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春日初见
殿内高大的佛像庄严善目,谢珏却笔直地立在那里,丝毫没有俯首的意思。
他本就不信这些,自然也不会为此屈膝,此番不过是因为身边女子的背影,一时鬼使神差罢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在女子面上细细打量,目光一瞬便被她吸引住了。
女子手中握着一支求好的签文,态度虔诚,面色柔顺。她长得很美,但不同于那些艳丽夺目的美,更多是一种清丽脱俗,却并不让人觉得寡淡。
心底微微悸动了一下,他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目光,继而拿起签筒,就那样站在那里,闭眼摇落了一支签。
签文掉在地上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听得人心头一紧,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怯意,他忽而有些不敢睁眼看那签文了。
要留在永安,争那东宫之位甚至是天子之位?还是离开永安,求一处封地,尽早脱身做个闲散王爷?
真的,就要靠这一支签文来做出选择吗?
此时已然有些后悔。
自己的前途命运,向来由自己决定,何时会被旁人他物影响了。
想到这里,他蓦然睁眼,在看清那签文上的内容时,心中懊悔更甚。
并不是什么吉签,甚至都不需要再解签文了。
他闭了闭眼,懊恼自己方才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会因为身边这女子的一个背影,便像着了魔似的地求了一签。
果真,是支下下签。
这下子可好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求这签。这签文本就是给那些信佛之人看的,他既不相信这些,便不该来此。
思及此,他轻叹一声,正待拂袖离去,却听身边那女子忽然有了动静。
他那时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闭上眼睛,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小心地听着身边的动静。
因着方才他进来时不免有些声音,女子倒是没有被身边突然出现的人给吓着,只是在看见他的脸时不知为何愣了一下。
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谢珏忽而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不过好在这目光没有停留多久,她似乎是有意放轻了手脚,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过后,这才清楚地听见女子起身离开的声音。
在她走后,他漠然睁眼,暗暗垂眸,正待拂袖离开,却无意间瞥见自己原本摇落在地上的那支下下签文已然被人给换去了。
他蹙眉疑惑,俯身将那签文捡起,看清上面的字时不免惊诧。
被拿起在手中的,赫然是一支上上吉签。
事事顺遂,随心所愿。
是方才那女子所为?
他讶然回首,却是有些晚了,只能见到女子走出院门时留下的一角衣衫,在明媚的春光里,像是一缕薄烟,飘然而去。
握着手中的那支签文,女子清丽的脸庞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谢珏的脑海里。这一刻,走出那冰冷孤独的深宫朝堂,在这漫天春色之中,他忽而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小小的一个举动,却比之春风更甚,竟有一刻消融了他内心的寒冬。
后来,他派凌风去查,才知道这女子是礼部一个小小官员家的嫡女,名唤宛言。
后来的后来,有意无意,他开始慢慢注意到她,得知了许多有关她的消息。
原来,她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如意,她的母亲也刚刚离她而去。
原来,她已经有了一个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男子,那男子才华横溢,温柔体贴,在他看来与她都是天作之合。
那时,他已经决定要留在永安,跟随自己的心,开始争夺那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
纵然有朝一日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不是他,可只要她开心就好。那时候他想,其实也不一定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能远远地看着她,也很好。
可是,顾浩行还是辜负了她。
而他,也从中动了些手脚。
那时,宛成仁不仅官位低微,连入仕都是借了因公殉职的舅舅迟坦正的光,因此朝中那些正儿八经靠着自己本事做官的人颇有些看不上他。
因为宛言这样的家世,顾家夫人一直对她多有不满。可因着两家原是邻居,加上宛言也的确乖巧可人,所以她也就没有十分强烈地反对宛言与顾浩行的来往。
只是后来,却出了一桩事,让两家长辈的关系越来越差,两家也因此不来往了。
那时候正逢永安街巷整修,宛家和顾家所住的宅子都被划在整修范围内,是以官府下了明文,要求所有住户半月之内搬离,再给些补贴另寻住处。
宛家那时候条件不好,好不容易寻了个住所,可因为手头紧,所以便与那家主人商议着宽限几天,容他们筹些银子。
因为那时顾家已经找好了房子,所以宛言的外祖母就上顾家说明了原委,想着暂时借些银两周转,却没想到顾老夫人表面上答应得爽快,背地里却不知从哪里得来了风声,找到了那家主人,硬是多付了些银子把宛家看好的宅子给买了去。
那宅子所处地段极好,当时因为主人急着出手,所以价钱也算实惠,可顾家这么一插手,宛家一家人立时便没了住的地方。
眼看着半月期限已到,只能匆匆另寻住处,好在当时宛成仁不知哪里来的朋友帮忙,才为宛家寻了个还算好的宅子。
此事过后,宛家与顾家两家渐渐没了来往,宛言与顾浩行被夹在其中也是左右为难。顾家夫人见大家撕破了脸,索性便直接不让儿子与宛言往来。
但顾浩行虽然平日里孝顺听话,那一次却破天荒地没听顾夫人和顾老夫人的话,可无奈后来顾家看管地越发严了,他便只能口头上答应,私下仍与宛言来往。
却不想事情到底还是被顾夫人给发现了。
顾夫人与顾浩行大吵一架,竟给气得晕了过去,顾浩行一见母亲如此,在床边一连侍候了几天,却不想顾夫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他和宛言断得干干净净,否则自己也没有什么活头了。
母亲以死要挟,顾浩行无法,只得忍痛与宛言斩断关系,后来宛言又因家里的事回了老家淮扬,两人这才渐渐没了联系。
此番若不是突然得知顾浩行要成亲,她也不会急着赶回来,还遇上了山匪,险些丢了性命。
思及此,谢珏眸中闪过一丝阴沉。
那时候顾家之所以得了风声,便是他让人去透露的。
他素知顾老夫人的性子颇有些爱占便宜,定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处宅子,加上顾夫人一直以来对宛言不满,他便想着替宛言试上一试。
虽说他自己也存了几分旁的心思,可若是顾浩行能将此事处理得当,那也算是替他绝了心思。
可是顾浩行还是选择放弃了宛言。两家因此有了嫌隙,宛言与顾浩行也渐行渐远。
谢珏那时其实是高兴的,他觉得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结识、追求宛言,可是在看到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湖边哭得那样伤心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狠狠痛了一下。
他见不得她落泪难过,也见不得她为别人哭得那般伤心。
他的小小手段比起往常那些心机算谋实在不值一提,即便不是他派人放出消息,顾家迟早也会查到,只是早晚罢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宛言将顾浩行看得那样重,可即便知道,他还是会这么做。
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只是一时的伤心,总好过以后嫁到顾家被欺负得好。
他知道自己这些理由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他其实,还是舍不得让她靠在别人怀里,嫁给别的男人为妻。
他到底,没办法说服自己对她放手。更何况如今,她已经回到了永安,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珏目光闪过一丝幽深和无奈,她并不认识他,或许连他的脸都不曾有过印象,可他却曾在许多时候一个人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发呆,是以那日在淮扬官道上,只消一个背影,便知是她。
可见她回来,他不知到底应不应该开心,因为她知道,能让她这般不管不顾的,除了那位顾家大公子,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如今,他终于不必再只瞧着她的背影了,她也知晓他姓甚名谁,可在她心里,他却是一个心机深沉,只知算计利用的人。
谢珏闭了闭眼,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无妨,即便是这样,也总好过她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