谧静的令人心安。与其说是家宅,倒更像是间具体而微的城池缩影。

    这些小丫鬟给她准备了一只巨大的金丝楠木浴桶,季宓宁直至浸在牛乳与花叶中时,还依旧是惊呆的状态,只知道啃一啃手里的苹果,闻一闻芬芳的花瓣。

    “季姑娘今夜会歇在二公子寝苑吗?”

    她愣了愣,反问道:“你们觉得呢?”

    “我们觉得是会的。”她语气中带了些赞叹:“二公子向来不讨姑娘家喜欢,今日竟能对姑娘如此温柔在意,想必定然是喜欢您。”

    季宓宁嚼着口中甜脆的苹果,好奇道:“不招姑娘喜欢吗?我看他明明很招啊!”

    “二公子说话不好听,哪怕人长得再俊,也一直没有佳缘。”

    “这个我同意,他是根本不会说话。”季宓宁夸张比划道:“你们家容疾公子真的很知道怎么惹人生气!简直每句话都反复试探我的底线,哪会有姑娘接近得了他?”

    她扑腾着趴在浴桶边缘发呆,任她们为自己洗了头发,这才恋恋不舍地换上衣裳回了主卧。

    赵容疾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季宓宁不太认字,所以并不感兴趣。她托腮坐在小凳上打瞌睡,纳闷地冲他提问道:“刚才祠堂里的事,会不会和戴小姐身上的邪物有关?”

    他抬眼:“你认为有关联吗?”

    “我洗澡的时候发散了一下思维,觉得很有可能。”季宓宁一板一眼给他分析道:“我被火燎了衣服的那天中午,画像也自燃了对不对?我刚才也亲眼看到,那里确实有一处烧黑的洞。”

    赵容疾停笔走到她身边坐下,追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反着考虑,我长这么大,衣服破洞或者身上受伤都是常事,你家的画像十七年来都并未因为我而损毁,偏偏这次这么凑巧,这是为什么?”

    “你来到临神仅寥寥数月,在这期间唯出过这一次意外,所以大概是因为你先前不在这里,所以才没有影响。”

    季宓宁立即夸道:“聪明!假设这画像上的人真和我有关,那么必然是因为我来到了这里,才会与我有所感应。”

    “那与邪物有何干系?”

    她擦干头发,缓慢摇头道:“你想啊,今日发生的所有巧合,都在证明那邪物惧怕我身上某些东西,它控制戴小姐这么多年,影响区区一张画像又有什么难的?”

    赵容疾皱眉:“那画上会不会是你母亲家族中的女子?”

    季宓宁闻言夸张笑道:“你画本子看多了?请问一百年过去,你们家换了多少代?你会跟你先祖长得同一副模样吗?”

    他沉思了半晌。

    “况且我根本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躺在深山的狐狸窝里,差口气就死了,根本不知道我娘亲长什么样。”

    赵容疾微微瞪大双眼:“狐狸窝?”

    “对啊,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这么漂亮,会不会也是个小狐狸成精了?就像南岭神君的那只小狐狸一样!”

    再次提起南岭这个名字,赵容疾脸色虽沉了些,却没有出言反驳,不过还是明显有了些想要停止谈论的意思。

    他望向自己那张榻,反冲季宓宁转移话题道:“我差人送你回去。”

    她赶紧连环追问:“你不是说让我在这里睡吗?你不哄我睡觉了吗?”

    “”

    赵容疾内心不由缴械投降,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季宓宁转而乖巧地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放下那张深色的绸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给我讲个故事吧,我保证很快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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