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十五年前的姜行还是匹沉默寡言的狼崽子,不像现在这般会说。在本应该和同龄人在乡间小径上撒欢嬉闹的年纪,整日面无表情地抿着唇,黝黑发亮的瞳仁里深藏着对这个世界的警惕。
宋改卿——不,那时候她还不叫这个名字,她叫许为欢。
许为欢第一次遇到他是在镇子上的垃圾场。
那天周末,她照例去垃圾场翻东西,穿着一双不合脚的人字拖,一头狗啃似的短发,长短不一的发丝好像一个个陌不相关的租客,各过各的居住在她头上。
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套了件宽大的白t恤和过膝的褐色短裤,但若是仔细去瞧,就会发现那其实是小孩子穿的长裤。女孩太瘦了,瘦到那裤子穿在她的腿上竟毫无违和感。
当时是初秋,凌晨四五点的天空还不是多明亮,视线所及之处灰蒙蒙一片。镇上的垃圾场有大爷专门看守,他是个没有人情味的酒鬼。白天像守财一样守着垃圾场,只要看见有人过来翻腾东西,就会抄着一个酒瓶子,骂骂咧咧地赶人。
许为欢倒不怕他,主要是嫌麻烦,即使骂架能骂赢,她也肯定从垃圾场里带不走任何一件东西。
索性她就在周末起早一点,趁着老头还在鼾声如雷时过来翻腾东西。
许为欢一手拎着麻袋,一手攥着一个已经没有玻璃灯罩的手电筒,仔仔细细地翻腾着垃圾堆。
这里的垃圾大多都是来自县城的人家,乡里人是不会奢侈到花钱买垃圾袋来装垃圾,他们都是随便找个半干不干的臭水沟,一股脑的将完全失去利用价值的垃圾倒在那里。
自从许为欢从这里无意翻出一本残了页的故事书后,一有时间,她就会偷摸着跑到这。
她将一个扎了口的黑色塑料袋撕破倒出里面的垃圾,嘴巴张大叼着手电筒,伸手去翻。
“妈的。”
许为欢嫌恶地看着双手上沾的粘稠物,一股比垃圾还难闻的酸臭味弥漫开来,应该是人的呕吐物。
她站起身,想找块破布擦擦,就这样叼着手电筒,脑袋上下左右来回晃动。
忽然,她停住了动作,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半人高的垃圾堆。
刚才用手电筒乱照时,她无意间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动了动。
是只白猫吗?还是只白狗?
许为欢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又觉得不太像。她看了看两只无处安放的手,一咬牙,直接用手将手电筒拿下来,一步两步地慢慢走了过去。
许为欢呼吸一屏,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垃圾堆里的小白团子。
小白团子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但是人是真的白,白到许为欢觉得如果她关上了手电筒,这小孩就是颗行走的夜明珠。
卧槽,这他妈的大虎死三天都没这么白。
小白团子不仅皮肤白,五官也长得十分精致,那双眼珠子黝黑黝黑的,尤其是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泛着澄澈的光泽。
就是,眼神不怎么友好,警惕中夹杂着冷漠和警惕。
许为欢蹲下身,小白团子的目光也紧紧地跟着她的动作下落。
“迷路了还是被拐了?”许为欢低声问道。
小白团子一句话不说,甚至连个反应也没有。
许为欢不由地皱了皱眉,她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小白团子,用动作表达自己的意思:你是不是听不到?
小白团子还是没反应,黝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瞪着她。
是个聋哑人。
许为欢抬头瞅了眼蒙蒙亮的天空,有些不耐烦,她倏地站起身,惊得小白团子往后缩了缩,这一动,他头顶上的一个玻璃瓶子掉了下来,正好砸中了他的脑袋,砰击的声音吓了许为欢一跳。
小白团子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干裂的小嘴微微张了张:“妈妈。”
“你会讲话啊,”许为欢又重新蹲下身,耐着性子,“你要不要跟我走?等会儿这里的老头醒了,可是会吃人的。”
他脚上穿的那双鞋许为欢认得,大虎也有一双,好像叫什么耐什么克的牌子,很贵。
眼看着天快亮了,这一趟是没时间再去翻腾东西,她瞧着这小白团子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还长的这么好看,被丢的可能性不大,八成是走丢了。她要是把这小孩儿带回去,等明天找时间瞅瞅附近镇上有没有什么寻人启事,翻废品哪能比得上报酬香。
小白团子还是不动,但是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憋不住了,许为欢觉得他不像是被自己刚才的那些话吓得,倒像是被砸哭的。
“你跟我走,”许为欢难得耐着脾气,软声道,“我明天就带你找妈妈。”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句:“我认识你妈妈,你妈妈长得和你一样白,特别漂亮。”边说着,她边在心里猜想着儿子随妈妈的可能性有多大。
“妈妈”这两个字像是一剂镇定剂,小白团子吸了吸流出半截的鼻涕,颤颤地问:“你、你没骗我?”
许为欢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到了大虎流鼻涕的样子,不由地感慨:果然,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怎么会骗你呢?”许为欢忽悠道,“姐——哥哥,就是你妈妈叫来找你的,要不然哥哥怎么会知道你在这呢。”
一顿连哄带骗后,小白团子终于肯离开他寻求安全感的垃圾堆。
小孩儿站起来身高到许为欢的胳肢窝,他死死地攥着许为欢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离开了垃圾场。
许为欢带着小白团子回到村里后,天光彻底大亮,田地里已经有人在干农活。
有人看到许为欢身后跟的小白团子,好奇地问:“大欢,这小孩是谁的孩子?”
“大欢,你从哪里拐来的?”
“这小孩长得咋这么俊啊,大欢,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吧。”
“瞎说啥呢,你自个瞅瞅她俩人长得像不像。”
“哎呀,万一是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呢。”
许为欢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她脾气暴这件事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见她一脸不耐烦,说了几句也就都停了嘴。
许老太在门口坐在小凳子上,娴熟地给人缝着衣服,时不时地抬头看向前头,等着孙女回来。
在她背后是一间青瓦红砖的矮房,面朝正南,右侧是一间更为低矮的土筑厨房,几十个长短不一的木板被铁丝紧紧地勒在一起,将这两间小破屋围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
许为欢离家门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奶奶!”
许老太闻声起身,蹒跚往前走了两步。
等许为欢快来到她面前,许老太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小男孩。
“这是——”
许为欢路过村口小河的时候顺便洗了手,她上前拉住许老太的手,小声道:“从镇上垃圾场捡来的。”
许老太眼睛一瞪:“你捡什么不好,捡张嘴回来算什么事,你还嫌我养你不够费劲儿。”
许为欢想将许老太牵到一边说自己的意图,但那小白团子拽着她的衣角不撒手,她没办法,只能道:“回头再跟你说,奶奶,我饭呢,饿死了。”
许老太白了她一眼,没声好气道:“锅都洗完了,你站路边喝拖拉机的烟气吧。”
许为欢笑眯眯地往厨房走,打开锅盖,里面放着一碗白米粥和一个已经剥了壳的白煮蛋。
“呀,”许为欢探出半个身子,去瞅许老太,“今天煮了鸡蛋啊。”
许老太哼哼两声:“就那么多,别指望我给这小孩一粒米。”
她拿起还有温度的鸡蛋,犹豫两秒,忍痛递到小白团子面前:“趁我没后悔之前,赶紧吃。”
吃完好换钱。
小白团子这会儿倒是没了警惕,接过鸡蛋,张嘴就是一大口,看得许为欢肉疼。
她端起白米粥咕噜咕噜喝了起来,本来想直接喝完的,但低眼瞅见小孩鼓鼓当当的腮帮子,心微微一软。
“喝,”许为欢把还剩两口米粥递到他面前,“噎到了我上哪换钱。”
小白团子乖乖地接过瓷碗,慢慢嚼着嘴里的鸡蛋。
等他吃完,许为欢坐在锅炉旁边的小凳子上,直直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团子老实道:“姜行。”
许为欢正要再问些什么,外面传来许老太的声音:“大欢,大虎和小箐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大虎那个肥壮的身躯便出现在厨房门口,小屋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欢哥,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孩儿。”大虎打量着姜行,惊道,“我嘞乖乖,比我脚还白。”
“你别挡在这,我瞅瞅。”许箐在门外推了一把大虎。
大虎一进门,原本就不怎么大的厨房这会儿瞬间显得更加逼仄。
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什么东西往下拽,她一低头,就看到姜行那张受惊警惕的表情。
得,还是个娇花。
许箐看到姜行的长相后,立马惊呼起来:“他长得好像个瓷娃娃啊。”然后惊喜地走到姜行面前,弯着腰,双手扶住膝盖:“这睫毛也好长,大欢,比你的还长。”
姜行往许为欢身后躲了躲。
许箐直起身,瞪了大虎一眼:“肯定是你吓着他了。”
大虎有苦说不出,他哼哼哈哈地接了这锅:“对对对,你好看,你说的都对。”
“他几岁啊,叫啥?从哪捡的?”许箐好奇道。
“姜行,”许为欢重复着刚才小白团子的话,她只知道音,不知道字,“你几岁?”
姜行抬头看她,声音如蝇:“7岁。”
许为欢一扬眉,她本以为他最多5岁,没想到就比自己小三岁。
当天下午许为欢就带着小白团子重新回到镇子里,一大一小,在街上穿梭,寻找着有没有贴的寻人启事。
但是两人转了一大圈,只找了一个寻狗启事。
眼看着天都快黑了,还是一无所获,许为欢不由地感到一些烦躁。
她蹲在一根电线杆子旁,姜行也跟着蹲了下来。许为欢一手拿着寻狗启事,一手毫不留情地扯着姜行白嫩的脸颊,脑袋不清醒地运转着:“快说,你的小名包子?”
包子就是寻狗启事上的那只狗的名字。
姜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没有小名。”
她不耐烦地拽了一下头发,想发脾气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毕竟人是她忽悠着带回来的。
姜行张望着四周陌生的路人,又扭头盯着许为欢:“哥哥,是不是没找到我妈妈?”
她站起身,顺道甩开姜行一直紧攥自己衣角的手,道:“不然我还留着你干什么?过年能宰了吃吗?”
她没控制好力度,这一甩,姜行直接没站稳摔倒了。
算了,我跟他置什么气,小孩又没错。
许为欢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拉他起来,动作却忽然一顿。
姜行穿的是长袖长裤,露在外面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他这一摔,上衣掀起了一点,腰间雪白的皮肤上有块淤青格外显眼。
许为欢突然蹲下身,不顾姜行的挣扎,直接将他的上衣掀了起来,瞳孔瞬间因震惊猛烈收缩。
大片大片青紫交加的淤青分布在姜行身上的各个角落,有的颜色浅,有的颜色深,看样子是经常受虐打。
姜行惊恐地拉下衣服,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跑。
许为欢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丝毫没有犹豫地将他抱了起来。
许为欢虽然瘦,但是力气并不小,抱姜行像是抱鸡崽儿一样。无论姜行在她怀里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许为欢就近把他抱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放了下来,双手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
姜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泪水和鼻涕齐流,身子微微发抖。
“姜行,”许为欢严肃地看着他,一边伸手去给他擦眼泪,一边问道,“你哭什么,我又没打你。”
姜行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妈说,要是让别人看看到它们,就就不不要我我了。”
许为欢拧着眉,冷笑两声:“她打的?”
姜行没有回答。
许为欢又撸起他的衣袖,脱了他的裤子,越看心中的火气越大。
姜行身上除了脸和脖子,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后背的地方还有四个结了疤的圆形烫伤,应该是烟头烧的。
给他穿好裤子,她深呼一口气,压着脾气道:“她都这样打你了,你还要找她干什么?”
姜行还是一直哭,对这个事情闭口不答。
许为欢意识到姜行大概不是走丢的,也不是被人拐走的,而是被抛弃了。
报酬没了,还碰到这么糟心的事。
“别哭了,”她心火渐炙,但却不是因为姜行,“跟我回家吃晚饭。”
姜行不愿意走。
“明天,”许为欢粗声粗气地吼了句,烦躁地踢飞脚边的一个小石子,“明天再带你来找妈妈。”
这一找,就找了一个多月。
那天许为欢将姜行带回家后,许老太虽然絮絮叨叨地埋怨了她好长时间,但还是没有赶走他。大虎也劝她把这来路不明的小孩扔了,毕竟许老太把许为欢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哪有精力再去养一个。
倒是许箐在了解姜行身上的伤后,对于许为欢的这个决定并不感到意外,拍拍她的肩膀,细声道:“别多想。”
许为欢和姜行一样,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而现在被她叫“奶奶”的许老太,则是当初把许为欢捡回来的人。
当时许老太也是想着先把她留在身边,慢慢找她的亲生父母,但谁曾想,这一留,就留了六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