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焚尸
马蹄声发出一连串清脆之音,和姜梒沉甸甸的心情相左。
她后背绷得笔直,单手握着缰绳,目光虚渺地落在前方,听着稍逊一步的无歇回禀。
“府上收容的病人,情况皆大有好转,偶有几人仍然有肢节痛、头目痛和内烦伏热之症。”
如此,悬着的心便彻底放下了。
古方有益,不胜之喜。
“还有就是,头一天救治的那对夫妻,今日情况好转后,几次三番打听公子名讳。不知是何用意。”
姜梒知晓般轻嗯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城中百姓还有许多不肯信我们,执意要出城。”
她们来的第二日一早,便下令关闭了城门,无令不得出。也是因此闹的人心惶惶,生怕她如别的狠辣官吏一般,想要圈禁众人,搜刮剩余的民脂民膏。
“那正好,现在城门大开,可一齐观焚尸之景,”姜梒说话时喷薄出白色薄雾气,这天寒地冻的时刻,同她说的话一样寒彻骨。
终于,两人不疾不徐地驱马来到城门外,众人在寒风凛冽中等了良久,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姜梒下马立于高台之上,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诸位!请听我一言。”
所有的视线,顿时都挪到她身上。
“高昌逢难,东方氏族本该第一时间派人来解。可他们不仁,连同手下的官员亦胆小如鼠,关键时刻逃之夭夭。”
“导致疾病愈发严重,牵连人数与日俱增。拖累的众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慷慨激昂地宣讲,自哀凄愤怒的姜梒口中说出,一下子便引起共鸣。
众人只知新来的知州脾气火爆,当街大放厥词挥鞭相向,今日一见果然性格刚烈。
可又听说,这知州竟也能屈尊降贵,亲自协助带来的医士开方抓药,赶上人手不够之时,还能亲自帮忙端药给病重之人。
两种说辞,半真半假无处分辨。
“你不就是东方氏族派来的官员?”
有人不解,壮着胆子问。
姜梒嗤笑一声,颓然道:
“我乃鄢京来的官吏!得圣上旨意,不远万里携医来援。”
瞬间哗然。
高昌被割让多年,现今鄢京怎会有人被派遣而来,此举无异于同东方氏族宣战。
这也是为何,众人必得四散逃命的根本原因。东方氏族无人肯来解决这个烂摊子,想必是已报了其他心思。
“我们如何信你!”
“总归不能你说是便是。”
有人谨慎地附和。
“不知阁下是否敢告知名姓?”
听此她狡黠一笑,因被面巾遮住,无人发现。她声音洪亮如钟,答:“有何不敢!”
“吾乃鄢京镇国公——魏策!”
顿时人群中引起一股骚动,魏策之大名如雷贯耳,他们怎会不知。
只是犹疑,无人有幸得见魏策真容,这如何证实。
像是猜中他们所想,姜梒从怀中掏出魏家军的令牌,冲向众人。
人群中依稀传来一苍老男人的声音,激动到哽咽般:“啊……还真是魏将军……真是!那真是魏将军的令牌!我早年充军时,见过。”
他身边的人闻声看去,见是他,立刻深信不疑。
这苍老男人确实当过几年兵,因断了条腿,便解甲归田在此安度晚年。平素无事,最好临街一坐,逮谁同谁讲年轻时的参军奇闻。
说的最多的,便是大器晚成的将军魏策。
那时临近他离军,正赶上魏策初入军营,一次扞御外敌魏策施展扎实的武力和聪明的头脑。
让人印象深刻。
“魏将军杀伐果断武功高强……咳咳!全然没有世家子弟的娇气……!”
呛咳几声,他兴奋地同旁人分享着老掉牙的事迹,不经意间再抬头看向姜梒时,昏黄的眸子流露出一丝不解。
怎么过去许久,魏将军还是如此年轻?
他暗自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眯缝着眸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待旁人问起,则又叙说起旧事。
有了这一层身份,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般,仿佛嫁作人妇的女子,突然受了委屈,而正巧娘家人蹭地站起来,给撑腰般。
让人踏实。
“如今的局面,不容乐观。”姜梒清咳一声,“想要彻底祛除瘟疫,便得用些不寻常的法子。”
众人充满希冀地望向她。
“这些尸体染病而死,必得以火焚之,才能保诸位药到病除。否则,便犹如浪潮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议论声加重。
“我知道,以葬礼之旧习,焚尸乃是对尸身的不敬。”
“可同胞逝去,我们哀思难过后,不该为活着的人考虑吗?”
姜梒指向人群里一弱小幼童,“难道要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在这里吗?直到城池之中再无一活人!”
“……奔波外逃,不是解救之法!且不说临近城池是否紧闭城门而不开,只论这染病的身躯还能走几何。不是半道身亡便是被匪徒抢杀殆尽。”
“若真得运眷顾,逃到了一处新天地,那是要传染给亲朋好友,还是等死?”
姜梒接过侍卫手中的火把,步履沉重地走到柴剁前,“我既来了!便言而有信。不治好城中百姓,便绝不回京。”
“吾与尔同在!”
火把被奋力扔进柴剁中,瞬间火势如龙,转眼便吞噬了这个硕大的尸堆。
人群中有人小声哭泣,慢慢连成一片,寒风中浓烟滚滚,伴着低沉的哀鸣,飘向远方。
嫖州城墙之上,褚丞正由当地的官员陪着四处查探。
遥见地平线处浓烟滚滚,迅速遮掩天光,不由地眉头皱起。
“那个方向……?”
“褚大人不知,那里乃高昌之地。”
褚丞怎会不知那里是高昌,他和其父几次往返,以此为战场多回,敏锐的记忆能力和方向感知力,不用看舆图都能找到。
“不是说东方氏族之人已撤出高昌,怎么?”
嫖州知州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自那里瘟疫爆发,便收到命令要求紧闭城门,以防牵连临近几州,是以并未有途径可收到那里传信。”
褚丞是上面派下来,治理嫖州时疫之人,陈知州纵使并无心虚之处,可这话说出来仍觉得惭愧。
“……既是上头的命令,知州大人就该执行,这本无可厚非。大人不必觉得将从前同胞拒之门外,心有愧疚。”
毫不费力就猜中了他的心思,褚丞随口替他开脱道:“嫖州城内民众过万,也不能置他们生死于不顾。”
“陈大人,是否是这个道理?”
对方点头应和,大冷的天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褚丞来时一言不发,他还以为圣上不悦是让他来问责,吓得寝食难安。
“瞧着这浓烟冲天,不像是偶有人所为,更像是有人组织一般。”
褚丞侧头看向正擦汗的陈知州,意有所指。
陈知州顿然一瞬,有了猜想,便试探道:“那下官悄悄差一人去探查一番?”
默然应允。
陈知州垂头苦笑一瞬,有些犯难。这个境地,哪个肯冒险去高昌走一遭。
“怎么?办不到吗?”
“不不不!能办妥!能办妥。”
声音急促高亢,渐渐转为底气不足的呢喃。褚丞当然明白此事的为难,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要他出血犒赏,总有人上赶着前去。
尸堆之火燃了几个时辰,烤制的四周温暖如春一般,汗水混合着泪水,沿着脸颊落下,染湿了身前的衣裳。
姜梒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目光坚定如炬,负手而立。
人群中偶有小孩嚎啕大哭,时而撕心裂肺,时而哽咽无语。
大人们哭了许久,眼窝通红却再挤不出来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