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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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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院院长时期的蔡元培先生

    文明之消化

    (1916年8月15日)

    凡生物之异于无生物者,其例证颇多,而最著之端,则为消化作用。消化者,吸收外界适当之食料而制炼之,使类化为本身之分子,以助其发达。此自微生物以至人类所同具之作用也。

    人类之消化作用,不惟在物质界,亦在精神界。一人然,民族亦然。希腊民族吸收埃及、腓尼基诸古国之文明而消化之,是以有希腊之文明;高尔、日耳曼诸族吸收希腊、罗马及阿拉伯之文明而消化之,是以有今日欧洲诸国之文明。吾国古代文明,有源出巴比仑之说,迄今尚未证实;汉以后,天方、大秦之文物,稍稍输入矣,而影响不著;其最著者,为印度之文明。汉季,接触之时代也;自晋至唐,吸收之时代也;宋,消化之时代也。吾族之哲学、文学及美术,得此而放一异彩。自元以来,与欧洲文明相接触,逾六百年矣,而未尝大有所吸收,如球茎之植物、冬蛰之动物,恃素所贮蓄者以自赡。日趣羸瘠,亦固其所。至于今日,始有吸收欧洲文明之机会,而当其冲者,实为我寓欧之同人。

    吸收者,消化之预备。必择其可以消化者而始吸收之。食肉者弃其骨,食果者弃其核,未有浑沦而吞之者也。印度文明之输入也,其滋养果实为哲理,而埋蕴于宗教臭味之中。吸收者浑沦而吞之,致酿成消化不良之疾。钩稽哲理,如有宋诸儒,既不免拘牵门户之成见;而普通社会,为宗教臭味所熏习,迷信滋彰,至今为梗。欧洲文明,以学术为中坚,本视印度为复杂;而附属品之不可消化者,亦随而多歧。政潮之排荡,金力之劫持,宗教之拘忌,率皆为思想自由之障碍。使皆浑沦而吞之,则他日消化不良之弊,将视印度文明为尤甚。审慎于吸收之始,毋为消化时代之障碍。此吾侪所当注意者也。

    且既有吸收,即有消化,初不必别有所期待。例如晋唐之间,虽为吸收印度文明时代,而其时“庄”“易”之演讲,建筑图画之革新,固已显其消化之能力,否则其吸收作用,必不能如是之博大也。今之于欧洲文明,何独不然?向使吾侪见彼此习俗之殊别,而不能推见其共通之公理,震新旧思想之冲突,而不能预为根本之调和,则臭味差池,即使强饮强食,其亦将出而哇之耳!当吸收之始,即参以消化之作用,俾得减吸收时代之阻力,此亦吾人不可不注意者也。

    (据1917年2月15日《东方杂志》第14卷第2号)

    《学风》杂志发刊词

    (1914年夏)

    今之时代,其全世界大交通之时代乎?昔者,吾人以我国为天下,而西方人亦以欧洲为世界。今也,轸域渐化,吾人既已认有所谓西方之文明,而彼西方人者,虽以吾国势之弱,习俗之殊特,相与鄙夷之,而不能不承认为世界之一分子。有一世界博览会焉,吾国之制作品必与列焉;有大学焉,苟其力足以包罗世界之学术,则吾国之语文、历史,恒列为一科焉;有大藏书楼焉,苟其不以本国之文字为限,则吾国之图籍,恒有存焉;有博物院焉,苟其宗旨在于集殊方之珍异,揭人类之真相,则吾国之美术品或非美术品,必在所搜罗焉。此全世界大交通之证也。

    虽然,全世界之交通,非徒以国为单位,为国际间之交涉而已。在一方面,吾人不失其为家庭或民族或国家之一分子;而他方面则又将不为此等种种关系所囿域,与一切人类各立于世界一分子之地位,通力合作,增进世界之文化。此今日稍稍有知识者所公认也。夫全世界之各各分子,所谓通力合作以增进世界之文化者,为何事乎?其事固不胜枚举,而其最完全不受他种社会之囿域,而合于世界主义者,其惟科学与美术乎(科学兼哲学言之)!法与德,世仇也,哲学、文学之书,互相传译,音乐、图画之属,互相推重焉。犹太人,基督教国民所贱视也,远之若斯宾诺莎之哲学、哈纳之诗篇,近之若爱里希之医学、布格逊之玄学,群焉推之,其他犹太人之积学而主讲座于各国大学者,指不胜屈焉。波兰人,亡国之民也,远之若哥白尼之天文学、米开维之文学,近之若居梅礼之化学,推服者无异词焉。而近今之以文学著者尚多,未闻有外视之者。东方各国,欧洲人素所歧视也,然而法国罗科科时代之美术,参中国风,评鉴者公认之。意大利十六世纪之名画,多衬远景于人物之后,有参用中国宋元之笔意者,孟德堡言之。二十年来欧洲之国画受影响于日本,而抒情诗则受影响于中国,尤以李太白之诗为甚,野该述之。欧洲十八世纪之惟物哲学,受中国自然教之影响也,十九世纪之厌世哲学,受印度宗教之影响也,柏鲁孙言之。欧洲也,印度也,中国也,其哲学思想之与真理也,以算学喻之,犹三座标之同系于一中心点也,加察林演说之。其平心言之如此,故曰:科学、美术,完全世界主义也。

    方今全世界之人口,号千五百兆而弱,而中国人口号四百兆而强,占四分之一有奇。其所居之地,则于全球陆地五千五百万方里中占有四百余万方里,占十四分之一。其地产之丰腴,气候之调适,风景之优秀而雄奇,其历史之悠久,社会之复杂,古代学艺之足以为根柢,其可以贡献于世界之科学、美术者何限?吾人试扪心而自问,其果有所贡献否?彼欧洲人所谓某学某术受中国之影响者,皆中国古代之学术,非吾人所可引以解嘲者也。且正惟吾侪之祖先在交通较隘之时期,其所作述尚能影响于今之世界,历千百年之遗传以底于吾人,乃仅仅求如千百年以前所尽之责任而尚不可得,吾人之无以对世界,伊于胡底耶?且使吾人姑退一步,不遽责以如彼欧人能扩其学术势力于生活地盘之外,仅即吾人生活之地盘而核其学术之程度,则吾人益将无地以自容。例如中国之地质,吾人未之测绘也,而德人李希和为之;中国之宗教,吾人未之博考也,而荷兰人格罗为之;中国之古物,吾人未能为有系统之研究也,而法人沙望、英人劳斐为之;中国之美术史,吾人未之试为也,而英人布绥尔爱铿、法人白罗克、德人孟德堡为之;中国古代之饰文,吾人未之疏证也,而德人贺斯曼及瑞士人谟脱为之;中国之地理,吾人未能准科学之律贯以记录之也,而法人若可侣为之;西藏之地理风俗及古物,吾人未之详考也,而瑞典人海丁竭二十余年之力,考察而记录之;辛亥之革命,吾人尚未有原原本本之纪述也,法人法什乃为之。其他若世界地理、通世界史、世界文明史、世界文学史、世界哲学史,莫不有中国一部分焉。庖人不治庖,尸祝越俎而代之,使吾人而尚自命为世界之分子者,宁得不自愧乎?

    吾人徒自愧,无补也。无已,则亟谋所以自尽其责任之道而已。人亦有言,先秦时代,吾人之学术,较之欧洲诸国今日之所流行,业已具体而微,老庄之道学,非哲学乎?儒家之言道德,非伦理学乎?荀卿之正名,墨子之《大取》《小取》,以及名家者流,非今之论理学乎?墨子之《经说》,非今之物理学乎?《尔雅》《本草》,非今之博物学、药物学乎?《乐记》之言音律,《考工记》之言笋,不犹今之所谓美学乎?宋人刻象为楮叶,三年而后成,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辨也,不犹今之雕刻乎?周客画策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之,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不犹今之所谓油画乎?归而求之有余师,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吾侪其以复古相号召可矣,奚以轻家鸡、宝野鹜、行万里路而游学为?

    虽然,西人之学术,所以达今日之程度者,自希腊以来,固已积二千余年之进步而后得之。吾先秦之文化,无以远过于希腊,当亦吾同胞之所认许也。吾与彼分道而驰,既二千余年矣,而始有羡于彼等所达之一境,则循自然公例,取最短之途径以达之可也。乃曰吾必舍此捷径,以二千余年前之所诣为发足点,而奔轶绝尘以追之,则无论彼我速率之比较如何,苟使由是而彼我果有同等之一日,我等无益于世界之耗费,已非巧历所能计矣。不观日本之步趋欧化乎?彼固取最短之径者也。行之且五十年,未敢曰与欧人达同等之地位也。然则吾即取最短之径以往,犹惧不及,其又堪迂道焉!且不观欧洲诸国之互相师法乎?彼其学术,固不失为对等矣,而学术之交通有加无已。一国之学者有新发明焉,他国之学术杂志,竞起而介绍之;有一学术之讨论会焉,各国之学者,相聚而讨论之。本国之高等教育既有完备之建设,而游学于各国者实繁有徒。检法国本学期大学生统计,外国留学者:德国二百四十人,英国二百十四人,意大利百五十四人,奥匈百三十五人,瑞士八十六人,俄国三千一百七十六人,北美合众国五十四人。又观德国本学期大学生统计,外国留学者:法国四十人,英国百五十人,意大利三十六人,奥匈八百八十七人,瑞士三百五十四人,俄国二千二百五十二人,北美合众国三百四十八人。其在他种高等专门学校,及仅在大学旁听者,尚不计焉。其他教员学生乘校假而为研究学术之旅行者,尚多有之。法国且设希腊文史学校于雅典,拉丁文史学校于罗马,以为法国青年博士研究古文之所。设美术学校于罗马,俾巴黎美术学校高才生得于其间为高深之研究。学术同等之国,其转益多师也如此,其他则何如乎?故吾人而不认欧洲之学术为有价值也则已耳,苟其认之,则所以急取而直追之者固有其道矣。

    或曰:吾人之吸收外界文明也,不自今始,昔者印度之哲学,吾人固以至简易之道得之矣。其高僧之渡来者,吾欢迎之,其经典之流入者,吾翻译之。其间关跋涉亲至天竺者,蔡愔、苏物、法显、玄奘之属,寥寥数人耳。然而汉唐之间,儒家、道家之言,均为佛说所浸入,而建筑、雕塑、图画之术,皆大行印度之风;书家之所挥写,诗人之所讽咏,多与佛学为缘。至于宋代,则名为辟佛,而其学说受佛氏之影响者益以深远,盖佛学之输入我国也至深博,而得之之道则至简易。今日之于欧化,亦若是则已矣。

    虽然,欧洲之学术,非可以佛学例之。佛氏之学,非不闳深,然其范围以哲学之理论为限。而欧洲学术,则科目繁多,一科之中,所谓专门研究者,又别为种种之条目。其各条目之所资以研究而参考者,非特不胜其繁,而且非浅尝者之所能卒尔而迻译也。且佛氏之学,其托于语言文字者已有太涉迹象之嫌,而欧洲学术则所资以传习者乃全恃乎实物。最近趋势,即精神科学,亦莫不日倾于实验。仪器之应用,不特理化学也,心理、教育诸科亦用之。实物之示教,不特博物学也,历史、人类诸科亦尚之。实物不足,济以标本;标本不具,济以图画;图画不周,济以表目。内革罗人之歌,以蓄音器传之;罗马之壁画,以幻灯摄之;莎士比亚所演之舞台,以模型表示之。其以具体者补抽象之语言如此。其他陈列所、博物院、图书馆种种参考之所,又复不胜枚举。是皆非我国所有也。吾人即及此时而设备之,亦不知经几何年而始几于同等之完备,又非吾人所敢悬揣也。然则,吾人即欲凭多数之译本以窥欧洲学术,较之游学欧洲者,事倍而功半,固已了然。而况纯粹学术之译本,且求之而不可得耶?然则,吾人而无志于欧洲之学术则已,苟其有志,舍游学以外,无他道也。

    且吾人固非不勇于游学者也。十年以前,留学日本者达三万余人。近虽骤减,其数闻尚逾三千人。若留欧之同学,则合各国而计之,尚不及此数三分之一也。岂吾人勇于东渡而怯于西游哉?毋亦学界之通阂,旅费之丰啬,有以致之。日本与我同种同文,两国学者常相与结文字之因缘,而彼国书报之输入,所谓游学指南、旅行案内之属,不知不识之间,早留印象于脑海,一得机会,则乘兴而赴之矣。于欧洲则否。欧人之来吾国而与吾人相习熟者,外交家耳,教士耳,商人耳,学者甚少。即有绩学之士旅行于吾国者,亦非吾人之所注意。故吾人对于欧人之观察,恒以粗鄙近利为口实,以为彼之所长者枪炮耳;继则曰工艺耳,其最高者则曰政治耳。至于道德文章,则殆吾东方之专利品,非西人之所知也。其或不囿于此类之成见,而愿一穷其底蕴,则又以费绌为言。以为欧人生活程度之高,与日本大异,一年旅费非三倍于东游者不可,则又废然而返矣。

    方吾等之未来欧洲也,所闻亦犹是耳。至于今日,则对于学海之闳深,不能不为望洋向若之叹。而生活程度,准俭学会之所计画,亦无以大过于日本,未闻不叹息于百闻不如一见之良言也。夫吾人今日之所见,既大殊于曩昔之所闻,则吾国同胞之所闻,其有殊于吾人之所见,可推而知。鹿得萍草,以为美食,则呦呦然相呼而共食之。田父负日之暄而暖,以为人莫知者,则愿举而献之于其君。吾侪既有所见,不能不有以报告于吾国之同胞,吾侪之良心所命令也。以吾侪涉学之浅,更事之不多,欧洲学界之真相,为吾侪所窥见者殆不逮万之一。以日力财力之有限,举吾侪之所窥见,所能报告于同胞者,又殆不逮百之一。然则吾侪之所报告者,不能有几何之价值,吾侪固稔知之。然而吾侪之情决不容以自己。是则吾侪之所以不自惭其弇陋,而有此《学风》杂志之发刊者也。

    (据1916年世界社编印的《旅欧教育运动》)

    在清华学校高等科演说词

    (1917年3月29日)

    两种感想

    鄙人今日参观贵校,有两种感想:一为爱国心,一为人道主义。溯贵校之成立,远源于庚子之祸变。吾人对于往时国际交涉之失败,人民排外之蠢动,不禁愧耻,而油然生爱国之心,一也。美国以正义为天下倡,特别退还赔款,为教育人才之用,吾人因感其诚而益信人道主义之终可实现,二也。此二感想,同时涌现于吾心中。夫国家主义与人道主义,初若不相容者,如国家自卫,则不能不有常设之军队。而社会之事业,若交通,若商业,本以致人生之乐利。乃因国界之分,遂反生种种障碍,种种垄断。且以图谋国家生存、国力发展之故,往往不恤以人道为牺牲。欧洲战争,是其著例。吾人对于现在国家之组织,断不能云满意,于是学者倡无政府主义,欲破坏政府之组织,以个人为单位,以人道为指归。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不相容,盖如此矣。而何以在贵校所得之二感想,同时盘旋于吾心中?岂非以今日为两主义过渡之时代,吾人固同具此爱国心与人道观念欤?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过渡,求之事实而可征。今日世界慈善事业,若红十字会等组织,已全泯国界。各国工会之集合,亦以人类为一体。至思想学术,则世界所公,本无国别。凡此皆日趋大同之明证。将来理想之世界,不难推测而知矣。盖道德本有三级:(一)自他两利;(二)虽不利己而不可不利他;(三)绝对利他,且损己亦所不恤。人与人之道德,有主张绝对利他,而今之国际道德,止于自他两利,故吾人不能不同时抱爱国心与人道主义。惟其为两主义过渡之时代,故不能不调剂之,使不相冲突也。

    对于清华学生之希望

    吾人之教育,亦为适应此时代之预备。清华学生,皆欲求高深之学问于国外,对于此将来之学者,尤不能无特别之希望,故更贡数言如下:

    一曰发展个性。分工之理,在以己之所长,补人之所短,而人之所长,亦还以补我之所短。故人类分子,决不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特性。吾国学生游学他国者,不患其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所谓特性,即地理、历史、家庭、社会所影响于人之性质者是已。学者言进化最高级为各具我性,次则各具个性。能保我性,则所得于外国之思想、言论、学术,吸收而消化之,尽为“我”之一部,而不为其所同化。否则留德者为国内增加几辈德人,留法者、留英者,为国内增加几辈英人、法人。夫世界上能增加此几辈有学问,有德行之德人、英人、法人,宁不甚善?无如失其我性为可惜也。往者学生出外,深受刺激,其有毅力者,或缘之而益自发愤;其志行稍薄弱者,即弃捐其“我”而同化于外人。所望后之留学者,必须以“我”食而化之,而毋为彼所同化。学业修毕,更遍游数邦,以尽吸收其优点,且发达我特性也。

    二曰信仰自由。吾人赴外国后,见其人不但学术政事优于我,即品行风俗亦优于我,求其故而不得,则曰是宗教为之。反观国内,黑暗腐败,不可救疗,则曰是无信仰为之。于是或信从基督教,或以中国不可无宗教,而又不愿自附于耶教,因欲崇孔子为教主,皆不明因果之言也。彼俗化之美,仍由于教育普及,科学发达,法律完备。人人于因果律知之甚明,何者行之而有利,何者行之而有害,辨别之甚析,故多数人率循正轨耳。于宗教何与?至于社会上一部分之黑暗,何国蔑有,不可以观察未周而为悬断也。质言之,道德与宗教,渺不相涉。故行为不能极端自由,而信仰则不可不自由。行为之标准,根于习惯;习惯之中往往有并无善恶是非之可言,而社交上不能不率循之者。苟无必不可循之理由,而故与违反,则将受多数人无谓之嫌忌,而我固有之目的,将因之而不得达。故入境问禁,入国问俗,不能不有所迁就。此行为之不能极端自由也。若夫信仰则属之吾心,与他人毫无影响,初无迁就之必要。昔之宗教,本初民神话创造万物末日审判诸说,不合科学,在今日信者盖寡。而所谓与科学不相冲突之信仰,则不过玄学问题之一假定答语。不得此答话,则此问题终梗于吾心而不快。吾又穷思冥索而不得,则且于宗教哲学之中,择吾所最契合之答语,以相慰藉焉。孔之答语可也,耶之答话可也,其他无量数之宗教家、哲学家之答语亦可也。信仰之为用如此。既为聊相慰藉之一假定答语,吾必取其与我最契合者,则吾之抉择有完全之自由,且亦不能限于现在少数之宗教。故曰,信仰期于自由也。明乎此,则可以勿眩于习闻之宗教说矣。

    三曰服役社会。美洲有取缔华工之法律,虽由工价贱,而美工人不能与之竞争,致遭摈斥,亦由我国工人知识太低,行为太劣,而有以自取其咎。唐人街之腐败,久为世所诟病。留学生对于此不幸之同胞,有补救匡正之天职。欧洲留学界已有行之者,如巴黎之俭学会,对于法国招募华工,力持工价与法人平等及工人应受教育之议。俭学会并设一华工学校,授工人以简易国文、算术及法语,又刊《华工杂志》,用白话撰述,别附中法文对照之名词短语,以牖华工之知识。英国留学生亦有同样之事业,其所出杂志,定名《工读》。是皆于求学之暇,为同胞谋幸福者也。美洲华工,其需此种扶助尤急,而商人巨贾,不暇过问,惟待将来之学者急起图之耳。贵校平日对于社会服役,提倡实行,不遗余力,如校役夜课及通俗演讲等,均他校所未尝有。窃望常抱此主义,异日到美后,推行于彼处之华工,则造福宏矣。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东西文化结合

    ————在华盛顿乔治城大学演说词

    (1921年6月14日)

    当一九一九年九月间国立北京大学行暑假后开学式,请杜威博士演说。彼说“现代学者当为东西文化作媒介,我愿尽一分子之义务,望大学诸同人均尽力此事”云云。此确为现代的重要问题。其中包有两点:(一)以西方文化输入东方;(二)以东方文化传布西方。

    综观历史,凡不同的文化互相接触,必能产出一种新文化。如希腊人与埃及及美琐波达米诸国接触,所以产生雅典的文化。罗马人与希腊文化接触,所以产出罗马的文化。撒克逊人、高卢人、日耳曼人与希腊罗马文化接触,所以产出欧美诸国的文化。这不是显著的例证么?就在中国,与印度文化接触后,产出十世纪以后的新文化,也是这样。

    东方各国输入西方文化,在最近一世纪内,各方面都很尽力。如日本,如暹罗,传布的很广。中国地大人众,又加以四千余年旧文化的抵抗力,输入作用,尚未普及。但现今各地方都设新式学校,年年派学生到欧美各国留学,翻译欧美学者的著作,都十分尽力。我想十年或二十年后,必能使全国人民都接触欧美文化。

    至于西方文化,固然用希伯来的基督教与希腊、罗马的文化为中坚,但文艺中兴时代,受了阿拉伯与中国的影响,已经不少。到近代,几个著名的思想家,几乎没有不受东方哲学的影响的。如schopenhauer的厌世哲学,是采用印度哲学的。nietzsche的道德论,是采用阿拉伯古学的。tolstoy的无抵抗主义,是采用老子哲学的。现代bergson的直觉论,也是与印度古代哲学有关系的。尤其是此次大战以后,一般思想界,对于旧日机械论的世界观,对于显微镜下专注分析而忘却综合的习惯,对于极端崇拜金钱、崇拜势力的生活观,均深感为不满足。欲更进一步,求一较为美善的世界观、人生观,尚不可得。因而推想彼等所未发见的东方文化,或者有可以应此要求的希望。所以对于东方文化的了解,非常热心。

    我此次游历,经欧洲各国,所遇的学者,无不提出此一问题。举其最重要者,如德国哲学家eucken氏,深愿依dewey、russell的前例,往中国一游。因年逾七十,为其夫人所阻。近请吾友张嘉森(cschang)译述中国伦理旧说,新著为《中国人的伦理学》一书。法国的数学家painlev&eacute;氏既发起中国学院于巴黎大学,近益遍访深通中国学术的人延任教授。英国的社会学家wells教授与其同志与我约,由英、华两方面各推举学者数人,组织一互相报告的学术通讯社,互通学术上的消息。欧洲学者热心于了解东方文化,可见一斑了。至于欧洲新派的诗人,崇拜李白及其他中国诗人,欧洲的新派图画家,如impressionism、expressionism等,均自称深受中国画的影响,更数见不鲜了。

    加以中国学者,近亦鉴于素朴之中国学说或过度欧化的中国哲学译本,均不足以表示东方文化真相于欧美人。现已着手用科学方法整理中国旧籍而翻译之,如吾友胡适的《墨子哲学》,是其中的一种。

    照这各方面看起来,东西文化交通的机会已经到了。我们只要大家肯尽力就好。

    (据蔡元培手稿)

    杜威六十岁生日晚餐会致词

    (1919年10月20日)

    今日是北京教育界四团体公祝杜威博士六十岁生日的晚餐会。我以代表北京大学的资格,得与此会,深为庆幸。我所最先感想的,就是博士与孔子同一生日,这种时间的偶合,在科学上没有什么关系;但正值博士留滞我国的时候,我们发现这相同的一点,我们心理上不能不有特别的感想。

    博士不是在我们大学说:现今大学的责任,就该在东西文明作媒人么?又不是说:博士也很愿分负此媒人的责任么?博士的生日,刚是第六十次;孔子的生日,已经过二千四百七十次,就是四十一又十个六十次,新旧的距离很远了。博士的哲学,用十九世纪的科学作根据,用孔德的实证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詹美士的实用主义递演而成的,我们敢认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孔子的哲学,虽不能包括中国文明的全部,却可以代表一大部分;我们现在暂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孔子说尊王,博士说平民主义;孔子说女子难养,博士说男女平权;孔子说述而不作,博士说创造。这都是根本不同的。因为孔子所处的地位时期,与博士所处的地位时期,截然不同;我们不能怪他。但我们既然认旧的亦是文明,要在他里面寻出与现代科学精神不相冲突的,非不可能。即以教育而论,孔子是中国第一个平民教育家。他的三千个弟子,有狂的,有狷的,有愚的,有鲁的,有辟的,有喭的,有富的如子贡,有贫的如原宪;所以东郭、子思说他太杂。这是他破除阶级的教育的主义。他的教育,用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作普通学;用德行、政治、言语、文学的四科作专门学。照《论语》所记的,问仁的有若干,他的答语不一样;问政的有若干,他的答语也不是一样。这叫作是“因材施教”。可见他的教育,是重在发展个性,适应社会,决不是拘泥形式,专讲画一的。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就是经验与思想并重的意义。他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 慎行其余。”这就是试验的意义。

    我觉得孔子的理想与杜威博士的学说很有相同的点。这就是东西文明要媒合的证据了。但媒合的方法,必先要领得西洋科学的精神,然后用它来整理中国的旧学说,才能发生一种新义。如墨子的名学,不是曾经研究西洋名学的胡适君,不能看得十分透澈,就是证据。孔子的人生哲学与教育学,不是曾研究西洋人生哲学与教育学的,也决不能十分透澈,可以适用于今日的中国。所以我们觉得返忆旧文明的兴会,不及欢迎新文明的浓挚。因而对于杜威博士的生日,觉得比较那尚友古人,尤为亲切。自今以后,孔子生日的纪念,再加了几次或几十次,孔子已经没有自身活动的表示;一般治孔学的人,是否于社会上有点贡献,是一个问题。博士的生日,加了几次以至几十次,博士不绝的创造,对于社会上必更有多大的贡献。这是我们用博士已往的历史可以推想而知的。兼且我们作孔子生日的纪念,与孔子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作博士生日的庆祝,还可以直接请博士的赐教。所以对于博士的生日,我们觉得尤为亲切一点。我谨代表北京大学全体举一觞。祝杜威博士万岁!

    (据1919年 10月 22日《北京大学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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