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客厅的时钟指针落向八点半。
室内昏暗暗的,唯有一束光线或灰或白地不断闪烁光芒,而那光中,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着,肩膀还在抽动。
梁宁希推开门差点没被此情此景吓晕过去,嗝都霎时停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玄关,探头打开灯。
才看见是张晓披散着头发坐在沙发上,原本高频率的心跳平稳下来。
“拍恐怖片呢你,还不开灯。”她拍拍胸口,背身蹲下去鞋柜拿拖鞋换上。
“回来了?”张晓问。
“嗯……哇靠!”梁宁希刚扭身就看见张晓脸上满是泪,她走近把抽纸盒甩过去,“发神经了啊?干嘛哭成这样?”
张晓擦了把脸,绕过她看向前端的电视里,“谁吓谁啊到底,看电影呢我。你怎么回来都不发个消息?”
梁宁希凑近一看,方才呈放出光的电视机里,正投屏放着陈奕迅和张柏芝的那部《十二夜》。
但音量开得极低,难怪她刚才没有注意到。
“音量不会调大声点?我差点以为你看默片。”
“别吵。”张晓挥挥手。
“……”
电影里正切换到街头场景。
人流稀少,地面因下过雨而潮湿。
男女主在不断争吵。
是为一些琐事。
男人用着极其不耐烦的口吻表示着对女人的不满。
梁宁希看过这部电影,一部被称为爱情灾难的电影。
电影继续随着进度条而播放。
女人心痛说出分手,却又没有下定决心,走向街中心又退回来。
二人左右分坐,花坛的两边像有条明晰的分界线,女人为不再得到爱而悲伤,男人为得到太多爱而痛苦。
身边的哭声又传来了。
梁宁希一看,张晓眼眶比先前更红。
她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赶紧扒拉开张晓找出遥控器按下电源键。
微弱的声响彻底消散。
“又犯病,”她把抽纸盒再递给张晓,然后问,“周亮这小子又跟你玩冷暴力了?”
“啊?没有!我就单纯看个电影!想什么你?”张晓从抽纸盒里抽几张纸巾擦干净了眼泪,擤了个鼻涕,“我不得找点事打发时间?”
梁宁希一看,的确没有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她白她一眼,“那你哭毛啊!我还以为我过生日还得给你处理感情问题,真服了。”
她又把电视重新打开,点开收藏第一个,缓冲了会儿,《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不合时宜地响起。
“卸妆去了,累死我了,刚刚开车,提心吊胆的。”
张晓一把把遥控器夺了去,按了返回键,音乐声戛然而止。
梁宁希停下脚步,“干嘛给我关掉?”
“幼不幼稚啊你,还看这个。”
她返回抢过遥控器,再点开,还特意调大了音量。
“你懂屁,这是有童心,你这个无趣的大人。”
张晓摇摇头,随电视去了,“就你有趣,有趣到非在生日这天跟上司去吃饭。”
梁宁希走到洗手台,抬高音量,“大小姐到底是不知人间疾苦,我这种小喽啰不得听上头安排?你想让我被开除?”
“是是是,你道理最多。”
张晓走过去制止她倒卸妆水的手,“别卸啊,还得出去呢。”
“去哪儿啊?这都八点多了,还不洗洗睡。”
“都说我订好场子了。”
梁宁希想起来了,“哦对,我还没问你呢,什么场子啊?不是说好在家吃吃蛋糕喝喝酒?”
张晓靠着墙,“好场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
“真的呀!我们自己在家喝酒多没意思,哎,反正你别卸妆,亮哥马上来接我们了。”
梁宁希把手擦干,“你说谁?周亮?你有病啊,叫他来干嘛。”
张晓眨眨眼,“哎呀,亮哥最近真改了,你别对他有偏见嘛!”
“我对他有偏见?”梁宁希呵呵一笑,“你被他灌什么迷……”
话还没说完,门铃叮咚一响。
张晓忙制止她,“等等等等,估计是亮哥到了,我去开门。”
走到一半,她又回头,“你不许再对他阴阳怪气。”
“……”
梁宁希简直要被气倒了,想骂她吧也无力,这么多年了,跟对牛弹琴似的。
她深呼吸一次,只能任张晓把周亮放进来。
“哇?谁还在看这种弱智动画片啊?”
梁宁希刚走出去,就听见周亮用一副公鸭似的嗓门对着电视吐槽。
“干你屁事?我看的,怎么了?你管得着?”
“你看的?那没事了。”
“周亮你什么意思?”
战火蓄势待发,硝烟暗中弥漫。
“没有啊,我的意思就是看这个很好啊,益智养脑。”
“你最好是这个意思。”
张晓夹在中间,眼见不妙,赶紧圆场,“他就是这个意思嘛,喜羊羊最好看了,亮哥平时不也看?”
“我?”
“对啊,前两天你在家还看呢。”
梁宁希看着张晓怼胳膊撂腿,挤眉弄眼的样子,心底里翻了个大白眼。
周亮附和,“啊对,看了看了。”
“闭嘴吧你俩。”
张晓凑上前赶紧把电视关了,“走吧走吧,赶紧给我们寿星过生日去。”
梁宁希实在看周亮不顺眼,一屁股坐下来,“不去。”
“别嘛希希,都订好了。”张晓过来挽梁宁希胳膊,又递眼色给周亮。
“晓晓可是几个礼拜前就为你这生日费心思地去订位置,你看我不爽没事,起码给她面子,你要是实在不想和我一块儿,我也可以把你们送到地方了就走,你看这样行不行?”
梁宁希瞥他一眼,又看张晓眼巴巴的样子,站起身。
“行,看晓晓份上我去,但是你,到地方了就给我走,今天我生日,不想看见你。”
“希希,你别这样嘛……”
梁宁希在心里也觉得自己会不会做的有些太过了,但她这脾气实在忍不了,于若芳和梁海也常和她说要收收性子,不然吃亏。
她懂是懂,但一看到周亮她就气得急。
说起来,还是因为曾经一桩事。
那还是大学时期了,张晓有天兴高采烈地推开寝室门,告诉她和李可恋爱的消息。
张晓就是个白头白脑的姑娘,从小锦衣玉食被照料着,她和李可担心,说要给把把关。
第一次见面,周亮请客,是在一家火锅店里,他给张晓烫菜夹菜,顾得细心周到,对她俩也是礼貌有加。
所以,初次接触,她们对周亮印象还算不错。
吃完饭回到寝室,她问起张晓周亮是哪个院系的,张晓说他不是学生,没上过大学,只是她最近常去的那家健身房的教练。
李可先提出意见,她觉得健身房教练有些不靠谱,让张晓再观望观望。
但那时,梁宁希却觉得这不是大问题,上没上过大学不是决定一个人人品的标准。
她说:“健身房教练有什么要紧,我看他对晓晓还可以,谈谈呗。”
可惜,她错了。
在张晓和周亮交往的第七个月,她接到张晓的电话,声音在哭,张晓说,她联系不到周亮了。
那天,她刚结束广告工作从公司出来。
她在路边等车,问张晓:“因为什么?吵架了?”
张晓抽抽搭搭的回:“我妈正好来看我,我们就一块儿吃了个饭,谁知道我妈在饭桌上就说周亮做这一行,不务正业,周亮当时表情就有点难看了,后来吃完饭他把我送回寝室就不理我了。”
“怎么办啊!希希。”哭声一直未停止。
“别哭别哭,”她听完,觉得是不是张晓妈妈的偏见太严重,她安慰张晓,“阿姨可能不够了解周亮,你好好和周亮说说。”
那时她还以为是周亮自尊心被刺伤才会如此,甚至在想张晓妈妈似乎太过刻薄。
“他不接我电话,呜呜,我完全联系不到他。”那头的张晓说。
她想了想,说:“你把周亮电话给我,我替你问问。”
挂了电话,她立马按号码拨给周亮。
彼时,路上正有辆救护车疾驰而过。
电话接通,而滴滴呜呜的声音也从听筒那头传来。
她抬眼,只看见对面,周亮和一个女人一块儿上了车。
听筒那边喂了一声。
“是我,梁宁希。”
对面的车门被关上。
“晓晓的室友?”
“嗯,你人在哪儿?晓晓说你不回她信息。”
她几乎是压抑着怒火。
“车上。”
“一个人?”
“嗯。”
梁宁希简直对他那瞎编的功夫感到不可置信,她单刀直入:“那你身边那女人谁呢!”
还没等她输出,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再打过去,已是被拉黑。
她回了寝室想告知张晓这一消息,却没想到被周亮捷足先登。
张晓说:“希希,他联系我了,说是家里妹妹来了,没看手机。”
妹妹?如果是妹妹,何必挂电话?何必拉黑她?
可没有证据。
她苦劝张晓,让她和周亮分手,告诉她周亮这人不靠谱,她亲眼见到了周亮和那女人说说笑笑,绝对不像兄妹。
但张晓执着地信任周亮,半分也听不进去。
她以为等张晓自己撞了南墙就会懂回头,却没想到,这一过便是好几年。
恋爱脑的人脑袋是榆木,怎么敲打都敲不醒。
梁宁希看着张晓,态度决然,“你是要帮我过生日,还是他?”
张晓回头看周亮一眼,“你……”
“那就得了,走。”
……
车上,她在后座,看窗外灯红酒绿缓缓而过,秋末的街道不显苦涩,反倒被繁华取代。
庆南是一线城市,富裕程度远胜于海洲,街店的灯光和白亮的路灯交相辉映,尽管月缺,却依旧明亮,是座名副其实的不夜之城。
过了几个红绿灯,到达不夜城的中心之处,沿街而望,是中心区的娱乐地带。
“去哪儿啊?”她问张晓。
张晓从车前座撇过头,“t-line,快到了。”
“酒吧?”梁宁希问。
她知道这家店,前些天她在朋友圈刷到过之前大学同班的一个本地同学发了张照片,定位就在这家店。
一家新兴酒吧,营业不久,但实行会员制度,听说入场还得要邀请函。
“是啊,费老大劲了,今儿带你见见世面。”
梁宁希真想说谢谢你,这世面也不是很想见。
“随便随便。”
大学里年少轻狂,酒吧这种地儿她倒总跟着张晓她们一块儿光顾,但如今,迈过二十五岁这一坎儿,心力不及从前,酒也喝得少,很少去了。
“但我就穿这身去?”
她入职前买了一堆上班服。
所谓上班服,以休闲舒适风格为主。
所以此刻她上身着宽大的米色羽绒服,下穿着条带厚绒的牛仔阔腿裤,脚上还踏了双雪地靴。
委实与那五彩斑斓的花花世界不相称。
“哪能啊,给你买了,就在你旁边,一会儿换呗。”
梁宁希给她竖大拇指。
想的可真周到。
她视线看向右边座位底下,确有几个纸袋子。
分别抽出一看,一套灰色的一字肩修身套裙,领边和裙边围着一圈白毛,一条香家的围巾披肩,还有一双miumiu的银色平底单鞋,甚至连包都配好——香家的小金球方胖子。
“知道你穿不了高跟,给你买了平跟的,正好你上班也可以穿。”
“你买彩票了?”梁宁希不可置信地看她。
往年她生日,张晓虽也出手阔绰,可也没有这么夸张的。
“我事先声明啊,等你过生日了,我可回不起你这礼。”
张晓白她,“看你那样,谁要你回啦?这是给你回国的接风礼。”
“你别,我……”
“不收绝交。”
梁宁希眼皮突然跳了两下。
“你该不会耍什么心思吧?”
她总觉得张晓有什么瞒着她。
“哪能啊,”张晓转过头去,“你想太多了。”
是吗?真是她多想?
她有些半信半疑。
车辆拐进t-line的停车场,眼前出现一座四层建筑,墙体刷得黢黑,巨大的logo架在其上,一扇异形大门向外开着,门外守着两个人。
周亮先下了车,靠边点了支烟。
张晓脱了外套,转身一顿催促梁宁希。
“快换衣服。”
梁宁希想看看她要闹什么幺蛾子,也把羽绒服一脱,盖住车窗。
她以前拍外景广告图,在车内换衣服这种事早就驾轻就熟。
几分钟过后,二人一块下车。
脚刚落地,她又缩回去。
“不行不行,太冷了,疯了吧你张晓,让我穿这个。”
羽绒服一套上,她瞬间觉得快离体的灵魂又回来。
张晓嫌弃地看她一眼,往周亮那方向去。
两人也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她只注意到周亮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不用问她也了然。
多半还是让周亮来讨好她。
这样一来,又得在外边受半天冻,梁宁希想想不值当,走到两个人身边,“还进不进去了?”
张晓或许是还没交代完,听梁宁希这么问,眼角眉梢都表示出诧异,她指指周亮,“那亮哥?”
多此一问。
梁宁希瞥一眼径直往大门去:“快走吧!冻死了。”
“嘿嘿,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
酒吧内设圆梯,四周皆通透,张晓定的位置在三楼。
向下方看,欢愉雀跃的男男女女们遍布舞池,炫彩的灯柱此起彼伏,五光十色。
电梯里隔绝了大部分的音乐。
张晓站在她身边,满脸写着得意:“怎么样,这地儿还不错吧?”
“嗯,还可以。”
梁宁希扫视了下这家酒吧的布局。
上下四层风格不一,一层中间设一圆dj台,四周为全包围舞池,做的地面灯及壁灯,全然不显庸俗。
二层为卡座区,迷宫式的做了隔断,三层与四层则一致,统一是包间,由一扇扇玻璃墙隔开,围圆而置。这两层在布局上无甚分别,只是按照会员等级的高低而作区分。
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设计。
电梯的开门声打断了她思绪,张晓拉着她出去,周亮则像个保镖似的在后面跟。
室内密闭,梁宁希脱了外套垂在臂上,在张晓的拉扯下走进包厢。
却不想里面早有一人。
张晓跟个兔子一样蹿过去说:“来晚了来晚了,寿星磨叽死了。”
梁宁希看着端坐的人心里冒出一百个问号。
想问张晓搞什么鬼,但情况又十分显而易见。
这女人是押她来相亲……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哥,童乐,这是……”
童乐也很惊异,但立马恢复神色。
他打断:“梁宁希,我认识。”
梁宁希挤出笑容。
她死也没想到,自己的谎言是这样被拆穿的。
“啊?你俩认识?”张晓一脸茫然,手刚伸出来,被梁宁希一把拉出包厢。
“诶诶诶,干嘛呀!”
梁宁希沉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泼妇。
“你说干嘛?我过生日你玩这出?我说呢,怎么今天送包又送鞋的,是不是又和我妈暗通款曲呢你。”
张晓心虚得很,凑近拉她胳膊,“哪有啊,你别小题大做呀。”
“我走了。”
“别呀,”张晓跟上来,“我错了嘛,就你妈和我说给你介绍介绍,那我想着,我表哥单身,人也不错,我就……”
“不错你个头啊,他和我就一个部门的,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梁宁希边说边按下电梯下行键。
“那我也不知道啊,诶,你慢点!”
“等等我呀!”
电梯门打开,梁宁希踏进去,顾也不顾张晓如何在外边喊,果断按下关门键。
“希”字在门外渐渐落了尾音,终于又安静下来。
方才这一下,让她闷火上行,直至电梯门打开走出室外,依旧感受不到凉意。
真是一个糟透了的生日,她累得要命,揉揉脖子走到路边拦车。
手刚挥了挥,身后却有个声音。
“梁宁希。”
她回头而看,那个声音的来源也走向她。
衣领遮住他大半张脸。
他问:“你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