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事已矣一(皇后篇)
直到次日一早,我才从梦中惊醒。
真是个噩梦啊!
可现实往往比噩梦还要可怕。
“德海,德海!”他欲言又止,甚至看都不敢看我。是了,这个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我的心思,“都,都知道了?”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抖。
德海一咬牙、一闭眼、点点头,一连串动作将我最后的希望彻底踩碎。而后又怕我再次晕厥过去,扶着我不让倒下,他的手就要掐到我的人中了,嘴里喊着,“皇上,皇上,您可别吓奴才啊!”
我也不想吓你啊。
这不是没一个好消息么。
完犊子了啊!我将是周皇室最丢脸的皇帝,且没有之一。
后宫茶话会的今日话题是不是我?
一定是了。
我脑子嗡嗡的,还真的险些又晕过去。但我突然想到晕过去貌似没什么用,还是不晕了吧,有那功夫不如想想可还有何挽救的办法。
对,办法,先解决问题要紧。
怎么解决呢?我又不是太医,也不是神仙,不会摸脉抓药,更不会治病救人。
希望,只能寄托在庸医们身上。
他们研究一夜也该有所进展才是。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会儿正是他们顶上的时候,对,就是这样!
但是当我来到偏殿,看到蜷缩在地上的三四个太医,还有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的那几个,再就是敬业一点在书桌上、翻着医书睡着的尹院正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
‘梆梆梆。’
打在桌子上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响,就差把桌子大卸八块,大卸八块都不足以熄灭我的怒火。
当然,我没傻到用自己的手。
我已身心俱疲,再不能受一点伤了。
‘哐’的一声,是鞋子落地的声音,德海光着脚跑过去穿上,又小跑着回来搀扶我,还不忘踢地上那几个太医一脚。
这么大声都不醒,是睡的有多死?
而我想的是,再不醒,就真的让他们去死!
“参见皇上,皇上,臣,”
“废话少说,可找到办法了?”
“额,臣,臣翻看医书,医书上也没有记载。”
“是没有记载,还是没有办法?”我脑子定是不大清楚的,没有记载就等于没有办法啊。
而尹院正大概梦中惊醒,脑子也不大清楚,“回禀皇上,臣无能,臣,无法。”
尹院正是个为人正直,医术精湛的好太医,但正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叫不懂变通。而后他怕我听不懂似得说了一堆医学词汇且再次告知我结论:没有挽救之法的时候,我大怒。
之后下令,将他拖走关入大牢。
他也是个硬骨头,连求饶都没有,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如今想来他是真没了办法,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然后,我阴沉着脸色走向下一个太医,步子有些缓慢,搭上他肩膀的手在他看来该是夺命的刀,又是那句,“你说,可有解决之法?”
摇头?那我要你何用。
下一个,“你呢,怎么说?”
“皇上,臣,无能。”
“来人,拖走!”
求饶声响彻乾安殿,却仍旧唤不回我的理智,我勾勾手指,排在后面的太医直接跪下,求着饶命,然后我又挥挥手,连话都懒得再说,德海会明白是何意。
一个又一个的被拖走。
反正满后宫都知道了,我也不必再藏着掖着,尽情发泄,疯狂造孽。
直到最后一位刘太医,说了句“臣愿尽力一试。”
也好啊,总比直接宣判来得好。
乾安宫安静下来,紧闭的宫门只留着一丝缝隙,有一束晨光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我好似又看到点希望。
德海在一旁斟酌再三才开口,“皇上,该去上朝了。”他靠近两步,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要不,今日让朝臣们都散了?”
不上朝的理由是什么呢?
你家皇帝喝了绝子汤?!
我噌的站起身,不行,这朝得上。
这么些年什么难关没闯过,什么困难没遇到过,从没有什么能将我打倒,如今更不会,既然如此就一切照旧!所以后来贤妃撤了伊兰香我心里窝火,成嫔、仪嫔不斗了更让我难以接受。
但我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这些,而是德海查到的罪魁祸首—林琅。
林琅?!
“确认无误?”会不会是查错了,会不会是有人借了林琅的手,会不会其中还有猫腻,那一瞬间我脑中闪过很多猜测。
德海也跟着叹气,“兹事体大,奴才不敢不尽心,将人证、物证一一核实过才来回禀,确认无误啊。”
德海办事还是让人放心的,他跟随我多年,真有什么蹊跷不会看不出来,再加上他很懂我的心思,看来确是如此。
怎么会是她呢?
怎么可以是她!
这个笨女人,除了会仗势欺人、还有些娇纵任性之外,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脑子?要将绝子药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后宫,还要买通江嫔宫里的人,这个人一定得是江嫔身边亲信之人,否则一定会银针验过才入嘴,林琅怎么可能做得到?!
怨不得我不信,自从林琅入宫,身上背了多少黑锅,数都数不清,偏她还不自知。若不是有我明里暗里护着,早就被那些女人瓜分殆尽,尤其是我那个黑心的表妹。
我本以为这次又是她的手笔,所以才跟母后放出狠话。
还想着一旦查实,新账旧账一起算。
唉本就心塞还猜错祸首,更堵得慌了。
我坐在乾安宫榻上,独自沉思,任由思绪越飘越远~
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事情当然与我的表妹凌玉-福阳宫纯妃脱不开关系。
这个封号如今看来可真讽刺。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却拿她没有办法。谁让她的保护伞是母后,还有亲手将我推上皇位却早死的嫡亲舅父。而凌玉是舅父唯一存活于世的孩子,当年,若不是为了我和母后,舅父他也不会所以我只能尽量弥补,方能让舅父在九泉之下安心。
如此说来,我也是她的保护伞之一。
可凌玉是个不知满足的,仗着母后的偏疼、舅父的恩情和我心里的亏欠,一次又一次的做下错事,却又在事发后一次又一次将舅父提起,当做她的护身盾牌。
若没有她,母后不会一次次与我发生冲突,母子之间不会有隔阂。
若没有她,后宫定是一片祥和,没有见不得人的阴暗与肮脏。
若没有她
若没有她,是不是我和音音也不会夫妻离心,行至陌路?
夫妻如此,非我所愿,音音不肯原谅,而我又何尝能原谅自己?
那是扎在我心里的刺。
是我,给了凌玉不该有的妄想。
犹记当年,凤仪宫里,昏睡三日的音音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开始找明琮,紧紧的抓着我衣袖不停地问,“琮儿呢,琮儿如何了?皇上,琮儿他,如何了?”
追问的语气有多急切,流下的眼泪就有多汹涌。
霎时,泪如雨下。
面对音音的追问,我什么都说不出,闪躲着无法面对。
明琮,明琮是我与音音的儿子,我的嫡长子。他出生时像个小猫儿大小,哭起来声音嘹亮,小脸是那么软,整个人都是那么软乎乎的。我不敢抱,生怕一不小心伤到哪里,却又欢喜的很,很喜欢,一秒都不想离开她们母子。我把明琮带在身边教养,教他读书、习字、射箭,还让他骑在我的脖子上玩闹明琮,占据了我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第一次对生命延续的感谢可是,可是当年那个抱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娃娃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孤独的离去。
明琮,我的孩子,他走了。
永远的离开了我。
一场天花,夺走他的生命。
我把音音抱在怀里,眼泪很快打湿一片,她抓着我衣袖的手无力的垂下去,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我心里很慌,想追上去,却发现追也追不上,抓也抓不住,“音音,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产生错觉,以为她不会给我回应。我只能将她抱得更紧,试图把我的体温传递过去给她暖一暖,她的手好凉,越来越凉。
音音从我怀里挣脱开,一把将我推开,她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冷漠与决然,然后,是我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皇上,你说,天花是意外吗?”
音音起身走下床,与我面对面,直视我的目光中毫无退意,她一步步向我走来,一步步将我逼退,“你说,宫里日防夜防,怎么会有天花呢?”
“宫里也不止明琮一个孩子啊,怎么只有他得了呢?”
“有这么多好太医在,怎么会越来越重,治不好呢?”
“明琮去了,谁受益最大呢?”
音音已经不再看我,只是低着头看脚下的路,又或者她也不是在看路,只是不知该看向哪里。那一字一句像是扎在我心口上的刀,越来越窒息,我竟无措到不知该做些什么。直到我的身体已经站到凤仪宫门外,音音才站定不动,那道门槛就好像是隔在我们之间的高墙,是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笑,讥笑、冷笑、苦笑,眼泪夺眶而出时,她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周嗣源,你怎么不说话?”
透过缝隙,我只看到满脸的失望。
凤仪宫门关上。
我知道,她的心也关上了。
是啊,我怎么不说话?
我应该说点什么的,说这场天花就是一个意外,说明琮是不幸得了,说再好的太医也不是在世华佗,也有治不了的病,说不会有谁受益
可我,说不出口啊。
我明明知道,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走在回乾安宫的路上,我又想起当年在东宫的日子。
音音是我的妻子,也是危难时仍坚定不移站在我身后的女子。
那时候我势弱,前有豺狼后有猛虎。
皇家无父子,更无兄弟,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什么亲情、什么血浓于水在权力、欲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父皇,曾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爱他敬他,就像仰望太阳那样。可太阳福泽世间万物,他却不爱我,不疼我,只因我不是他心爱之人生的孩子。
我那几个不省心的弟弟无时无刻不想置我于死地,刺杀、阴谋、敌对一波又一波的袭来:我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二弟周嗣梵实际上是个假仁假义的真小人,将我在朝堂上的作为传扬出去,字字句句皆是赞扬之言,若非如此,世人又岂会尽知我这位‘有勇有谋’的太子殿下,父皇又岂会猜忌于我?还有从小与我不对付的三弟周嗣清,他是父皇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是父皇的心头肉,哪怕他从不敬我,处处与我作对,哪怕他结党营私查有实证,哪怕证据甩在父皇面前,又有什么用呢?更别说负有文曲星下凡的四弟周嗣礼,这是皇家,哪有什么仙人临凡,不过是博出位的名头罢了,管他什么方法,管用啊,文臣追捧,天下学子视他为榜样,他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众生,虚伪、可憎,内心的欲望一点点发酵。只有嗣堂,我唯一的亲弟弟,被他/她们害的惨死,却在事发后推脱的一干二净,而彼时的我只能选择明哲保身。
我被阴谋诡计包围,好似伴我生,同我灭。
挣不脱,逃不开。
那或许就是,宿命。
音音,就好似那抹晨曦,是阴暗爬行时唯一的光。
只有她,唯有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曾经抚过我的眼睛,化开我的愁眉。她陪我笑,陪我骂,也陪我哭,抱着我说不要怕,她会一直在,一直。
如今,她也要离开了吧?
我却不能也不该怪她。
我曾是权力斗争的胜利者,如今却只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能保护好。
站在宫墙之下,长巷之中,我只有满腔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烦闷。
直到我冲到福阳宫,掐住一向以柔弱示人的表妹凌玉的脖子,好像这样就能让音音心里舒服点,让她不再怪我,好像这样就能证明我并非不痛,并非无所作为。
直到我问出那句话,那句憋在我心里很久的话,“凌玉,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