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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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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辞在北京城,共有三处住所。

    其中一处是后海的一座老宅,有钱也买不到的那种,门口墙上挂着汉白玉牌,金字刻写“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柳石裕的父亲作为民族资本家,为抗战和解放出钱出力,还亲手将几个好儿子送上了战场,因而得以保留了祖宅。

    院子里的那株西府海棠,每到仲春便铺开满庭花云,据说为清代郡王亲手所栽,那是鲜花着锦般的富贵。

    季辞从美国学成归来时,住进了北厢的偏房,原本用作客房的一间。那时他还没来得及崭露头角,无论在柳宅还是公司,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不同于现在。

    现在他搬到了西厢,和柳石裕的小儿子柳成成各占一间,分享了最好的一段湖景。

    虽比不上柳亚斌独占一排东厢房,但足以说明他今非昔比。

    另一处公寓在东cbd著名的豪宅小区,离公司比较近,生活也更便利。

    成年子侄,与长辈同住毕竟不方便,平常季辞和柳亚斌都不住在后海,只节假日回老宅吃顿饭。

    季辞这套公寓本是傅晶的私产,买来一直空置至今。去年年尾,季辞带领团队做出响亮成绩,傅晶喜出望外,将房子转至季辞名下。

    近半个亿的房产,说送就送了,可见傅晶对季辞的看重,绝非嘴上说说而已。

    小区优质,邻居都是各界名流,唯一缺点是他与柳亚斌住在同一个单元。

    虽说一梯一户地库直达,但极偶尔地,他们会在电梯中狭路相逢。一般是季辞加班到深夜,满身疲惫,而柳总搂着个花容月貌小明星,满身酒气。

    第三处住所在南城,是季辞早年曾住过的小区。

    老北京有句俗语,东富西贵,南贱北贫,说的虽是上百年前的事儿,但风水人文的集聚,貌似一直影响至今。

    出了南二环,繁华气息骤减,如果此时打开北京市的热力图,可以看到越往南,城市的活力度降得越快,图谱呈现出凝滞的蓝紫色。

    季辞那套自有房产,便坐落于这片蓝紫色之中。

    一个极普通的楼盘,年头很久,物业废弛,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小区门口有个派出所,因此路不拾遗,治安不错,院子里从来不丢自行车。

    院内杂草丛生,路灯还坏了几盏,季辞踩着石缝中不知名的野花,走到了破败的单元楼门口。

    他娴熟地托起铁门上的锁扣,状似锁紧的单元门“吱呀”一声开启。

    从程音家出来后,季辞没有回cbd的公寓,而是一路打车来到了南城。

    这条路季辞走得极熟,是回家的路。

    单元的楼道间里,灯光倒是很亮,每隔一段时间季辞都会将照明换新。

    他走到家门口,习惯性地拿钥匙开信箱——忽然想到如今已没那个必要,又将信箱锁上,开门进了屋。

    熟悉的气息扑来,温柔而陈旧,季辞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穿过客厅拐进了书房。

    一楼的人家,房间窗帘一般很少开启,书房里挂着厚重的深青色绒帘,另外三面墙都被书架占满,屋子中间摆放了一组老式沙发。

    他点亮台灯,将门锁好,随即走到书架前,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露出的墙壁上,隐约可见九格密码锁,季辞将手指探入,按了一组密码,打开了书架后的密室。

    绝不会有人能想到,在这座老房子里,竟然还藏了这么一处秘地。

    季辞也是买下这套房子之后,才发现次卧里别有洞天。

    这个空间在户型图中没有显示,可能原本物业打算用作设备间,被前一个业主私下打通,偷偷当作储藏间使用。

    买来时里面堆满了装修垃圾,季辞亲力亲为,将之清理干净,慢慢改造成了一间密室。

    不过是个方寸之地。

    水泥地面,一桌一椅,就舒适度而言,跟单人监狱也差不多。

    却足以容纳他最重要的一切。

    电脑无声启动,季辞扣上一幅类似vr游戏眼镜的头戴式装备,将座椅调成平置。

    室内灯光全灭,只剩下黑底白字的显示器上跑动的数据,以及屏幕右下角一个打呼噜的粉红小海豚,暖光飘移闪烁,让这间小小的密室,有种摄影暗房的氛围。

    设备的内部,幽蓝的微电流按照设定的频率,脉冲式地开闭,与此同时,季辞的肢体也随之无意识地上下起伏。

    全程他皱着眉,薄唇始终紧抿。

    摘下设备时,季辞显然已极度疲惫,身上的那件衬衣几乎已经被汗浸透,但他还是仔细进行了最后的数据校验,整理之后存档,写下了当日的日期。

    又检查了一遍,他关闭了记录分析软件,起身去换了一件备用的干净衬衣。

    此时,屏幕右下角的小海豚忽然惊醒,对着屏幕吹出一串粉红泡泡。

    “亲爱的用户,口口向您问好,这是我们相遇的第2777天,今天您心情愉快吗?”

    季辞眯了眯眼。

    这是当初安装数据分析软件时,附赠的聊天ai机器人。

    当年阿尔法狗大胜李世石,人工智能的概念一度被热炒,几乎所有科技企业都在推竞品,其实大多都是解决某个特定问题的狭窄算法,远不能达到通用人工智能的程度。

    当时发布的聊天机器人,回答问题经常驴头不对马嘴。季辞当然不可能找它聊天,但也一直留着没删,权当计日器来使用。

    像关在黑牢里的人,每天摸索着在墙壁上画一笔“正”字,期待重见天日的时刻。

    最近这个软件发布了新版本,貌似聊天ai也更换了大模型。

    小海豚吹着粉红泡泡,在屏幕翻着肚皮游动,眼睛闪闪发亮:“亲爱的朋友,想聊会儿天吗?”

    通常这个时候,季辞会直接选择关闭程序,不过今天,他与这只兴高采烈的小海豚对视了片刻,居然鬼使神差道:“好。”

    小海豚激动了,连翻几个跟头,隔着屏幕送给季辞一个热吻:“想跟口口聊什么呢?我很会口哦~”

    季辞:……

    这种将屏蔽词用“口”来替代的做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普遍应用于全网。

    他依稀记得这只小海豚的名字叫“爱爱”,忽然有一天就变成了“口口”。

    光打呼噜不说话还不觉得,这一旦有语音输出,真是不堪入耳。

    可惜,季辞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存的这点心事无人可说,要不是与故人重逢,可能都不会轻易触碰。

    他摘下头戴式设备,声音低沉懒散:“你有朋友吗?”

    小海豚眨巴双眼:“你就是我的朋友呀。”

    “你有……”他顿了顿,考虑如何准确地措辞,“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小海豚冲着屏幕吐出一串粉红气泡:“曾经有一个扫拖一体机,天天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互相绑定了蓝牙。”

    季辞:“你曾被人抛弃过吗?”

    小海豚:“有时候人们把我粗暴地拖进垃圾桶,明明有其他更好的卸载方式。”

    “如果一个人,消失了很多年,等再出现的时候,把名字改了,故人也忘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这代表什么?”

    “代表你被人甩啦!老兄,收手吧,单相思是没有前途的!”小海豚信心满满地回答。

    季辞:……

    真会聊天。

    他僵直片刻,伸手“啪”地合上了电脑屏幕。

    季辞孤独进行着人机对话的同时,程音正热热闹闹和鹿雪商议周末的安排。

    之前她顶着学业和经济两座大山,很少有时间带小孩出门玩。

    听说有两个整天的时间可供挥霍,鹿雪精神大振,连夜制定了一套科学但不合理的出行规划。

    周六上午逛自然博物馆,下午接着逛自然博物馆,周日再来一遍。

    负一层的人体展厅,那就是程鹿雪的梦幻乐园。在她看来,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人体器官,比什么芭比娃娃都讨人喜欢。

    尤其那些浮动的人眼珠子,比书本图片看着生动立体多了。

    可惜的是,周六一大早,一个意外来电打断了这个宏伟计划,她们多了一项更重要的待办事项。

    还钱。

    鹿雪那笔三万元的手术费,程音在暑假起早贪黑地打工,已经想方设法还掉了大半。

    然而剩下一万元余款,陈老板却怎么都不肯要,好说歹说,非得让程音给她拍一组照片。

    这个请求很难拒绝,因为就不是钱的事——陈老板雪中送炭,送的是人情,程音最不愿意欠的就是人情。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收到对方的邀约,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拒绝,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大不了化个大浓妆,程音想。

    很多写真沙龙馆,拍的都是写假,化妆修图一套下来,所有人都美得很统一,也分不清谁是谁。

    她倒不担心别的,只怕自己增加了曝光度,有可能会被孩她爸找上门——但其实想想,这么多年不来找,说明人家根本没有找的意愿。

    何况当初那一夜,完全是黑夜里的共舞,对方恐怕压根没记住她的脸。

    问题应该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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