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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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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冬雪重,压得天地无声。

    三百甲卫噤若寒蝉,层层围守立政殿。朱门深锁,关住火炉噼啪,沸水咕噜的细碎声响。皮肉细薄到隐约透出青苍骨节的手,长长的五指掂着长长的金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炉肚里的乌炭。

    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茶水只怕都要烧干了,她才左手抛开书卷,右手放下长剪,略显狼狈地把茶壶取下。

    茶水出壶口,就像热泉汩汩出山涧,水汽扑面,茗香烫人。

    少顷,茶水适温。她喜欢喝偏烫的茶,五脏回暖,惬然忘乎死生。

    幸好留足了炭火。

    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她了然地抄起榻上的桃木笄,信手绾住雪发,稍显持重。

    桌椅案榻笼在黯然的钢青或古鼎灰中,唯有炉火熊熊,烧断沉郁,铺开一席暖黄。在无人叨扰、难以区分的昼夜里,她找回了童年的乐趣,窝在摇椅上,煨着暖炉,通宵达旦地读书,也不知被关押了多久。

    殿门訇然中开,那刻恍若隔世。争先抢后的是风雪,款款而来的是死期。

    何公公大步流星前来,高声宣旨:“废后余氏,谋逆当诛,赐鸩酒。”

    圣口直谕,简明扼要,倘若放任文臣挥椽,只怕更不堪听。

    赐死没用上他们的满腹经纶,修史却非他们不可。

    刀笔无情,千古骂名已铸。

    何公公看向昔日权重尊荣的皇后殿下,只见她从容俯身,接过平脱漆盘时,轻身道了句多谢,泰然自若地搁下漆盘,端起陶卮,毫不犹豫地一昂首,一口便干了毒酒。

    何公公袖手而立,目光尖刻地盯着她,他不信一个通外敌挟幼主,距离临朝称制只差半步的人,会如此心甘情愿地败亡。如此作态,不过是为了体面吧。

    鸩酒之毒,乃断肠剧痛,且饮啜立毙,见余氏毫无反应,何公公当即叫住去端盘的宫女。

    禽困尚能覆车,败寇未死便不可轻忽。

    险些颠覆大亘盛世的罪人,恐怕连心肝都是淬毒的,他不敢贸然上前,远远观望着等待废后断气。

    可就在他思虑的刹那,废后已经抬手,动作不疾不徐,吓得宫人惊慌失措地后退,腿都软了也要连滚带爬地跑。

    碎片迸飞的怦然一刻,没有毒酒飞溅,只有狼狈、狼藉和地上肉眼看不到的水渍。

    “贱妇敢尔!”

    何公公暴怒,甩开刚才被他抓来挡在身前的宫女,白净的手急促挥舞,对着废后指指点点。这个女人,既是他跪拜过上百次的国母,也是大亘万民之膏血奉养出的叛徒。

    陶卮质地厚重,裂成四五片,洒在废后右手边两丈处,宫人却一直在她面前。

    此情此景,不证自明。

    废后漠然扫过或忍怒或含惧的面孔,除了气急败坏的何公公,左右雀息,似乎仍受她的积威所裹挟,毕恭毕敬地保持着严苛的静默。

    她下意识微笑,倒不是因为自己将死之人仍有余威,只是出于习惯。皇后要这样安抚惶恐的宫人,或者宽恕知错就改的奴婢。明明连起伏的弧度、片刻的停留都吝啬,却被视为大方的恩赐,至少从前是。

    犹记潜邸时光,她素有恩宽大量的美名,尚是太孙的帝王还忧虑过她面淡心宽,惯坏了宫人。

    展眼六七年,从世家千金到东宫正妃,从一国之母到逆贼叛党,她透过他们看自己,如见东海三为桑田。

    何公公的唾沫几欲飞到面前,小太监把他拉了又拉,余氏三度颦蹙。

    若放在往日,无须她言语,这太监唇舌甫动,便业已伏诛了。

    就算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想开口反驳。

    余氏本性冲静,加之又做了几年说一不二的中宫娘娘,早都养成了惜字如金的性子,从不向任何人解释她的所作所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样也非一朝一夕可以消融。余氏不过微微昂首,何公公的舌头猛地打成死结,竟是脑袋发懵,忘了她已不是皇后,惊惶到跌跪。

    废后长眸微睇,鸦睫敛住心绪,起身时将阉奴丑态尽收眼底,却又视如不见地回首转身。

    “滚吧。”

    背对着骂骂咧咧离去的何公公,废后随手解掉硌脑袋的木笄,丢在炉火里,躺回了摇椅上。

    毕毕剥剥的焚烧声里,她听到生命在溃烂。

    她头脑已经昏沉,看不进去书了,便要将它放下,手却蠢笨地,自顾自把书投入火炉中。她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一时痛心书卷远甚一切,不顾身上毒发,炉中大火,急切去救,却只捞回了灰烬。

    它们咬住她血肉模糊的五指,以脱离火海。那些火星趋炎附势,一路烧破她小臂的衣袖。

    喉头腥味弥漫,污血终于溢出唇角,自颌骨顺脖颈流下,脏了缞绖,黏黏糊糊的烦人,本想宽松衣领,可她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看不见从指缝间滴下的颗颗血珠,只能勉强听到混浊的水声,有如檐边落雨。

    阴雨不停,深闭门扉。

    世人视之为死寂,她视之为安宁。

    载元三年,岁在壬戌,穷阴杀节,废后薨。

    …………

    证圣廿年,岁在丙辰,斗柄东指,大王殁。

    大约是轻舟伯抵达江南的前三天,一个月圆星稀的寒夜。

    立春三侯,阳气已动,六九未过,小径缠绵而隐现,哑婆正在亭台上清理鸟粪,时不时听见小孩子的声音,若远若近,飘飘忽忽,吓得她心中阿弥陀佛不断,只以为半夜撞客。

    不怪哑婆怕,这烟雨小筑是余家女公子余亭静养之处,哑婆因误食烈药而哑,本难寻业安身,幸而经人引荐来此,做了快有两年,常觉冷气森森,不分冬夏。

    余家人在江淮四百八十寺点满了海灯,为这位三灾八难的小妹妹祈福,却从不来兰溪看她。

    听说是家中二爷,东宫少傅兼凤阁侍郎的余徽不让,理由是一堆易说佛曰的命格批语,婆子也知之不详。

    这诚然是个天工凿就的诗画园林,却亦是个没有人声烟火气的地方。除了一位名唤矜罗的婢子,她偶尔还说两句话以外,旁的奴婢都是哑巴,想热闹也不能。

    至于那余小娘子,哑婆至今才算头一遭听见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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