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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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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氏把褡裢平放在条桌上,从里头翻出一个用麻绳缠裹得紧紧的布包,解开麻绳,布包露出半角黄澄澄的颜色,原来布包里竟是一串串铜钱,里头还夹杂些许碎银子。

    “三娘还记得张家十八娘吗?“

    李绮节一怔,点点头,“在木李庵修行的十八姨?“

    山上的庵堂是县里的富户们捐资修建的,原先曾请本地的举人老爷拟了个很风雅的名号,但县里的人更习惯管庵堂叫木李庵。

    因为庵里栽植了许多木李树。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木李花竞相绽放,含芳吐蕊,好似云蒸霞蔚,极为绚丽,衬着白墙绿瓦的小小庵堂,幽丽馥郁中又多了一丝清雅出尘,是山中一景。而到初夏木李成熟时,庵里的师傅们会摘下青白酸甜的木李果子,尽数送给前去敬香拜佛的香客,分文不收。县里的孩童们都晓得,天气热起来、荷叶舒展开尖尖小角、青蛙一夜比一夜叫得响亮时,去山上的木李庵打个转,肯定能吃到又脆又甜的木李果子。

    长此以往,庵堂原先的名字早就被人淡忘了。

    丈夫杨小郎死在大江后,张十八娘回到娘家,被张家人送到木李庵静养。她与人私通,以寡妇之身生下生父不明的小沙弥,虽然算是德行有亏,但因她曾对周氏有恩,周氏每每提及她,没有一丝鄙夷,语气里全是怜惜同情,所以李绮节称呼张十八娘为十八姨。

    周氏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气:“我想着好久没去山上看十八娘,正好张大少奶奶要去山上还愿,便托张家的大丫头帮我给十八娘送些钞银嚼用,免得她在庵里吃苦头。谁知十八娘却不在庵里了。“

    李绮节心中一动:“张家人把十八姨接回去了?“

    周氏摇摇头:“张家人早搬走啦,据说是搬到南边长沙府去了。现在在潭州府,十八娘最亲近的亲人,就是她的堂兄弟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是村子里头一号的迂腐老顽固。他把最小的闺女张桂花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张桂花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比照着官家小姐的来,连长子张大爷都给比下去了。然而张老太爷再疼闺女,为着规矩,硬是不许张桂花出门。张桂花长到十一二岁,始终在张家的内院里兜兜转转,从没踏出过张家一步。除了张家的丫头婆子,外人连她到底生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晓得。

    张大少奶奶更是可怜,早逝的婆婆性情爽朗,对她很宽和,从不挑理,但她偏偏摊上一个小气吝啬、古怪偏执的公公。张老太爷的规矩比大江水底长的水草还多还纠结,张大少奶奶每天必须晨昏定省,按时给祖宗们烧香供祭,所有茶果点心都要她亲手熬煮。一家人吃饭,所有人围着大八仙桌团团围坐。男女分开两桌,家中人口少,女眷唯有张桂花一人,姑嫂本可以同桌吃饭的,张老太爷硬是不肯松口。于是张大少奶奶不仅要亲自下厨整治汤水,吃饭时还只能等所有人吃完了,再匆匆扒几口饭。

    张桂花和张大少奶奶偶尔犯点小错,张老太爷能从年头的大年初一,一直念叨到年尾的大年三十。

    张十八娘的种种出格行为,在张老太爷看来,就更是离经叛道、不可原谅的了。

    张十八娘拒绝为杨小郎守寡的那一年,张老太爷已经在族里人前面放过话,说他没有十八娘这个堂妹。他说到做到,和张十八娘家彻底断绝关系,谁在他面前提起张十八娘,他能一口唾沫吐到对方脸上去。

    李绮节可以确信,张老太爷绝不可能主动把张十八娘接到家中赡养,哪怕张十八娘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张老太爷都不会心软,说不定还会骂一句自作孽。

    果然听周氏接着道:“张老太爷至今听到十八两个字就来气,怎么可能关照十八娘呢?接走十八娘的,是她屋里人。“

    本地方言中,屋里人是丈夫的意思。

    周氏曾对李绮节说过,张十八娘和小沙弥的生父并不是无媒苟合,他二人是正正经经拜过堂、成过亲的,但两家人都不承认。

    即使两人情投意合,婚书礼聘样样不缺,只因双方长辈都不承认这桩婚事,十八娘和情郎的结合,还是成了私情。

    张家人羞于承认十八娘私自另嫁他人,小沙弥的生父家人得知他擅自娶了个寡妇,更加暴怒,直接派人强行把小沙弥的生父抓回祖宅,一关就是十几年。

    周氏把布包收进屉桌里,“听说那家的掌事是骑着高头大马、赶着马车、领着十几个仆人去接十八娘和她儿子的。能养好几匹马的人家,肯定非富即贵,十八娘总算是苦尽甘来熬到头了,那家人总算肯认他们母子了!“

    李绮节眉头轻轻一皱,如果张十八娘的情郎果真获得家人的许可,接她和小沙弥回府,理应敲锣打鼓、风风光光迎接张十八娘母子,才对得起他数年的坚持和十八娘这些年来受的苦楚,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接走张十八娘?

    而且直到现在,还没人知道那家人到底姓谁名谁,是哪户望族,说明他们还是耻于承认张十八娘和小沙弥的身份地位。

    张十八娘此去,吉凶未知啊!

    李绮节想起小沙弥俊秀的眉眼,心中一叹。

    生来被迫离开慈母,寄养寺庙,十几年不曾和生身父母相聚,孤苦伶仃,尝尽冷暖。如今虽然被家人寻回,却似暗藏玄机,前途叵测,对他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中秋夜那晚,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所有人陪伴在家人身边,赏月论诗,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喜乐快意。

    他却流离在外,挨家挨户讨一顿斋饭。

    无房无舍,无亲无故,孤零零一个人,一身单薄僧衣,一顶斗笠,一双草鞋,一只破碗,在围场的草堆里淋了半夜的雨。

    灯火万家人团圆,星辰漫漫月伶仃。栖身在稻草堆里瑟瑟发抖时,他会想到有这一天吗?

    “三娘?“

    周氏收拾好屉子里的铜钱,见李绮节垂头不语,愁眉不展,神情罕见的沉郁,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打断她的沉思,“想什么呢?“

    想着周氏方才欢欢喜喜的模样,李绮节不忍多说什么,岔开话道:“伯娘,我去看看昭节和九冬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不等周氏细问,李绮节走出正房,拐过长廊,走到两个小堂妹的房间前。

    姐妹俩睡一间房。李昭节虽然稍微年长一些,但性子比妹妹李九冬要娇气得多,发起脾气谁也管不住,连周氏的话她都敢顶嘴。然而有时候她的胆子又小得可怜,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只要困觉时旁边没人守着,她就会嚎啕大哭,直到把所有人吵醒为止。妹妹李九冬干脆自告奋勇,和李昭节睡一间房,帮她壮胆。

    两姐妹每天一张床困觉,一个桌子吃饭,一块说笑玩闹,几乎是寸步不离。一时吵嚷起来,打架毫不手软;一时又亲亲热热好得跟连体人似的,分都分不开。

    此刻姐妹俩头梳小抓髻,穿着八成新的绸袄棉裙,各自踩在一张方凳上,趴在窗户沿边看后院的一棵柿子树。

    树干清瘦,不过拳头粗而已,然而也挂满了累累硕硕的果实。掩映在青绿色枝叶间的柿子果半青半黄,一看便知还未到成熟时候。

    “一个、两个、三个……“

    姐妹俩正眯缝着双眼,一颗接一颗地数着柿子的数目,从东数到西,再从上数到下,数到一半发现忘了前面数到几了,于是又从来再来。

    数来数去,谁也不肯服谁,一个说另一个数杂了,一个说对方数少了,吵来吵去,眼看要打起来,不知怎么,忽然又手拉手,一起商量到时候怎么分柿子。

    曹氏早把两人的包袱收拾好了,正坐在门口绣打络子,看到李绮节,忙堆起满脸笑,招呼她道:“三小姐进来坐坐。“

    李绮节朝曹氏笑了笑,走进屋,倚在敞开的窗前,和李昭节姐妹俩闲闲地说些家常话,答应她们等柿子成熟时,一定把最大最红的那一只柿子留给她们。

    正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有人把大门狠狠摔上,发出一声巨响。

    李昭节和李九冬吓了一跳,立即噤声。

    李绮节把姐妹俩抱下方凳,曹氏走过来牵走二人,悄声道:“像是大少爷的声音。“

    不必曹氏说,李绮节也听到李子恒的怒吼声了。

    她循着声音,找到李子恒的房门前,木门已经从里头拴上,不知道里头情形,只能听到李子恒摔东西的声响。

    进宝缩在墙角左顾右盼,李绮节回身叫住他,“怎么回事?“

    进宝支支吾吾道:“大郎碰见孟举人了。“

    孟春芳的父亲孟举人,原是住在县里李家间壁的,因为最近孟家老宅要办喜事,在外的孟家子弟陆陆续续赶回乡下大宅,孟举人一家人也回来了。

    李绮节愣了一下,“是不是亲事有什么不妥?“

    她和杨天保的娃娃亲作废也就算了,那是喜事一桩。可李子恒和孟春芳的亲事谈得好好的,孟家的老太太们一口一个孙女婿地喊李子恒,料想应该是板上钉钉,怎么也出岔子了?

    进宝偷偷看一眼李子恒的房间,叹口气,“大郎和孟举人说话的时候,没人在跟前,不晓得他们说了什么。然后大郎忽然就气赳赳地跑回来,接着就成这样了。“

    似乎是响应进宝的话,屋里一声脆响,是茶杯被丢在墙上的声音。

    李绮节啧啧两声,幸好她大哥不讲究,房里的摆设用具全是便宜货,不然素来勤俭的周氏听到他在屋里摔摔打打,还不得心疼死。

    正闹着,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听到动静,都找了过来。

    几人围在李子恒的房门外,想开口问李子恒,又怕刺激他,正是为难的时候,刘婆子走进来道:“孟家四哥儿来了。“

    周氏两眼一亮,连忙道:“四郎来了?快请他进来!“

    孟云晖依旧是一身雪白细布襕衫,腰间束带,文质彬彬,通身的书卷气。一进门,便先给李大伯等人行礼问安,然后和李绮节见礼,才不慌不忙道:“子恒表哥呢?“

    周氏朝里屋努努嘴:“在里头呢!“

    孟云晖脸色一黯,张嘴想说什么,似乎是顾忌着李绮节在场,又把快出口的句子吞回去了。

    李绮节心领神会,顺口道:“我去后厨寻些大哥爱吃的果子。“

    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听到里头孟云晖说话的声音,又悄悄蹑手蹑脚后退几步,挨到月洞门边,偷听了半天,只听到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和周氏偶尔拔高的一声怒骂,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

    李绮节拍拍手,算了,反正有八卦雷达曹氏在,什么消息都瞒不了她。

    孟云晖很快告辞走了,走的时候他举止有些怪异,始终举着襕衫袖子,把他那张浓眉大眼的圆脸给挡得密不透风,比张大少奶奶出门遮得还严实。

    宝珠悄悄和李绮节说,孟家四少爷左边的眼角有些发青——是李子恒打青的。

    李绮节不由咋舌:她这大哥竟然出息了,敢对秀才公挥拳头!

    不过孟云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怎么会惹怒李子恒呢?

    按理说,他是李子恒的未来舅子,两人不该有矛盾的啊?

    因为李子恒忽然闹脾气的缘故,周氏只得推迟回娘家省亲的行程。

    李九冬无可无不可,没人催她出发,她就安安静静地趴在罗汉床上玩七巧板。

    而李昭节一心盼着出去玩,听说不能去周家村,很不高兴。夜里吃饭的时候,气鼓鼓的,专门挑酱瓜炒鸡片里的酱瓜吃,然后故意把酱瓜咬得嘎吱响,以此表达她的不满。

    曹氏又气又笑,收走李昭节面前的菜碟子,另给她舀了一碗鱼头豆腐汤。

    李昭节不肯轻易放弃,又把鱼头咬得滋滋响。

    周氏根本没注意到李昭节咀嚼饭菜时发出的噪音。

    她一面忧心杨县令和杨天佑忽然上门求亲,生怕杨家仗势强娶李绮节,虽然李家不怕杨家的财势,可惹上县令家的公子,以后谁还敢向李家求亲?一面因为李子恒和孟春芳的婚事受阻碍而急躁,疑心家里最近是不是风水不大好,想托人去寻个风水师傅;一面还惦记着宝鹊的事。

    李大伯再三言明不会收用宝鹊,宝鹊日日找周氏哭诉,说她不敢再到李大伯跟前去伺候了,李大伯一见她就开骂,她已经被吓破胆子了。

    周氏心里觉得很对不住这个忠心听话的丫头,想为她找一门妥当的婚事。

    不管李大伯有没有和宝鹊发生什么,因为周氏的一意孤行,宝鹊的名声已经坏了。家里的长工、短工们怀疑她想爬李大伯的床,肯定不乐意娶她,那愿意的呢,多半是靠不住的酒色之徒。

    周氏愧疚万分,想给宝鹊找一个门第上既对得上,对方性子又好相处的人家,才能把宝鹊嫁过去,不然,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安心。

    事情堆叠到一块儿,桩桩件件都麻烦。

    周氏夹起一块粉糯的菱角米,漫不经心地往李昭节碗里一放。

    李昭节以为周氏在警告她,吓得浑身一颤,握着汤匙,老老实实喝汤,再不敢发出一点异响。

    周氏浑然不觉,不动声色间瞥一眼灯烛照耀下愈显青春美貌的李绮节,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暗暗道:别的先不谈,当务之急是先把三娘送到周家村去!大郎是男儿,婚事磋磨点不妨事。三娘已经被杨家退亲了,不能再出一点差错!听说杨家九郎最近时常带着仆从在乡里走动,他那样的官家子弟,最爱热闹风流,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之前只会在县城里晃荡,从不到乡下来的,近来却总在李家周围冒影儿,若说只是巧合,周氏头一个不信!

    周氏不晓得,她真的冤枉杨天佑了。

    和李家相隔不远的渡口处,船夫把船蒿往岸边一撑,乌篷船像枝离弦的箭,刺破重重水波,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渔火明明灭灭,两岸黑黢黢的山影间,偶尔划过数道晕黄流光,那是山谷里的人家村落。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枹木屐的半大少年,一脚踏空,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摔下船头。

    旁边一个穿宝蓝色云纹地绣神仙富贵宁绸大襟直身的少年伸手在他跟前微微一拦。

    半大少年勉强稳住身子,转身往船尾走去。

    桨声欸乃,夜色黑沉,看不清少年的眉眼,只听到他轻轻说了一声:“劳驾了。“

    声音又清又亮,像冬日暖阳底下的冰层在一点一点融化,偶尔冰面裂开一条细缝,能听到里头汩汩的水声。

    杨天佑怔愣片刻,少年已经走远,阿满走到他身旁,缩着脑袋,“少爷,这么晚了,咱们回去是直接回府吗?“

    回县衙?府里的下人都只听金氏的话,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他开门?老爹在金氏面前,只有挨训的份,也靠不上。

    夜里江风大,杨天佑忽然觉得寒凉入骨,忍不住把领口拢紧了些:“找家客店歇一晚,明早儿再看。“

    原本是不必连夜赶回城的,可这事关系到李家和杨家,他不得不谨慎一点,甚至可能还要借助阿爷的名号去威慑那些人。

    如果不能妥当料理争地的事儿,杨天佑有种预感,他这辈子,多半是不能把李家三表妹娶回家了。

    在杨天佑暗暗发愁的时候,李乙也在房中着急上火。

    李子恒站在他跟前,瓮声瓮气道:“这门亲事,不谈也罢!“

    李乙叹口气:“就为了一时意气,你连亲事都不要了?“

    “他们家狗眼看人低,我凭啥就得作小服低任他们奚落?“李子恒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我听三娘说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强求一枝花。既然他们家看不上我,咱们也不必巴着他们家不放,免得他们说咱们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

    “那孟家七娘呢,你不想娶她了?“

    李子恒蓦然一怔,神色有些犹豫。

    李乙不说话,等着李子恒下决心。

    烛火摇晃了两下,屋里渐渐变暗,李子恒挣扎片刻,垂下头,“说到底还是我莽撞了,害得阿爷白白为我忙活一场。“

    烛芯滋滋燃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刺耳,李乙拿起银剪子,剪掉烛芯,桌前顿时亮堂了几分:“我晓得了,回去困觉吧,凡事有阿爷呢。“

    李子恒没有立刻走,脚步踌躇着,呆呆站了半晌,终究说不出别的话来,关上房门,静静离开。

    翌日,吃过早饭,李绮节踮脚摘下一只挂在廊前的毛竹花篓子,把一捧晒干的金银花放在里头。

    金银花是留着泡茶喝的,盛夏时家里晒了几大篓子,够喝很久了。前几天周氏无意间发现有一篓子金银花有些发霉,趁着日头好,让丫头们拿出去再在太阳底下晒一遍。

    李绮节把金银花一撮一撮摆放完毕,回头间看到宝珠和进宝姐弟俩站在美人蕉花丛前窃窃私语,两手一拍:“嘀咕什么呢,过来说话。“

    进宝嘿嘿一笑,一溜烟跑远了。

    宝珠走到长廊前:“三娘,大郎和孟家的婚事完了。“

    “完了?“

    “嗯,五娘子今早也上门来了,官人留她吃茶说话,把庚帖要回来了。“

    李绮节真想为阿爷李乙掬一把辛酸泪,女儿前脚让人退亲,儿子后头就婚事告吹,屋漏偏逢连夜雨,阿爷肯定要怀疑人生了。

    “知道婚事为什么没谈拢吗?“

    宝珠摇摇头:“不晓得,官人没明说,孟家似乎不乐意,大郎自己也不肯再上孟家门了。“

    既然是李子恒自己不愿意,李绮节便没接着问。

    李大伯和周氏连道可惜,在他们看来,李子恒和孟春芳,一个勇武憨直,一个蕙质兰心,双方知根知底的,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没想到婚事都快谈成了,竟然又临时出了变故。

    刘婆子、曹氏她们也惊诧万分,颇为惋惜。

    唯有李绮节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孟春芳确实贤良淑德,会是一个完美的好媳妇、好嫂子,但李子恒年纪还小,完全凭一时的喜欢和爱慕便上门求亲,原本就不大妥当。现在他被孟举人当面奚落了一阵,脾气上来,就放弃继续努力的机会,可见他对孟春芳的爱慕没有多深,左右他年纪还小呢,等再过几年谈亲事也不迟。

    既然李子恒的亲事暂告一段落,周氏担心杨家人再上门,立刻着手张罗回娘家的事。吃了午饭,便催促家下人套上牛车,领着李昭节,让李绮节牵着李九冬,叫宝鹊和曹氏跟着,刘婆子她家里人赶车,小厮进宝看守行李。

    一行人先坐牛车到江边渡口,坐船渡江,然后顺着市镇大路走了一个时辰,到得乡镇,拐上山间土路,又走了半个时辰,周家村便近在眼前了。

    周家大郎周大海和妹妹周英莲早在村口的歪脖子大枣树底下蹲着等候多时,一见李家牛车进村,忙赶着迎上来。

    宝鹊掀开帘子笑道:“表少爷、表小姐先家去,太太进了门才好下车。”

    周大海诶了一声,连忙牵着周英莲领头跑回家。

    一路上走过来不少农妇孩童,围着李家的牛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刘婆子男人赶着牛车进了周家用竹竿、芦草围起来的栅栏院子,周娘子陆氏搀着周老爹站在堂院当中等着。

    周氏看见周娘子和周老爹发红的眼圈,叹了口气。

    而周娘子看女儿穿金戴银,通身的富贵气派,又一眼瞥到她身旁典妾生的两个女儿,想起女儿至今无所出,背过身去悄悄擦眼泪。回过头来拉着李绮节的手,亲亲热热道:“这就是三娘吧?长得真好,瞧这眉眼身段,又灵醒又体面。”

    乡下人说话向来直白,李绮节也没忸怩,眉梢带笑,脆生生叫了一句:“阿婆!“

    阿婆是按着孙女的叫法喊的,周娘子一听,便知李绮节和周氏关系亲密,愈发笑得合不拢嘴,“诶诶,到阿婆家来住两天,阿婆蒸花糕给你吃。“

    曹氏生怕李昭节和李九冬受冷落,推着姐妹俩上前,周娘子又细细看了一回李昭节和李九冬,夸奖几句。

    周老爹神情有些拘谨,搓搓枯瘦的双手,在怀里摸摸索索半天,掏出三枚干巴巴的柿子饼,一个孩子塞了一枚,连李绮节也有。

    李绮节不敢推辞,接了柿子饼,揣在手上。

    李昭节和李九冬回头看了一眼曹氏,向着周老爹草草鞠了个躬,嘴里含含糊糊叫了一句:“多谢阿公。”

    周老爹咧咧嘴,似乎想笑,皱纹挤在一处,黧黑的脸皱成一张剥落的枯树皮。

    一行人寒暄一阵,相携走进堂屋。

    刘婆子男人每个月都要按着李大伯的吩咐往周家送些柴米油盐、丹药布匹,路径已经熟烂于心,一进院子,就卸下牛车,直接牵着老牛去后院的棚子里饮水吃草料。

    曹氏是头一次来周家村。刚下牛车时,她匆匆环顾一圈,不动声色地估摸了一下周家的家境门第,吃了一惊,没料到周家竟然如此穷困,住的是泥土草棚屋子,只有西边有两间像样的瓦房,看年头应该是周氏出嫁时,李家特意派人来帮着修的。专门预备给周氏省亲回家时住宿。

    曹氏心里暗道,难怪周氏急着为李老爷纳妾,周氏娘家如此贫窘,全家都要靠李家接济过活,周氏在李家自然硬气不起来,这么多年又不能为李老爷开枝散叶,更是犯了七出中的“无子“一条,如果是大户人家,说不定要闹休妻的!

    而同样跟着曹氏头一次来周家的进宝则暗暗乍舌:怪道这一趟差事那几个长工油条子推三阻四的,招财更是溜得飞快,原来都知道太太娘家没有油水,所以才使坏让他顶了这趟差!

    李昭节和李九冬同样没到过周家,姐妹俩看着眼前草屑斑驳的土墙、房里泛着湿气的黑泥地,都觉得有些稀罕。李家村虽然也是乡下,但临着渡口,坐船去镇上、县城都很方便,修的都是瓦房院落,住的大多是乡绅人家。而周家村在山沟里,交通不便,村里人大多住着茅草棚子,甚至有直接在山边挖出一个大洞,搭个草窝子过活的。

    李九冬在曹氏怀里咿咿呀呀闹着要下地,曹氏连忙把她放在一张竹木凳子上,她在木凳子上歪歪扭扭,肉嘟嘟的手指头悄悄在屁/股底下的竹木凳子上摸来摸去的。

    李昭节倚着曹氏的裙角,脸上有几分嫌弃,似乎不愿进屋。

    周娘子煮了一锅糖心鸡蛋,加了白糖米酒糟,一个碗里浮着四五个荷包蛋,撒一层细密白糖。

    虽然出发前都吃了一顿饱饭,但因为鸡蛋茶是待客的礼数,宝鹊、曹氏、进宝和刘婆子男人都不敢推辞,坐着一人吃了一碗。

    周娘子看李九冬玉雪可爱,心里稀罕,看她拿不稳汤匙子,想亲自抱着喂她吃,周氏赶忙拦了。她不敢给两个小人吃家里的东西,免得他们肠胃受不住。牛车上带了几袋细粮、干果、点心,都是预备着给两个孩子单独吃的。

    进宝饭量大,头一个吃完一大碗糖心荷包蛋,抹了把嘴巴道:“太太原先住着的屋子是哪间?劳烦亲家表少爷带我过去,也好替几位主子安置床铺行李。”

    周大海连忙放下碗筷,引着进宝往外走。

    周氏出嫁前,李家派人来周家村给她家新盖了两间砖瓦房,说好是给她回家归省预备下的。平时她不在家,周老爹便叫孙子在新房门前挂了新锁。新房里头的家具都是新打的,周老爹和周娘子舍不得拿出来用,一是怕磕碰坏了,二是怕女儿在李家没有脸面。一晃二十年,两间新瓦房还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进宝和刘婆子男人把牛车上的行李包裹都一一取下,送到院子里。

    宝鹊和曹氏洗过手,进去铺设床被,整理包袱,周娘子也在一旁抢着帮忙。

    周娘子先前已经打扫过房间,窗户也都开了一日散过浊气,宝鹊和曹氏只需将李家带来的物事归置清楚便可。

    李绮节和曹氏陪着周氏在房里说话。

    李昭节和李九冬牵着小手,到处看稀奇。

    娘子拿出一把绣线绣绷和丝绳,要教李昭节和李九冬玩翻花绳。她的双手长满茧子,又粗又黑,但动作很灵活,一会儿翻出一只大雁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一只蝴蝶。

    李九冬围在周娘子身边,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拍掌叫好。

    而李昭节面无表情,勉强看了片刻,丢下妹妹,跑去院子里逗家里养的大公鸡玩。

    周英莲怕公鸡啄她的眼睛,亦步亦趋在旁边紧紧跟着。

    因知道周氏难得回一趟娘家,虽然有很多人围在周家外边看热闹,倒是没人贸然上门。夜里吃饭前,不少村人往周家送来自家新鲜的菜蔬江鲜,都是给周氏几人添菜的。

    刘婆子预备了铜钱串子,送给来送菜的几家主妇,妇人们不肯收,推推让让半天,跟泼妇骂街似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听不懂村里的粗话,还以为她们要打起来了。

    李绮节胃口好,跟着周氏一起吃的周家的饭菜。李昭节和李九冬只吃了一碗周娘子亲手蒸的鸡蛋羹,主食栗米粥是从李家带过来的。

    待到夜里时,周氏看李绮节和李昭节姐妹几个都睡熟了,把宝鹊叫到跟前,拉着她的双手,语重心长道:“宝鹊,你是怎么想的?“

    宝鹊咬着樱唇儿,心里心里明白,太太想把她配给娘家侄子周大海。

    宝鹊和典妾大姑娘命运相似。父母为了替家中兄弟筹钱娶亲,把她卖给一个路过的人牙子。二两一钱银,折算成铜钱,沉甸甸的,他们家从没见过那么多银钱,足够她兄弟娶亲盖新房了。

    周氏将宝鹊从人牙子手里买下,让她在家里帮着做浆洗衣裳、洒扫房屋的轻省活儿。

    宝鹊以前时常陪周氏回娘家省亲,和周家上下都已熟稔,直接称呼周娘子为“周大娘”,唤周大海为“周大郎”。

    周大郎和周英莲的父亲多年前征徭役,和其他几十人一起去南方干运输漕粮的活儿,从那以后杳无音信,家里人已经死心,为他立了个衣冠冢。

    周家村民风淳朴,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也绝不会把女儿卖到腌臢地去受苦。宝鹊小小年纪,就成了别人家的奴才,周家人都颇为怜惜,周娘子也不把她当下人看,平常趁着帮女儿周氏和孙女周英莲做鞋袜衣裳的功夫,也顺带着帮她扎了鞋垫、做了几双布鞋。

    宝鹊知道周家人都是好人,嫁给周大海,就成了太太的侄儿媳妇,以后肯定不用吃苦受累。

    可是她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在被自家阿爹卖掉的那一刻,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宁肯做富人家的奴才,也绝不嫁给平头老百姓!

    周家只是太太的娘家,太太不会拿李家的钱钞无止境地填补娘家侄儿,嫁给周大海,未必比当富人家的奴才轻松自在。

    宝鹊曾经在人牙子手里调/教过一段时日,听人说起过大户人家的富贵奢华,心里头又是羡慕又是向往,如果能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当丫头,哪怕让她夜夜倒马桶她也乐意!

    刚到李家的时候,宝鹊看到李宅的宽敞院落,还以为李家也是个财主,当时还庆幸自己运气好,没被卖到山旮旯里去。等做了几天工,她才知道原来李家老爷、太太都是农人出身,日子过得十分简朴,挣得的钱银宝钞全都攒起来买地买田,不舍得花用。周氏常常亲自下厨做饭,甚至特地在后院开一块地当作菜园。外边行市的柴米、油盐和菜蔬要价几何,李老爷和周氏比厨房采买的刘婆子还要清楚。

    李家几位小娘子,比如三小姐李绮节,家中不缺吃穿,可她竟然不肯缠小脚!二老爷也纵着她,让三小姐天天迈着一双大脚东奔西走,跟个乡下丫头一样粗蛮,没有一点财主老爷家小姐的娴静尊贵。

    要不是和杨家是娃娃亲,县里哪户人家看得上三小姐?

    村里另一户大姓孟家就比李家强多了,他家孟七娘,也是在县里住的,一身浓郁书香气,通身的娴静闺秀气派,平时行动坐卧,都离不得书卷,而且耻于谈钱,生怕污秽她的嘴巴和耳朵,那才是书香世家的做派呢!

    还有村里的大财主张家,宝鹊平日里听的妇人们私下议论,都夸张家规矩森严:小厮年过七岁,便不许出入女眷后院。丫头婆子见着主子,都必须躬身请安,平时服侍张大少奶奶梳洗时,一定要跪着端盆子,小妾姨娘们日日需到张大少奶奶房里请安,伺候张大少奶奶的日常起居。吃饭喝茶时绝不能言语出声,饭菜不精美不能上桌,朝一道菜伸筷子不能超过三次。

    张大少奶奶和张小姐从不见外男,哪怕是娘家还留着分头的表兄弟来家中探望,也必须要隔着一道坐地屏风避讳,才能说话。

    宝鹊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又隐隐有些羡慕。

    潭州府虽然近着运河码头,人烟阜盛,但南北运河疏浚连接才不过几年,瑶江县也是这些年渐渐昌盛起来的,县城从前不过是一片荒芜的小渔村,绝非繁华之地。

    整座瑶江县最富裕的人家,当属做豆腐起家的金家,金家当家太太韩氏当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豆腐,含辛茹苦抚养家中儿女长大。现在金家发达了,韩氏在家无事可做,索性整日带着家中的媳妇、小孙女、小孙子们逛县城、去码头看热闹,和街上讨生活的苦力、店家都熟稔得很,瑶江县从无人批评金家太太没有规矩。

    金家财大势大,没人说韩氏的不是,张家的规矩如此讲究,村里的人背后时常闲话。

    可在宝鹊看来,张家才是书香世家、大户人家的行事规矩!金家虽然有钱,在张家面前,不过是一户土财主罢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金家再富裕,在瑶江县人看来,始终不过是外来的暴发户,上不得台面,孟家再落魄,那也是高人一等的书香世家。

    看看三小姐的下场吧,拖了这么些年,还是被杨家退亲了!

    三小姐任性妄为,不懂得珍惜,宝鹊想过那样的日子,却只能干伺候人的活儿。

    如果……她也是和三小姐一样的出身,一定也会像孟七娘和张小姐一样,做一个最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给大官人和太太争光。

    宝鹊浮想联翩,心思越飞越远,从周家到李家,从李家到杨家,从杨家到孟家,再从孟家到金家……

    她心里的不甘心一点一点积聚在一起,汇聚成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抱负和野心,“太太,我情愿一直跟着您,给您当牛做马,不想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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