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离别是为了再相遇(三)
几天后。
“右真,你快跟我出来。”炎热的午后,樊柔晶慌慌张张地跑去林右真的家,把正在吃饭的她拽了出来,“快,快,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那个唱京剧的老爷爷长什么样吗?我们知道他家了。”
“太好了,搬家之前还能再听他唱一次《四郎探母》呢。”林右真一脸憧憬。
樊柔晶突然停下:“右真,老爷爷的家被拆了,他被人赶出来了。”
林右真是个朋友不多,也有些厌学的人,小学六年来,支撑她的除了樊柔晶和江宁两个朋友外,还有她坚持下去的一些奇怪习惯,比如学校门口有一根电线杆,如果当天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是双数的,那么她就认定今天的自己会很顺利;比如进入校门后,值周老师没有抱怨她到校太晚,那么她也认定一天会很顺利;比如在课上能听到老爷爷高声嘹亮地唱《四郎探母》,那么她同样会认定自己能顺利度过这一天。
这些小小的精神支柱,让她乐此不疲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天。
“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我出去买趟菜的功夫,家没了。”一个看起来将近70岁,瘦弱单薄的老爷爷,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头发花白的他,在用兜里拿出来的手绢擦着额头冒出的汗。
“您儿子已经签字了,我们把钱也打给他了,所以这里已经不是您的了。”包工头说。
“我和他早就脱离父子关系了,你们给他钱,那再要回来。这房子我可以重新修好,我不搬!”老人坚定的说。
“那是您们父子的事,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就认签字。”包工头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工人,转而又看向老人:“我们把屋顶和后面那堵墙都拆了,赶紧想办法联系您儿子吧,回头整条街都得没,您觉得这里还能住吗?”
樊柔晶和林右真赶来的时候,江宁正在帮老人拾掇被尘土弄脏的家居摆设。
“弄不干净了,你们别忙乎了。”老人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件外衣,掸了掸土,走到大门前,摸着木制门上一道道痕迹,缓缓地说,“我是老来得子,对他疼的不得了。他那时候,也和你们一边大,那时候希望他长成大高个儿,所以每年生日时候,都用小刀在门框上刻上他的身高。后来他大了,不乐意再这样了。”
“爷爷,为什么您一直唱的是《四郎探母》呢?”林右真单刀直入地问,像是已经认识了老爷爷很久。
老人回过头,眯着眼睛笑了:“小丫头,你还懂这个呢?”
林右真点了点头,她没有说那是老师告诉她们的:“您唱的真好。”
“他嗓子特别好,从小我就让他学戏,但后来他说要赶时髦,不唱戏了,要做什么组合,出唱片,和我说的那些年轻人的玩意儿我都听不懂。他说能赚大钱,可钱没赚到,还把老伴儿的救命钱拿去了,全败光了。”老人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里的他正气十足,他的妻子留着齐肩的短发笑容甜美,坐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小男孩,一定就是他的儿子了,他继承了老爷爷的相貌,清秀斯文,有着一副永远不会犯错的模样。
林右真又仔细端详着屋内,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磁带,没有字画,更没有上好的实木桌椅。家具清简,木制碗柜用碎木块支撑着一条稍短的桌腿,里面用报纸盖着吃剩的米粥;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角落里放着老鼠贴;挂在屋内衣架上的几件衣服,也洗得生出了毛边;墙上除了全家福,就是用报纸贴上的墙围。
“老伴儿病重,但也没有怪他拿走钱,还总劝我,说自己这病肯定治不好,儿子有用拿去是应该的。老伴儿一直撑着等他回来,可这个兔崽子一直没回来过。”老人叹了口气,“火化那天,他来了,一滴泪,一句话都没有,我恨不得往死里揍他,可没那个劲儿了,就告诉他,我们爷俩儿缘分到了。”
江宁小心拾起落在地上的老式收音机,用手抹干净了灰尘,放在桌子上。
老人拿起收音机,扭动黑色的开关,里面放出了戏曲广播:“嘿,这个没坏,有这个就行。”他关上收音机,屋内恢复了安静:“其实我知道他不是杨四郎那块料,唱那么多年《四郎探母》不过是骗自己的。”
生活尽是残酷的真相,所以我们需要制造美丽的想象。距离那天很遥远的一个未来,林右真突然想到老人,她想象着,如果祥营街没拆除,老人一定能等到那个让他生气的儿子,他会开着一辆高级小轿车进到祥营街,说自己发财了,要接父亲去住高档公寓,他个子已经很高了,需要低下头才能进屋。
拆迁事件过后的第三天,清晨祥营街传来了警车的声音,老人自杀了。
那天放学,江宁,樊柔晶和林右真在秘密基地呆了很久,他们又看到了橘色的夕阳,却出奇地谁也没说话,当黑色笼罩天空时,漫天星星散发出闪闪光芒,黑夜并不孤单。
“他会变成星星看着我们。”林右真望着天空说。
江宁和樊柔晶没有说话,看向相同的上空。
“离开教室后,我们也许就永远不会见面了。”班主任的话把林右真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能听到周围有不少同学发出了抽泣声。
“能一起分享这六年的时光,老师觉得很幸福。”班主任擦了一下眼角,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说,“不悲伤了,下面到紧张时刻了,你们电脑派位的中学已经都确定了,会去哪里上学呢?我把入学通知书发下去。”
“老师我帮您发。”徐念念又自告奋勇地举起手来。
“她可真是无孔不入。”樊柔晶小声地和旁边男生说着,两个人笑了起来。
老师和徐念念一左一右地穿梭在教室里,这是属于教室,最后的忙碌。
七月末。
“柔晶,东西收拾好了吗?如果没有落下的,咱们上车吧。”樊秀然向站在远处的女儿喊着。
樊柔晶看着被拆得只剩下招牌的小卖部,想到了那年和一个小胖子的争执。她向着母亲走过去,然后又突然回过头,街口空无一人,她明白,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等了。
有人说,真正的成熟是温柔。那么,温柔一定是因为咽下去的泪水太多了,由内而外滋润了五脏六腑,也把身上的刺角浸软了。
人要珍惜想哭就能哭出来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