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拉伯(3)
穆阿维叶是麦加古来氏部落的伍麦叶(umayyah,旧译倭马亚)贵族,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的堂弟,也是哈里发国家最赫赫有名的战将之一,阿拉伯人的第一支海军就是他建立的。他的舰队曾经让塞浦路斯不战而降,让拜占庭人狼狈逃窜,最终彻底瓦解了东罗马帝国的海上霸权。[23]
实际上,尽管阿拉伯人很早就发明了三角帆船,掌握了航海技术,却只是用于商业,不曾用于战争。沙漠中的贝都因人甚至被告知,人在船上就像风暴中树叶上的昆虫。因此当穆阿维叶提出要远征塞浦路斯时,奥斯曼提出的条件是只能招募志愿者并带上妻子。这显然是怕他胆大妄为。
事实却证明阿拉伯人的帆船远比罗马人的优越。前者可以在任何风中行驶,后者在逆风时就只能依靠人工。结果是有了史称“船桅之战”的胜利,穆阿维叶也威名远扬。因此当穆阿维叶提出阿里应该为奥斯曼之死负责,并把奥斯曼的血衣作为旗帜时,阿里其实已经对付不了他。[24]
更重要的是,身为叙利亚总督并经营已久的穆阿维叶不但拥有重兵,而且老谋深算。公元657年,御驾亲征的阿里与穆阿维叶在幼发拉底河畔罗马人的旧地两军相遇,发现自己处于劣势的穆阿维叶立即使用了谋略。他命令士兵把《古兰经》绑在长矛的顶端,然后高喊:让安拉来裁决!
没有哪个虔诚的穆斯林会向真主的书进攻,申请仲裁的要求按照阿拉伯人的传统也必须接受。这就直接导致了阿里阵营的分裂。主战的阿瓦利吉(khawārij)派失望地离开了阿里另立山头,最后还用一把匕首结果了他的生命。
穆阿维叶立即与阿里的长子哈桑(hasan)谈判,受到追随者拥护的哈桑则同意放弃哈里发的职位。靠着丰厚的年金和特别费,他在麦地那度过了不太长的一生,并成为继阿里之后的第二任伊玛目,受到什叶派穆斯林的尊敬。
成为哈里发的穆阿维叶做了三件事:定都大马士革,建立世袭制,将政教合一的体制与拜占庭和波斯萨珊王朝的行政管理体系融为一体。这三件事,尤其是确定由伍麦叶家族世袭哈里发,使穆阿维叶成功地完成了从哈里发时代向王朝时代的过渡,他的政权当然也就叫伍麦叶王朝。
伍麦叶王朝继续着哈里发国家的扩张事业,接二连三地征服了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西班牙,中亚细亚各国、阿富汗和印度北部也落入其手。公元732年,也就是唐玄宗的开元二十年,阿拉伯军团的刀锋所向距离巴黎甚至已不到160公里。如果不是遇到号称铁锤的法兰克王国统治者查理·马特,他们还不会停下几乎无法阻挡的脚步。
至此,伍麦叶王朝已经建立了一个横跨欧、亚、非三洲的世界性大帝国,把地中海变成了自己的内湖,尽管这“内湖”原本是罗马人的。但是现在,东罗马人却只能在君士坦丁堡望洋兴叹,勉为其难地守住那半壁江山。
穆斯林的军团却继续挥师东进征服了塔什干,并在怛罗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大败唐帝国名将高仙芝。结果是一方不再西进,另一方也不再东征,拜占庭、阿拉伯和大唐三大世界帝国遂成鼎足之势。[25]
不过,这时已是阿巴斯王朝了。[26]
阿巴斯人是举着黑旗推翻伍麦叶王朝的,这让他们得到了“黑衣大食”的称号。赠送这个称号的是中国人,因为中国古史称阿拉伯帝国为大食。使用这种颜色的原因也有三种说法:受波斯文化影响,表示反叛和哀悼,与伍麦叶王朝画清界限。没错,尚白的伍麦叶是“白衣大食”。[27]
至于后来出现的法蒂玛王朝,则称“绿衣大食”。
但无论原因何在,结果都一样:伊斯兰世界的历史从此改写,帝国的中心也从接近拜占庭的叙利亚东移到原来波斯的伊拉克,起初定都库法,后来迁都巴格达。尽管无论是伍麦叶的首都大马士革,还是阿巴斯的新都巴格达,都已经远离了穆罕默德的麦地那,两个王朝还是有很大区别,以至于国际学术界普遍认为是一场超越了改朝换代的革命。[28]
革命的结果是阿拉伯帝国的盛极而衰,以及伊斯兰教更大范围的传播。这两件事的同时并存未免让人费解,其中的成败得失和经验教训却不能不深究。
那就让我们走进巴格达。
告别巴格达
巴格达与泰西封只有一步之遥。
泰西封是波斯萨珊王朝的故都,巴格达则原本是底格里斯河西岸的一个村落,距离泰西封只有32公里。阿巴斯王朝的第二任哈里发曼苏尔(al-mansur)把它定为新都,而且像罗马皇帝君士坦丁迁都拜占庭、隋炀帝营建洛阳一样,亲自选址并亲自监工,当然不会是心血来潮。
事实上“巴格达”这个名字很可能来自波斯语,意思是“真主的恩赐”。建成之后的正式名称则是麦地那·萨拉姆(madinah al-salaam),意思是和平之城。显然,这就意味着帝国将来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放弃地中海,转而依靠波斯的传统,寻求波斯的支持。难怪阿巴斯人要把自己的政权称为道莱(dawla)了,他们开创的确实是一个新纪元。[29]
新,是方方面面的。
首先,王朝在曼苏尔和他以后都“一国两府”。哈里发是宗教领袖和国家元首,行政事务和大权则交给名曰维齐尔(wazir)的宰相或首席大臣。他们通常由波斯人担任,权力大到不但理所当然地主持国务会议,而且可以任命和罢免行省总督。基督徒和犹太人也被委以大臣和顾问的要职,阿巴斯王朝变成了联合政府领导的多民族帝国。[30]
这就与定都大马士革的伍麦叶风格迥异。伍麦叶王室是不相信非阿拉伯人的,他们也不会把国家事务假手他人,对其他民族的文明更不感兴趣。这个从麦地那乌玛到哈里发国家一路上升的家族,更像隋唐初年的关陇集团。他们的“关中本位”政策就是依靠阿拉伯人,尤其是阿拉伯武士。
阿巴斯王朝却显得开放和宽容,各色人等都能在这个帝国如鱼得水。这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作为旧政权的颠覆者和过去的少数派,他们既不能依靠伍麦叶的人,自己又没有执政能力,只好就地取材使用波斯官员和波斯官制。何况阿巴斯人造反起义时得到了什叶派、基督徒、犹太人和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徒的支持,胜利之后总要以德报德。
结果,政权的性质就变了。
变化也有两方面。一方面,统治集团由过去的阿拉伯贵族和阿拉伯武士,变成了职业文官、商人地主和教法学家组成的群体。另方面,帝国也变成了波斯化的王朝。实际上这些久居伊拉克的阿拉伯征服者,早就与那些被征服的萨珊贵族眉来眼去,现在更是心安理得地接过波斯传统,模仿波斯习俗,迷恋波斯女人。当波斯音乐从底格里斯河畔的豪华别墅飘出来时,他们与沙漠中的游牧生涯已如隔世。
这又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
最大的变化是过去的武夫变得文雅,帝国的政策也变得宽容。这种宽容是当时西方世界所没有的。犹太人、基督徒和琐罗亚斯德教徒被允许坚持自己的信仰,更被允许使用本民族的语言。没有焚书坑儒,也没有异端裁判所,尽管维系帝国统一的纽带仍然是伊斯兰教和阿拉伯语。[31]
宽容和雅致催生了文明之花,阿巴斯王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一片欣欣向荣。富饶的两河流域提供着各类丰富的农产品,从大唐战俘那里学到的造纸术传遍全国,纺织业和银行业茁壮成长,交通运输四通八达,巴格达开出的支票可以在摩洛哥兑现。总之,当中国的大唐陷入安史之乱的泥潭不能自拔时,阿巴斯人却迎来了伊斯兰文明的黄金时代。
当然,也是和平时代——萨拉姆。
于是就有了功德无量的“百年翻译运动”。从公元830年到930年,也就是中国的晚唐五代时期,对其他民族文明成果大规模有组织长时期的翻译推介活动,以巴格达为中心全面展开。正是这一壮举,使古希腊典籍得以完整保存,为欧洲的崛起提供了指路明灯,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人们有了能够站立起来高瞻远瞩的巨人肩膀。
但与此同时,帝国也走向衰朽。
衰朽是从统治者开始的。长时间的和平繁荣,使他们日趋骄奢淫逸,也更加没有执政能力。哈里发们自称“真主在大地上的影子”,却其实是波斯人文官政府的影子,后来还变成突厥禁卫军随意废立的傀儡。到公元9世纪中,也就是大唐皇帝接连被宦官谋杀,查理曼帝国也一分为三时,阿巴斯王朝的政府已经由波斯人的变成了突厥人的。
这就离亡国不远。公元1055年,也就是中国的北宋仁宗至和二年,巴格达被塞尔柱(seljuk)突厥人占领。突厥首领自封苏丹(sultan)成为实际统治者,哈里发则变成徒有虚名的宗教领袖。公元1258年,即南宋理宗宝祐六年,成吉思汗的孙子率领蒙古军团血洗了巴格达。既政教分离,又只剩下可怜兮兮两河流域的阿拉伯帝国正式灭亡。[32]
算到这年,阿巴斯王朝维持了近五个世纪的统治,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灿烂辉煌,三分之一起伏跌宕,三分之一名存实亡。这个王朝甚至一开始就是分裂的。西班牙有“后伍麦叶王朝”,中国史称西大食;突尼斯和埃及有什叶派的法蒂玛王朝,史称南大食;阿巴斯王朝则只是东大食。
两个另立山头的王朝也曾有过自己的美好时光。后伍麦叶王朝的首都科尔多瓦(英语cordoba)与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齐名,是当时的世界文化中心之一。法蒂玛王朝则不但占领了埃及,还征服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和希贾兹,位于开罗的爱资哈尔清真寺更是名扬四海的高等学府。
阿拉伯世界三国鼎立。
然而在巴格达沦陷前,后伍麦叶和法蒂玛王朝都已先期谢世,只有阿巴斯苟延残喘。种种迹象表明,阿拉伯人的辉煌已是明日黄花,只能留待后人在晚霞中凭吊和吟唱。[33]
既然如此,那就让别人来接手吧!
事实上之后伊斯兰教的传播,主要就靠波斯人、突厥人和蒙古人,影响最大的是奥斯曼、沙法维(英语safavid)和莫卧儿(英语mughal)三大帝国。奥斯曼是突厥人的,在今天的土耳其;沙法维是波斯人的,在今天的伊朗;莫卧儿是蒙古人的,在当时的印度。他们都不在阿拉伯半岛。
阿拉伯人反倒成了“少数民族”,在今天的穆斯林中只占八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公元10世纪后,伊斯兰教的传播已主要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商贸活动和文化交流实现的。受传教师、移民和商人影响而伊斯兰化的地区,包括了印度尼西亚群岛、马来半岛南端和非洲一部分,就连作为征服者的蒙古人也自动皈依。这不能不说是神奇,而且必有原因。
不过,我们还是把这问题留待将来吧!
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麦地那乌玛,哈里发国家,伍麦叶帝国,阿巴斯王朝,阿拉伯人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完了自己的路。但这道路不是罗马的,也不是中华的。实际上,由于西周奠定的人本、现实和艺术三大精神,中华大地并不具备宗教土壤,因此只可能产生具有世界性的文明,不可能自发地产生宗教,更不可能产生世界宗教。这里面没有是非对错的问题,只不过事实如此而已。
然而中国的隋唐之际,却是世界宗教的时代。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灿烂辉煌,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以及对人类文明和历史进程的深刻影响,我们在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那里已经领略过了。中华帝国并非与世隔绝,对此应当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另一种世界宗教早已传入中国。那么,当佛教作为外来文化遭遇中华传统时,原本不乏矛盾冲突的双方又该怎样相处和自处,新的思想文化会因此而诞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