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一种密语
“正常述职。塔吉安定。”竹上均将密信看完后,递给身旁竹上恒。
准他查看。
竹上恒双手接过,这是他第一次见实时的密信。
边看洋洋洒洒一篇长信之内容,边习沙岗述职之格式和逻辑。有这样一份实时现稿,是再好不过的示例。
一盏茶左右,刚要请教密信生涩难懂句,抬头,见竹上均已经着笔空笺,看样子是给塔吉边岗回复并作出接下来的工作指示。竹上恒要张的嘴缓缓阖上。
向后退了七八步后站定,头低了几分,复看几遍手中密信。
竹上均书尽第一段,蘸取特制黑墨,正要书第二段内容时,瞥眼见竹上恒仍恭敬站立默读密信,而他站的位置…
竹上均紧了下眉:“上恒。”
竹上恒抬起头:“在。”
竹上均:“三个月前就开始让你接触密信转接,这些信原本专门通直递转给小黄门总管,然后原封上传于我。”
停顿些时分。
竹上恒闻他皇兄没继续,便脑中反复思量那话意思,“是。三月前,中间开始穿插进臣弟,密信包裹由小黄门总管递交臣弟后,再上传皇兄。若臣弟今日出现失误,还望皇兄恕罪,直指过失,臣弟必将竭力改正。”腰身更恭。
“如果仅仅是中传多一人,只会更为繁琐不保密。你知道的,我平日不喜折磨人。”竹上均将笔暂靠放。
竹上恒埋下去的头飞速运转。
平日也就罢,墨房、朝堂这种正式场合,他的脑子必须得转。
三个月前,皇兄便让他承小黄门总管后,负责转交密信包裹给皇兄。那时,皇兄还将秘藏的各岗密信言语转录标字符修典拿出,这修典出不得墨房,他只能在平时空闲之余奔赴来墨房,找空勤学,因他皇兄令他尽早学熟。
这三个月里,密信包裹不止来过这一封。而前段时间他也只负责上传,然后于可见信容视角范围外,站立垂头等候;虽与小黄门总管上传密信包裹、便退出阖门、甚至出庭院外等候不同,但本质大差不差——仅负责上传动作、密信不容窥视。
今日不同。
今日皇兄他看完密信后,主动在他面前说了密信的主旨内容——正常述职。塔吉安定。还将信展开给他,准许他查看。
这么想来,今日开始是要实操考核修典习得成果。
竹上恒思及此,心下一沉。
已是金秋九月,身上可能今日多加了层薄衣,此时额上微渗薄汗,终是支支吾吾开口,“皇、皇兄,这密信…大体能读懂,但仍有些词句觉得晦涩…”又立马抬头,给出请相信他的恳切神情,补充道,“臣弟余后定加紧修习。”
竹上均:“不必弓着身了。上前,来案侧。”
竹上恒直起腰身,步上前。
“今日起,除有特殊命令外,密信在我身旁的查看和回复,你都要紧跟学习。”
“是。”原是这意思。竹上恒心中放下待考核的忐忑,细细看着他皇兄正书着的信笺。
“口译方才写的这段。”
竹上恒目光一顿。
得,白放那忐忑的心,又给吊起来,狠狠鞭笞。
酝酿一会,“我已看完述职内容,边关无扰安定、百姓生活平稳,多亏了、多亏了你们的存在,守护一方土地,让青士内部没有后顾之忧,我很欣慰。不日商定嘉奖,随回复信笺一同送出,嘉奖抵达时,请公平派发给众将士。且…且有些其他方面的问询,和接下来的…指示,将…将写在下面…?”
竹上恒抿抿嘴,等待“发落”。
竹上均点点头,淡淡笑出声:“挺好的,大意都译出来了,日后再熟悉些,定会更好。”
听此,竹上恒嘴中鼓起的一团气,悠悠松开。
竹上均又看了眼他,指出:“只是,用的话太平白。你再用公文式、更为雅致的言语,口译一遍。”
只要意思能通晓,白话转正话,于他来说不难,不多思考,竹上恒便开口做答。“gu…”只是刚开口,便及时戛住,小心抬眼看向他皇兄。
竹上均听他“gu”一声,待了好久都没下文,掀眼看他,神情询问,怎么?
竹上恒纠结一瞬:“皇兄…臣弟还是跳过第一句,直接后面吧。”
竹上均眨眼,心中明了他在忌惮什么,轻摆食指,“无妨,正常代入译出来。不会同你计较。”
竹上恒不自然地轻吞口津,直接一气译出:“孤已阅。边疆来犯侵者少,域民向荣盛者昌,边关戍之,幸得汝将,故青士境内安生可得、背后无忧。孤欣慰更甚。欲拟日商其嘉赏,同信笺共赴塔吉,夫箪食、布匹、赏银将至,当以称坨之平量众人功进而派散,爱抚将士。至于旁处惑疑及远向,行文下至。”
“好。”竹上均的欣慰从语调中溢出,继续执笔,写了下去,“我写一句,你便跟着口译一句,白话、公文都来一遍。有不懂的,及时问询。”
竹上恒还有些小孩心性在身上,得到最尊敬的兄长接二连三的肯定,嘴角狠狠压住才未荡飞。心中不免对自身三个月来勤勉学习修典的成果,有了些底气。
一来一回,再加上答疑巩固,这篇回复停笔时,夜已深。
而早先写上信笺的字,前半部分渐渐失去了墨色。
竹上均:“特制黑墨防的是无关人士。密语防的是有关人士。特质黑墨的显现,想必这些日来,你已熟悉。”
“是。”竹上恒作声应道。特质黑墨不仅用在书写信笺上,信笺外的包裹也有。不过信笺外的包裹印的是图章。
包裹到达宫内,外包裹喷入特制酒雾,再隔火烘干,墨迹会重新显露。
显露出图章的模样。
青士有七个重要且有权力通传直上君意的戍边点。每个点基本相隔甚远。每个点只有一位在任总督习得该点密语,与君主直信。意味着,君主,要完全熟练掌握七种转译密语。
而图章,每个戍边点都拥有七种章,于包裹外加盖,今日只是凑巧塔吉总督用的代表塔吉的符号章。有时塔吉的信,外包加盖朗绿(lu,四声)的章,褐免的信,加盖千枞的章,都是说不准的,光从外包裹,无人知晓这信究竟是从哪发来,且外包裹有火漆保护。只有信中内容用的特殊语言才能断之。
“皇兄,臣弟只是不懂。”竹上恒道,“密信专语,历代只由在任君主及储君掌握,为何教臣弟也习?就算史上有特殊情况也是极少的。臣弟记得青幼年时,有段时间父皇常留皇兄单独在身边督习,那些日子,皇兄从墨房中出来一脸疲倦却又加紧功课了,想来那时是在学这些。”
竹上均想起青幼年的日子。
那些日子他夜深从墨房退出,踏着略有疲意的步伐,出了院门,看到宫墙下坐着等他的竹上恒。竹上恒比他小个几岁,身旁的众宫人却劝不住,一个劲地说早些休息,竹上恒倔脾气就算哈欠连天脑袋开始一晃一晃,也要倚着宫墙待他一齐出来,同回去。常常见面第一句,“哥!你还没用晚膳吧,我咐宫人备了…”
竹上均:“那时确实是在学这些。很抱歉,那时不能告知我学的什么内容。”
也很抱歉,现在不能告知为何要教熟你这些。
竹上恒的逻辑不免被打乱,全然忘了方才本想问什么,思路跟着竹上均话语走,“臣弟小时候也很乖巧,不会乱打听不该打听的。只是…臣弟在感慨,那段日子好似仅仅持续了一月有余。”又黯了黯桃花眼眸,“臣弟只觉自身愚笨,三个月习得的仍不足皇兄青幼年一月所习之熟练。”
“不气不馁。你已经很好了,往后多用几篇实时稿带你通习,定能掌握熟练。”竹上均起身轻拍他肩,“夜深了,回你府上去吧。”
“那,哥你…”
“我也会休息。”今晚除了密信这件事另插过来,确实说得上闲暇,“顾侍卫,送恒王至宫门外。”
“是,主子。”
两人向外走。
顾月裴已打开墨房门。
竹上恒忽地转回头,“哥,我会尽快掌握你叮嘱我要学的密语的!”
“恩。”
“哥,我还想炮制出另一种密语,不再是为公事、不再是为政事,单纯我们兄弟间可以翻译的懂的语言。”又看了眼身边的顾月裴,“哦,也…也可以让顾侍卫顺便懂,我们三个人之间可以相互翻译的懂的语言!”
竹上均哑然失笑,“你是说,想让我身担几种密语,还要另外再学一种新密语?”果然是小孩,够有精力。
竹上恒挠挠头,“哥,你同我说过,技多不压身,等我啊,等我炮制出来,要抽空学!”说着边迈出门槛。
竹上均坐回椅上,浅浅笑了一丝。
又想起门房外还有未收的画笔彩墨。
笑容滞住,略带落寞。
踱步向外。
秋风习习。
原先荡开在纸张上的清水留下微微印迹,而盘中彩墨的边缘也向内干涸收缩几分。
竹上均小心地将众多物件清理干净,搬回箱中。
再次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