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
大兴建朝以来,就有胡人不断向中原内地迁徙,逐渐盘踞北部地区,势力不断壮大。
文帝晚年时,诸皇子为争帝位,兵戈相残,朝局不稳。惠帝继位后,大兴已然国力空虚,民生凋敝。恰在此时,胡人大举南侵,势如破竹,三月已攻至黄河北岸。
危难之际,王谢两族族长联合众士族,率府军渡黄河击退胡兵。
此后,士族权势声威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隐隐有与皇权相抗之势。惠帝驾崩后,王仲、谢怀扶持三岁的小太子继位,称宣帝,国号建安。
谢蕴十一岁的时候,她父亲谢晋对她讲起这段历史,问她:“你若是陛下,他日亲政后,当如何对待士族?”
谢蕴想了想说:“陛下如何想的阿蕴不知,但阿蕴知道,没有人愿意一直被人指手画脚。就像福伯那样,整日在我耳边念叨这不该那不该的,阿蕴听的可烦了。可福伯是为了阿蕴好,所以阿蕴会敬他。”
谢晋哈哈大笑,转向站在一旁的福伯,说:“你瞧瞧,她可没忘了告你的状。”
然后伸出手拂着谢蕴柔软的头发,语重心长道:“我家藏珠聪慧过人,可须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爹爹是要阿蕴藏拙吗?”
“我谢晋的女儿,何致于要做那木匣子里的明珠?!”谢晋悠悠叹了口气,满是世事的无奈沧桑,“那里终究是帝都,若身无所长,则招人轻视,可若力压群芳,又会招人嫉恨。”
“权欲横流之地,我儿无所倚仗,可如何是好?”
其实谢蕴那时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并不想回建康。可十六岁时,父亲病逝,她还是被接了回去。也是那一年,她遇到了王峋。
那个内心霸道狂傲,笑起来却暖融融的男子。
雪花穿过回廊,从半开的窗子飘进屋内,带进来阵阵寒意。记得来时,浓烈绚烂的红梅蔓延了小半座山,煞是好看,只可惜如今被皑皑白雪覆着了大半,再不见半山红梅怒放的盛景。
谢蕴捧着一盏茶,静静的站在窗前遥想昔年旧事。那一年大雪压枝,满怀善意的少年温温润润的唤她:“阿蕴妹妹!”
红梅清艳,恰似那一天招红馆内如胭姑娘似火的罗衫,容颜瑰丽的花魁似怨似嗔:“听闻三爷送谢二姑娘的及荆礼是一把紫檀木的雕花木扇,新奇的很!”
“这你也要比?”俊雅出尘的男子挑起她的下巴,素来清亮高远的眸子里是谢蕴从不曾见过的艳丽风流。
“您拿她当亲妹妹似的疼,奴家可不敢。”
三哥,阿蕴妹妹,可不就是兄妹吗?
雪花夹裹着冷风吹进来,谢蕴猛然惊醒,唇角滑落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纵使他再温暖明亮又如何,终究是无缘。谢蕴闭了闭眼,转身往屋内走。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发间的步摇随着步伐微动,清新脱俗、飘飘欲仙。清丽中自有一股不可比拟的华贵舒雅。
屋内小榻旁跪坐着一人,锦衣华袍,玉冠束发。手中提着一壶茶,修长的十指映着细腻的白瓷,优美的宛若一副画,他的脊背挺的直直的,宛若风雪中挺立的松竹,清贵雅致、宁折不弯。单单从背影来说,已称得上是清贵绝艳。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看她,勾唇浅笑:“看了这么久的雪,眼睛可有不适?”
墨眉如修,鼻梁高挺,凤眸里更是染了星光般的璀璨温润,明明生了一副清俊书生、矜贵公子的姣好模样,偏偏那眉目间的风华像是裹在三月春风里的刀子,温润又逼人。
此刻他这样带着柔和的浅笑,用这样柔和宠溺的声音相问,本该是令人心生愉悦腮染红霞,谢蕴却是眸光闪了闪,低眸避开了。
他向来是会用美□□人的。
王峋脸上的笑僵了一瞬,而后又不在意的重新扬起,再开口已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的意气:“大雪封山,阿蕴,今日是回不去了!”
便是不喜我,也只能忍耐了。
谢蕴脚步微滞,从前若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自是欣喜不已:“能与三哥一同赏景,阿蕴甚是欢喜。”如今,这样的话她不愿再说,别的,他也未必想听。
她这边沉默着不发一言,小榻旁的王峋只觉着一阵无力。曾以为,两载分离算不得什么,她终究会回到自己身侧,却原来,还是高看了自己。
忽又想起近两日听到的传闻,王峋摩挲着白瓷杯,目光落到窗外那一簇红梅上,他斟酌着开口:“听说……沈介这段时日与你两位兄长来往甚密!”
谢蕴正往炉里添着银炭,闻言却是一怔,脑中想起祖父那日感慨的话来:“沈家大郎,文章风流、风仪卓然,可堪良配。”
她的亲事,怕是要提上议程了。
光影绰绰,映着她沉寂的眉眼,竹炭细小的噼啪声里,只听得她说:“我怕是要议亲了。”
小榻那边没了声响,屋内一时静的只有窗外掠过的风声。
“沈介吗?”
“是。”
王峋沉默半响,勾唇,冷笑:“纯素寡欲,温雅清静,好贤德的名声!”
说罢,泄恨一般将手中杯盏狠狠掷出,白瓷砸到木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霎时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还有几个飞到了谢蕴脚边。
候在屋外的绿绡听到声响,壮着胆问了一句:“三爷,姑娘,可要进去伺候?”
“滚!”
绿绡瑟缩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跑了。
王峋面色发青,双拳紧握,起伏的胸膛里是无法压抑的翻腾的怒气。他泛红的双眸盯着谢蕴,妄图从她面上看出一丝不甘来,后者却只是垂着眼,连半个眼神也没有。
“呵!”
王峋往榻上一歪,却是先笑了。他看着谢蕴,犹如自嘲一般:“日夜忧思盼得卿至,却是相决绝?”
日夜忧思么?君的枕畔,何曾少过佳人!
谢蕴俯身拾起四散的碎瓷,起身往外走,只留下一句:“听从祖父安排。”
大雪封山又有何惧,从前留下她的是她自以为的两心相许,如今她要走,谁也拦不住。
“你若敢应,我定叫他在世家中再无立足之地!”
谢蕴脚步未停,径直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