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山风
很多年后,那条一度被称为“史迪威公路”的中印公路仍然承担着中国、缅甸、印度之间的物资运输重任。在曾经埋葬了无数英灵的野人山和胡康河谷,公路沿着钦敦江蜿蜒贯通,水深树荫,景色秀美。
阵风从河谷中呼啸而过,钻进了山林里——它一点也不阴森恐怖,它是不羁的精灵!
孟江岚小时候总因为这个名字而被姐姐取笑,因为读快了像说“梦江南”,女里女气的,何况所谓江南,对南洋的孩子来说,真是遥不可及到毫不稀罕。
但这是父亲取的名字,容不得他们反驳。母亲总是劝解他:这名字有山有水有梦有风,再自由不过了。男儿志在四方,靠着这样的名字,三哥儿一定能走出马来亚、闯出大名堂!
对,他是孟家唯一的男丁,又是排行老三,家里的下人们会尊称他“三少爷”,母亲亲昵起来就喊他“三哥儿”。母亲后来是靠了他们姐弟俩坐稳的孟公馆继室,但在他们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只能住在加影的外祖家,几乎一直到读完中学的时候。
姐姐孟静媛,虽然只比阿岚大了三岁,却对他有着堪比母亲的影响。她性格沉稳,和孟夫人一样有着坚定的自我主张,阿岚从小淘气胡闹的时候,外祖管不动,就全靠静媛约束着。
静媛十七八岁的时候,因为母亲被扶正了,大姐又出嫁了,就先随母亲回了乔治市的孟宅。江岚等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才去,发觉姐姐有了心事,心思分出了好多去陪她的闺蜜——陆家大小姐。他跟着她们去槟州的游览胜地玩过几次,陆小姐虽然比自己大了两岁,但耿直任性得几乎和自己一样大,阿岚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爱和她玩。
终于有一次,母亲受邀去陆宅打麻将,陆小姐叫孟家姐弟一起去。在那里,江岚注意到了姐姐看向那一闪而过的陆家大少爷的眼神,恍然大悟。但是陆少爷除了对自己的妹妹给过笑脸,对其他人总是拒之千里之外的面孔,叫阿岚无法理解——说到底,大家都是少爷,为什么陆家这个非亲生的少爷可以如此高冷,自己这个孟家亲生少爷却常常在父族面前活得谨慎卑微呢?
阿岚也喜欢过班里的女生,所以对于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会有动心动情的行为再理解不过了。但他没想到,姐姐的动情甚至发展到过让他代为送信的程度,简直叫他怀疑姐姐被换了个灵魂。
可是原来被偷换的不是姐姐,而是陆少爷!那年中秋,他被父亲从雪州叫回槟州吃团圆饭,听说了陆家的换子风云以及原来的陆少爷出走他乡的结局。他以为姐姐会很失落,却没想到姐姐坦然得像是赢得了爱情。
倒是新来的那位陆少爷,阿岚远远地见过一次,光风霁月的模样、和蔼可亲的笑容比前一位不知好了多少倍,姐姐却言语间常常流露出对他的敌意,阿岚只能当是她因为这个陆赓华夺走了自己心上人地位的嫉恨吧。
然而也是这个陆赓华,在孟家濒临破产的时候,还向他们伸出过援手——这是母亲后来说的了,颇遗憾没能促成陆孟两家的联姻。阿岚心想,这个陆少爷其实很仗义了。
孟静媛突然离家出走的时候,给弟弟留了一封信,嘱咐他照顾好母亲的同时,提到了自己将要投奔的方向——“我要去找他了”。阿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应该就是之前的那位陆赓华。莫非他们之前就保持了私下的联系?
虽然不可思议,但阿岚未尝不感到欣慰:姐姐如果真的能投靠到自己中意的伴侣,怎么不算是幸福呢?等到形势好转了,他们一定能合家团聚的吧!
阿岚把信也给母亲看了,虽然为女儿担心,但听过阿岚描述静媛和前一位陆少爷的故事后,她倒也没那么担心了似的,只等着孟家的事情尘埃落定后,女儿再与他们取得联系。
母子俩熬过了家道中落的艰难,回到加影从头开始,他们没有盼来静媛的来信,却最终等来了“鬼鬼祟祟”的陆家少爷!
阿岚放下铁锹的时候,被这张皎玉般的面孔惊艳到了——曾经远看的时候只知道这人好看,如今近在咫尺才感觉这简直是一张举世无双的神颜,就是让上帝再造一张出来,恐怕也难以把握好如此精准完美的细节。
这份好感在陆赓华醒后、表现出宽容友善时又放大了好几倍。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如果你认可了对方的外表,那么连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难以质疑。偏偏陆赓华带回来的,还是孟静媛的好消息!母子俩又是惭愧,又是兴奋,说什么也要让陆赓华留宿一夜再走。
阿岚把自己的床让给了赓华哥。入夜时分,他躺在地上,突然看见自己的床上睡着那样一具美神雕塑般的躯体,想起他昏迷的时候叫了一声“三哥”,竟然无端就起了冲动。
“赓华哥?”他趴在地铺上,试探性地问。
居然床上的人也没有睡着,应了一声:“阿岚?还没睡吗?”
“阿岚”的名字第一次听起来如此悦耳,像夏夜里抚过身体的一阵山风,叫他通体清明,也想从那张唇舌里听到更多的话语。
可是赓华哥好像伤得有点重,阿岚更内疚了,急忙去找了红花油来,坚持要给他推开瘀伤。那清举风骨、皎玉肌肤露出来的时候,阿岚忘记了手里油瓶的余量,陡地就泼多了下去,漫溢在他的肩背上,像泼在雪白宣纸上、待绘成山河的颜料。
他急忙放下油瓶,把手上的药油搓了搓然后覆上了这片肌肤,掌下的身体颤栗了一下,像是从没被人如此亲昵地贴近。
赓华哥把脸埋在枕头里,叫他用力。阿岚小心地用力,同时借着月光看见枕头上洇湿的斑块越来越大。
过了好一会儿,赓华哥才提着半口气问他:“你想听你姐姐的事情?”
阿岚当然想听,他听得太认真了,甚至不会去质疑真伪——从钟情的山谷中吹出的清风,谁都不忍揣测它的由来。
直到,他后来向母亲复述的时候。静媛显然是嫁给了魏行长,他们的生活听起来很惬意,感情应该也很美满,所以——
一向坚定自己所爱的姐姐为什么嫁给了别人?
既然生活富足稳定了,为什么不尽早联系家人?
为什么姐姐会乐于告诉这个她曾经嫉恨的新陆少爷这么多婚姻细节?
为什么姐姐姐夫不给一个明确的联络方式?
谁都知道这时候中国的大部分地方都在打仗,上海的孤岛可能确实像暴风眼一样的平静,但谁都不知道能持续多久。集中在姐姐身上的这些疑点只能证明——静媛可能已经不在了。
母子俩都没有说破,但眼泪不约而同地流下来,浓缩成一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岚想了几天,决定去投奔赓华哥,这不仅是他谋生的更好机会,也满足了他内心不敢宣扬的欲望。他突然就理解了姐姐当初的离开——当心里有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人时,世界仿佛阳光普照。
山风,与扶光望舒相伴,穿平原、越大江,度过的是彼此在人间最颠簸、最苦难的十个月。他们送走了一个个同行的长辈、伙伴、兄弟,经历了一轮轮残酷的战火、疾病、灾害,甚至在野人山,说好去团部开两小时会的人突然就消失了十多天。阿岚执拗地背着赓华哥的行李和粮食,坚定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他总想着自己更年轻,更扛得住辛苦;他总想着那月光下裸露的雪白上,青红点点的瘀痕是自己一辈子的心疼;他总想着那一声“三哥”无论叫的是谁,都已经过去了,只要自己更快地成长,总有一天,心尖上的人不会再用看弟弟的眼光看着自己。
他补不平年龄上的差距,但他有决心追平岁月的沟堑,成为扶光望舒可以倚靠的大树!
可他最终倒在了原始丛林里,把年纪定格在了最好的青葱。他唯一安慰的是,至死守护的白月光,最终也陪伴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白骨,埋葬在险峻的胡康河谷;
血肉,铸就守护家国的城门;
还剩下未尽的爱啊,
化作林间自由的山风,
在整个世界流动,
照拂他日以继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