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陆应和下了车缓过神才发现被重新带回了酒店,一幢高楼直直伫立,顶楼的大钟表到了整点,恰好报时。
“叮叮”两声。
但这些似乎都不再重要。
他现在在意梁宁希现在正做何想,又为什么一言不发地急步走在前面。
是生气了?
他真的不是有意,只是一睁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就忍不住了。
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冲动的。
如果不是生了这场病,又太久没见她,他想必不会如此。
他依旧会如从前,远远地守着她,记下她最爱的花是曼塔,钟意的乐队是甲壳虫,偷偷看她在ig上的生活动态,然后半夜像做贼一样把一袋子菠萝盖求他在中国带回的火锅底料与自热火锅放在她家门前……
所有种种,他都不会让她知道。
太鲁莽了,他埋怨自己。
而此时此刻,走在前方的人的内心活动也并没有比他来的少。
梁宁希觉得心好乱。
她不太确定这个吻意味着什么,她真的慌神了。
男人与女人,这样的事她不是不懂,可是偏偏是陆应和?
她想问问张晓这究竟做何解,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自己想给人拍个虫子结果被莫名其妙亲了一口?太扯了。
酒店的柜台就在前方,不到一百米。
她拉着行李箱在前面走,听见陆应和的脚步紧紧跟在后头。
现在去开房间,登记入住信息,恐怕要一些时间,尽管不会太久,可这也说明她将和陆应和并肩站在柜台前,他们的双脚会在一个范围,视线也注定没法错开对方。
如果照她设想,陆应和不是脑子被烧坏了,而是对她有意思的话。
那他一会儿指定不会离开。
他会说些什么?她又该回些什么?
梁宁希脑子都快爆炸了。
要不——她想——逃吧。
避开他,避开这种窘迫,过几天就好了,万一他真的只是生了病,糊涂了呢?
她停下来,转身,拉着行李箱再往大门走,眼睛尽量不看陆应和。
“车能先借我吗?一会儿回来我再把车钥匙送你房间。”
陆应和还在颅内头脑风暴,听见她终于和自己说话了,人直直愣住。
过两秒。
“不是一起去?”他问。
梁宁希立马摇头,“不用,你把药吃了好好养病吧,我自己可以。”
“我陪你去。”
他心底莫名有种感觉,这时候让她独自走了,可能就了无下文。
在刚刚那段时间里,他做了个坏打算。
——梁宁希会因为这件事而疏远自己,彻底的、永远的,他们不仅没了以后的故事,就连刚建立的朋友关系都会如同一座危楼一般摇摇欲坠。
“真不用,”梁宁希不知道眼前人的内心想法,在心里急得要跳脚,但不行。
她得尽量云淡风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在意刚刚的那场意外。
“你休息,我工作,咱们各管各的。”
“你是不是……”
“没有,”她打断这个问题,干脆利落地否定,“我来不及了,别再说了。”
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像是上战场前打退堂鼓的小兵。
能怎么办呢?维持表面的淡定对她来说已经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了。
再多呆一刻,按她的性子,就想对他追根究底,问他到底是烧昏了把自己错认成别人还是喜欢自己。
无论哪种,都势必给以后的工作带来不便。
她不了解陆应和,他的生活、他的情感经历,她都一概不知。
唯一知道的是牵在他们之间的最主要关系线是上下级。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一个小小的吻或许代表不了什么,可他们的关系不一样。
以后他们还会日日相对。
她快尴尬死了。
逃吧,逃才是当下最好的出路。
她把三步并做两步,从陆应和身前掠过去。
陆应和感觉耳际有阵风轻轻吹了一下,再看过去,眼前只剩一个背影。
梁宁希走得比刚才更快了。
她的大衣被旋转门处刮来的风吹扬起来,纤瘦的身体进入温吞的阳光之中。
有股热气在陆应和心底里扭着,越来越烫。
他原本想的是,来日方长,两年的时光都等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可是。
当他看见梁宁希快要在眼前消失、越走越远的那一刻,有种强烈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去他妈的来日方长。
二十七年了,他就从来没觉得这么想活在当下过。
那个吻好像给他提供了什么动力,亦或是契机,驱使着他行动。
他追出去,握住梁宁希行李箱的提杆,一团火烧着他整个胸腔,即将喷薄而出。
梁宁希被人强行制止了脚步,一时间脑袋还没转过弯来。
她看见他头发被风吹乱,下意识地问:“你干嘛?”
她真的想赶紧走掉,赶紧离开这儿。
“先别走。”陆应和直直地盯着她,那双棕黑色的瞳仁照在阳光下,颜色发浅。
“我知道,”他说,“刚刚的事对你来说发生的太突然,你没办法接受。”
“这个吻或许是一时兴起,但对你,绝对不是。我比你想的,更早认识你。”
“所以,别逃。”
心跳的声音和旋荡在他脑海中的嗡鸣声混杂在一起。
这句不算表白的表白就这么直寥寥地见了光。
梁宁希被人看破了心思,脸从内到外发着热。
还有,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对你,绝对不是。
预设的情况被一锤定音。
太突然了,比车上那个吻来得还要突然。
这全然超出了自己可以应付的范围。
再看陆应和,他脸上写满了认真,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早又是什么时间?
她的记忆库里完全搜寻不到关于陆应和的任何踪迹,非要说的话,只有那个在海边和他相像的身影。
可已经被他否决了不是吗?
一分一秒在此时都显得漫长,梁宁希沉了口气,微微仰头直视他,“松开吧,我赶不上会面了。”
她几乎是像只兔子一样火速逃离,上了车看见后视镜里的人渐渐消失才总算松了气。
可心脏的跳动骗不了人,她紧张了。
梁宁希想还是不要告诉张晓了,要不然,张晓那鬼神经听完之后绝对会说让她跟陆应和试试。
她会说:试试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
的确,人生就是一段不断试错的旅途,踏在这条路上,有很多事,不可避免地要你尝试。
但有些是必须,有些则没必要。
例如感情。
因为她曾经参与了这样的试错,可失败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受够流言蜚语对自己的侵扰,也不想再度被绑架在周围人的评价里。
况且,陆应和的情况本就与向来不同。
一切变得复杂起来。
逃了这一时,那么,然后呢?
她对陆应和有崇拜,有同情,也有想做朋友的惺惺相惜,但绝非到达喜欢那一层。
那个吻的确使她内心掀起波澜,可接踵而来的的是唐突和担忧。
她曾经历过把感动错当心动,把怜悯错当喜欢。
以至于最后使自己被架上了虚假爱情的烤架,备受炙烤。
梁宁希再不能容许自己犯这种错。
……
最后她没在北林待太久,和弘立球场负责人的谈话很顺利,当天,她便买了返程的机票。
没去打卡燕子宫,也没吃上心心念念的烤鸭饼,她把车钥匙放在了前台,给陆应和去了条消息之后提着箱子回了庆南。
夜空布满了金星,可是却不是太亮,她侧躺在床上,辗转来回。
陆应和默契地没给她回消息。
树静了,风也止了。
她不想给予回应,也庆幸他没追问下去。
但依然棘手,等陆应和回了庆南,他们还能若无其事,各安其职?
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
梁宁希把自己脑袋往枕头里一闷,愁绪像蚂蚁,挠啊挠,挠得她要发疯。
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几通,她坐起来,把电话拨出去。
张晓正在台里做节目,白夜如昼,偌大的演播厅里熙来攘往,她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这儿太吵了,你等我一会啊。”
梁宁希感觉对面声音变远变闷,好像是听筒被覆盖了。
但隐约还有张晓的说话声。
“小李,左边台的灯光是怎么回事?太暗了,去调一下。”
“喂喂,这个桌子谁摆的,都歪了呀!还有,桌上的名牌呢,谁负责的?快摆上。”
“你这里不能这么弄。”
……
过了好半晌,吵嚷渐止。
梁宁希开了扩音,手机摆在一边,水杯刚拎起来,突然从那头传来关门声。
“喂?还在不?”
“在。”梁宁希把水咽下去回,顺便侃张晓,“某人工作起来还挺人模人样的。”
“切,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不是出差去了?”
“回来了。”
“这么快?你给我发消息说去北林,我还想让你给我带点聚缘斋的糕点回来呢,我妈贼爱吃。”
张晓声音掺杂着遗憾,梁宁希也有同感,她躺回床上,“别说了,我哪儿都没去,开个会就回来了,真累。”
“你这什么破公司啊,赶来赶去的,早上飞晚上回,逗人玩呢。”
梁宁希想说还真不是公司的问题,她把手机免提关了,顺便扫了眼时间,“这都快九点了,你怎么还在上班?”
“正要和你说呢,我们台整了个晚间节目,让我参与制作,昨天酒多了把这事忘了,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给我来充个数?”
“充数?”
“对啊,做嘉宾,我这不是个求职节目嘛,有一期主题是建筑,你不学建筑设计的?给我来充排面。”
梁宁希隔空笑了一声,“有好处?”
“多少也能挣点通告费咯,诶对,你那上司,叫什么来着,陆……”
“陆应和。”
“对,他好像还挺出名的,你要不给我出出力,让他也来?”
“神经,要去你去,”梁宁希扯上正题,“我准备辞职了。”
“辞职?”那头的音量变大,“现在这就业形势,你要辞职?”
就连张晓也觉得这事不靠谱吗?
梁宁希叹口气,“我也没想好,这不打电话问问你意见。”
“出什么事了?”
这一问又给梁宁希的回忆拉回来,她默了一下,然后说:“也没什么,可能呆不住了,还有,我还想搬个家。”
听筒那边门咯吱响了声,接着有人喊了声张pd。
“来了来了”,张晓对着那人回了句,然后对梁宁希说,“你先别冲动,等我忙完再细聊。”
啪。
电话挂断。
梁宁希攥着手机在手里来回转圈,目光又撞在那个陆应和送给她的陶瓷杯上。
那天陆应和一共做了两个杯子,一个在她这里,另一个她在他办公室里看见过。
就放在桌上,和几盆小小的多肉摆在一起。
上的色都是她喜欢的蓝色。
她要辞职的话,是不是也该和他知会一声?
梁宁希下床,去厨房把杯里的水倒了,又用厨房纸擦干,最后找了个顶上的橱柜把杯子放了进去。
她在厨房里站了一会,从窗里向外望,夜幕如盖,底下是不停歇的车来车往。
世界如常。
……
彼时。
陆应和洗过澡换了身家居服,独自伏在窗台抽烟。
白茫茫的烟雾一团一团,接着顺着风散在空气中,在他眼前不见,低头一看,指尖捻着的那支烟又烧到了末端。
一旁的烟灰缸里已经落了好几个烟蒂,七零八落地散在里头,他揿灭,那红色的火光渐渐熄灭。
身体往往最诚实,喉咙传上来的不适感逼迫着他咳嗽了几声。
他打开烟盒,已空了小半,想了想,又合上。
其实他平日里没什么烟瘾,只有在心情极差的时候才会抽上几支。
部门改革的事大概能在一周之内结束,今天下午孙静给他打了通电话,让他回去一块儿吃顿饭,电话里,他也听见了陆应协的说话声。
声音很远,大概是在和陆明峰说话,似乎有说有笑。
他笑着回孙静说算了,“你们一家人挺和乐的,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孙静听完很生气,声线都尖了不少,在电话那头骂他。
“陆应和,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回北林半个月了,除了第一天来转了下,回来过没有?”
“酒店比家好?还有,你哥出院这么久了,你一次也没来看过,他这条右腿为谁废的你还记不记得?”
“你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
陆应和一遍遍说嗯。
孙静最后收尾的一句是:这顿饭如果你不回来,你这辈子就都别回来了,我和你爸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又嗯了一声,接着听电话被气愤地切断。
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像在一艘航船之上,只是,他的那艘,早就破破烂烂了。
其实,在通话过程中,他真的很想和孙静辩一辩,要她说清楚陆应协废掉的这条右腿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从他出生起,陆应协就恨毒了他,怎么可能为了他废掉一条腿。
当时那场车祸发生的时候,他早就在副驾上睡死过去,再醒来时,人已在医院。
他们告诉他,陆应协为了护住他,腿被压在车轮之下,人进了手术室抢救。
在那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陆应协右腿截肢,经常出现幻肢痛,陆明峰和孙静在忙公司上市的间隙带他跑医院、做康复。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渐渐成了家里的局外人。
那年,他十七岁。
他清楚地记得,陆应协在医院时和他说的一句话。
“我的好弟弟,难不难受?更难受的还在后面,我会让爸妈以后眼里再也没有你。”
是,陆应协成功了。
他主动退出这场竞争,从他被关进冷库也无人关心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窗外刮进来的风格外寒凉,陆应和觉得全身又开始发冷。
他关了窗,拿量温计再测了一次体温。
38度5,烧的比白天更厉害。
手机上再无新的消息,那个被他反复看了多次的聊天框非常沉寂。
打字框里还留有他未发出去的草稿。
[下飞机了说一声。]
陆应和闭上眼,好像又听见了梁宁希离去时行李箱的滚轮蹭着地板发出的嘹亮声响,磨得他耳朵一阵一阵地疼。
以及,有一种极其酸涩的感觉在胸内泛出来,来回撵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喘不过气。
他有点后悔于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该这样争分夺秒的逃跑。
烦躁的情绪逐渐放大,他打开烟盒,想再抽上一支。
手边却传来铃声。
烟盒从窗台掉到了地上,陆应和解锁屏幕,却失了望。
是陈涛则发的语音消息,不是她。
他打开来听。
“陆哥,梁助理刚跟我老婆说要辞职诶,什么情况?”
听完,又来了一条。
“好像态度还挺坚决的,说不想干了,林檬现在在那劝她呢。”
心里正来回撵着陆应和的那块巨石扑通一声,坠入深海。
他退出聊天框,几乎没作思考,打开通讯录,找到对应的那个号码,拨出去。
第一个,未接。
第二个,未接。
第三个,依旧如此。
烟盒里的烟洒了出来,在地上滚啊滚,滚到了他脚边。
上方横幅提示来了条消息。
[?]
他再拨,铃声响了一阵,终于传来了人声。
“喂?”
夜色照下来,周围乱七八糟的绚丽灯光映在陆应和的瞳孔里。
“梁宁希,你就这么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