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蓄势
村支部就要改选的事情,由传说变成了现实。陈嘉民作为候选人的事,也由私下的小道传说,变成了公开的事实。
白果树下,井台边,一向不关心政治的女人们,对于村里支书的改选倒显得十分有兴趣。
这是村里人自己的事,关系到将来遇到事了,找谁主持公道。他们也在揣摩分析老支书这次的举行与缘由。
“你们说,栋梁支书为什么突然就不做了?村支部要改选了。别的村又不改选,就我们村改选,是不是老支书遇到什么事了?”
“我也觉得突然。他做得好好的,村里人都信他。他这突然不做了,我倒觉得有些不习惯呢。”
“栋梁支书也六十多了吧。镇上的干部六十也退休了。可能到年龄到了吧?”
“那村长为什么不接班?让陈嘉民接班?这么年轻,能镇得住吗?”
“开始听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支书要把位置传给他孙子呢。没想到,说是要选陈嘉民。我倒觉得,让年轻人做,挺好的。上次带我们去华西村,我就发现,年轻人和我们想法不一样。”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们家巫青云,是省委的选调生。你懂什么是选调生不?将来肯定要做大干部的,还会窝在村里?你用脚趾头想想也能想明白。倒是陈嘉民,他又不是我们村里人。能不能留得住,难说得很咧。”
“我跟你们讲,我觉得将来我们村麻烦大了。你们想,巫永胜做了这么多年的村长,结果接不了班。让一个年轻人来领导他。他心里会怎么想?你们看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说的也是噢,要是我,多多少少是有想法的。诶,其实这村干部就不是个官,但是想做好,我觉得难。”
村里人为了村支书的事议论着,操着闲心。议论没有结果,但是能够凝聚感情,打发时间。
突然有人横插了一句:“你们知道不,果儿她丈夫,前两天救了他丈人巫树林。李寡妇连夜就给高力山送礼去了。”
“那天我在,我还追到河边看了。就是村西边的那河,在桥北头一点。巫树林被水花生缠住了,差点淹死了。”
“对,对对,我听到果儿喊救命了。就是太远,没去看。听说是高力山救的。诶,毕竟是他老丈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这下啊,巫树林又欠果儿一条人命了。”
“听说李寡妇给高力山送了两只鸡。高力山好像收了。”
“要我是果儿,我把鸡丢他脸上。还有脸来送鸡。一条命,就值两只鸡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要白不要。果儿夫妻救了他爸一命,连两只鸡也不能收啊?再说了,这下啊,看巫树林良心怎么过得去。他们夫妻回村已经这么多年了,连女儿家门口都不经过。诶,也真做得出来。我就不懂,他们的心是怎么长的。”
“怎么长的,我看就是没脸见女儿。时间越长,越没脸见女儿。我看,这辈子,他们就这样了。”
井台边的议论随着人来人往,时而断时而连。白果村最近发生的事,又一次在这里交汇,又一次在这里回炉,传播。
村支书改选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了。全村二十多名党员,能从外地赶回来了,都提前回到了村里。
自从镇党委将陈嘉民作为候选人的事情,正式通知了村里之后,村长巫永胜的心气就低到了极点。他将自己不再担任村长的想法,不仅告诉了栋梁支书,还将风声放到了村里。
他想把这种压力通过村民的口,传给镇上、镇上的领导会想,一个自然村,一下子换了两个村干部,会有什么后果呢?巫永胜以为进,以静制动。
村里人对一下子换两位村干部,开始觉得很新鲜。但接到改选通知,知道只换支书,也就没有引导起太多的波澜。
按照组织程序,镇上的书记找到了陈嘉民,告诉他作为白果村党支部书记候选人的决定,再想听一听他个人的想法。陈嘉民已经从栋梁支书那里得到了消息,心里上也有了准备。当镇党委书记跟他的谈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书记问他:“嘉民啊,这次组织上让你正式兼任白果村的支部书记,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啊?其实,从镇上的角度来讲,我们也舍不得把你放下去。当时主要是白果村的会计出了事,没办法,想让你临时顶一顶。没想到,你这一去,他们村里竟然这么欢迎。尤其是你们老支书巫栋梁同志,见我一次夸你一次。这次他坚决要求退下来,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让你来接这个班。镇上也是考虑再三。如果你去任这个支部书记,一届就是五年,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陈嘉民挺起了腰,向书记保证,如果真的能够当选,一定认真履职,一定不辜负组织的希望。
说完了组织上的话,镇党委书记让陈嘉民坐下,以兄长的身份跟他聊天。
“嘉民,有几句话,作为兄长,我想跟你作个提醒。你千万别小看村支部书记这个职务。虽然他不是什么官,但可能比官更重要。你直接面对的是村民,大大小小的事,纷繁复杂,鸡零狗碎。但是,就是这些小事杂事,往往是群众最关心,也是最切身的利益。嘉民啊,能做好我这个镇党委书记的人,未必能做好一个村支部书记。好好干,不要辜负了老支书和村里人的希望啊。”
陈嘉民看着镇党委书记的眼睛,露出了感激和坚定的眼神。
书记继续说道:“这次组织安排,一时也有同志想不明白。我也听说了,你们村的巫永胜村长,可能一时还没想通。他已经放话了,说是村长也不想干了。我知道,这是气话,说给我们听听的。但是,这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嘉民啊,村里工作,人的思想工作是第一位的。虽然你还没有当选,但是思想工作要做在前面。他们都是村里的老同志,都是从困难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不容易。你要多听,多学。这个巫永胜啊,是你做支部书记,第一个要团结的同志。嘉民啊,看你的了。必须沟通好,团结好,绝不能搞分裂,懂吗?”
从镇里出来后,陈嘉民就直接回了村,找到了栋梁支书。他把镇党委书记的要求转告了老支书,并想听一听栋梁支书的想法。老支书提到这事,心里也有些难过。
他对陈嘉民说:“嘉民啊,其实推荐你,我也犹豫过。并不是说你不行,而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永胜。这孩子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后来还跟我一起搭村里的班子。虽然说能力水平跟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不好比,但是为人厚道,肯吃苦,对村里有感情。这点,村里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支书说得有些动情:“但是,选村支部书记,不能光谈感情。时代不同了,对这份工作的要求也不同了。如果没有一个敢带头,敢闯的人来带这个村子,我们村可能还要落后人家五年十年。我是想了又想,权衡再三,才向镇上推荐的你。诶,从感情上讲,我有些对不住永胜啊。”
“那,支书,如果永胜叔真的不想做村长了,怎么办?”陈嘉民问。
“你理他呢!他只是说说罢了。他对这个村子有感情,不可能不干的。只是想拿这件事杀杀气罢了。嘉民啊,你呢,是将来的村支书,你主动找他聊聊,看能不能解解他的心结。我想啊,他想做这个村支书,也是想为村里做点事。你看,能不能和他说到一块去,试试看。”
当天晚饭的时候,陈嘉民带了一瓶句容白酒,就上了巫永胜的门。正赶上巫永胜准备吃晚饭。见陈嘉民来了,他催着他老婆,抓紧再炒两个菜,留陈嘉民吃晚饭。
陈嘉民从怀里掏出酒,笑着说:“叔,我就是来蹭饭的。”
巫永胜多少知道点陈嘉民的来意,但对这个孩子他并没有意见。他生气的是,组织上没有让他接班,也就是间接地否定了他这几年的成绩。见陈嘉民主动上门了,来的都是客,那必须得好好招待才是。
几杯酒下肚后,陈嘉民讲明了来意:“叔,我今天来,我不说,其实你也知道原因。组织上跟我讲了,想让我参选村支部书记。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聊聊,我怕你有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我没想法。我们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土老包,跟不上趟了,你们不嫌弃我们就不错了,还能有什么想法。”
“叔,今天我上门,就是想跟你好好聊聊。你这气话一说,我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陈嘉民说。
“行,不说气话,来先喝一个。”巫永胜端起了杯,跟陈嘉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好,我不说气话,听你的,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巫永胜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叔,我主观上就没想过当这个村支部书记。更没想要抢这个位置。但是组织上这样安排了,我也不能推辞。其实,你做,我做,都是为村里做点事。就是我当了这个村支书,没有你的支持,也是什么也做不成。是不是这个道理?”陈嘉民看着巫永胜,也想看看他的反应。
“叔,你就这样想,我年轻,精力旺盛,我打头阵,你在后面帮我掌舵,把把关,这是不是也是件好事?”陈嘉民一直看着巫永胜,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陈嘉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他也端起了酒杯,对巫永胜说:“叔,来再干一杯。你就说,我怎么做,你才能消了这口气。怎么做,你心里才舒服?”说着,一仰头,把酒也干了。
巫永胜端起了杯,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把筷子反过来,用另一头给陈嘉民夹了两块菜:“来,不要光喝酒,吃点菜。”
然后放下了筷子,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嘉民啊,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掏掏心里话。我不是非要做个支部书记不可。就是觉得,栋梁支书退下来了,我接这个班,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突然不让我接了,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我不行吗?我这个村长不能干,接不了书记的班。那与其这样,我这个村长也不干算了。”
巫永胜一边说着,一边给两只杯里斟上了酒。
“我其实也想为村里做点事。生活在农村久了,你知道,这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现在面子彻底没了,我还怎么好意思在村里走动。嘉民啊,不是我觉悟低,是我心里这坎过不去啊!”
巫永胜说着,脸上的表情越发的痛苦,加上酒精上头,通红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
看得出来,他是强忍着心里的委屈,不让他发泄出来。
陈嘉民说道:“叔,其实我也只是想为村里做点事。要不,叔,我们来说说,我心里将来的白果村,可以做哪些事,好不?”
“行啊,还没上任,就有想法了,是好事。你说,我听听看。”巫永胜说。
“叔,我在想,将来我们村要把集体经济做起来。你看,现在大家在村里没事做,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了孩子和老人。这样的农村变得死气沉沉的,没有了活力。我想,如果我们村也成立合作社,成立公司,给村里人创造就业的机会,是不是有人就可以回来工作,在村里上班挣钱了。”
巫永胜看着陈嘉民,笑着说:“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是我们村里能有什么东西好做?还成立公司?做什么?种青菜萝卜啊?”
“叔,你看啊。高速公路通了,现在路下被挖的地方,成了一个个的大水塘。我们可以养鱼,让城里人周末来钓鱼。现在外地非常流行休闲农庄。我们这里现成的水塘,整一整就是个好的钓鱼点。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世外桃源’。还有,有了水面,就可以养些鸭子和鹅,空地上可以种有机蔬菜。村里把生态养殖和有机蔬菜搞起来,这是第一步。我们先把能做的先做起来,慢慢把人心拢起来,把人气拢起来。”
陈嘉民说得头头是道。巫永胜先是没当回事,但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似乎可行。他心里想,这么多水塘在那,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做呢?
陈嘉民说:“叔,你别怪我想得多。我想,将来,农业合作社,村里成立公司了,还得你牵头。我主要负责党务和对外开拓业务。村里集体经济日常的管理,还有把村里人拢回来,提高大家的精气神,离不开你。叔,村里要发展,真的离不开你。”
巫永胜前几分钟还在生气中,现在被陈嘉民的话温暖到了。尤其是他听说,将来村里的公司还要请他牵头打理,他一下觉得自己有事做了,而且做的是为全村谋福利的好事,他的心里豁然敞亮了许多。
他问陈嘉民:“嘉民,你真不是嫌弃我们这些村里的土包子?真得看得起我?”
陈嘉民又端起了酒,主动碰了一下巫永胜放在桌上的酒杯,笑着说:“叔,谁是土包子。我也是上初中才跟父母进了城,我根上就是土包子。我还怕你嫌弃我是外地人呢。叔,你多心啦!”
那天晚上,他们俩一直喝到了半夜。两个人的酒量都不大,由于战线拉得长,他们勉强把一瓶酒喝完了。
回去的时候,巫永胜坚持要把陈嘉民送回村支部但他的两条腿不听话,才站起来,就软下去了。不是他老婆扶着,差点把桌子给撞倒了。
陈嘉民也有了酒意,他只身走在村子里,四周安静极了,村里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远远地,白果树硕大的剪影清晰可见。树顶上,是黑中泛着蓝意的天空,很高,很深。滚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陈嘉民抬头看着,他想,又是月半时节了,到今天为止,他在白果村已经工作三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