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
入职第一天,部门经理林檬前来接待梁宁希。
林檬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说话也温柔。自我介绍时轻声细语,浑身透出一股子如水的气质,梁宁希对她的初印象非常好。
领了工牌,两人坐电梯直上三楼进设计部,部门场地很大,工位集中,却不显拥挤,反而有种春日里融化人的温暖感。
和她在德国时实习过的一家建筑公司里严肃沉闷的氛围截然不同。
她跟着林檬向里进,工位里的人全在垂首工作,心无旁骛,大概是在赶什么进度。
她被气氛感染,自觉屏气。
“最近部门比较忙,一个度假酒店的项目,大家都在赶工。”林檬向她解释。
到一处空的工位,靠窗,能看见楼下一大片的青绿草地,唯一的缺点,离大办公室很近。
谁也不想和上司对面而坐。
“宁希,”林檬这样亲切地叫她,“你的工位安排在这里,你看可以吗?”
梁宁希一听她说话身子就酥,完全忘记了方才总结的缺点,脑袋和半自动化了一样,不自觉向下点。
“好,那你先收拾哦,具体的工作等陆总回来之后再安排。”
她把怀里的一些文件悉数取出,“这几天的话,你可以先把项目大致熟悉一下。”
“陆……总?”
“是,部门总监姓陆,有什么问题吗?”林檬从一堆文件里又抽回一份,抬眼看梁宁希。
“哦没有。”梁宁希伸手接文件。
陆亚,陆总,很难让人不去联想。
但就算是家族企业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负责打工而已。
甩走杂绪,她才注意到工位隔层上的一盆蓝绿色多肉。
小小一团,像是新迁进花盆。
“这是陆总临走前替你准备的,他自己养的。”林檬指指里头大办公室门口的几盆多肉。
梁宁希摸着叶子,叶型饱满可爱。她以前也养过一盆,花鸟市场购入,老板告诉她这植物皮实,不用多管也能长得好。
她信了。
但是不出半月,叶子蔫了。
“他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
林檬想了想,“也许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也是前不久才从总部调来,我不是很清楚,反正等他回来,你们俩接触了就知道了。”
陆亚建筑只是个分公司,总部是位于北林的绿云建设。
梁宁希若有所思的点头,接着看着林檬离开才开始整理工位。
说是整理,也不过就是把自己带来的一些零碎的办公用品放上去,桌子本就干净,不需过多清理。
她坐下来,觉得椅脚有些不平整,刚要低头来看,就听见不远处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我来我来。”
她抬头。
一个戴眼镜的卷毛男人出现在眼前。
“你是……”
她感觉答案快到嘴边,皱皱眉,却想不起来。
男人倒很随性,“我们之前一起面试的,记得吗?”
过半晌。
“哦~是你啊。”梁宁希张圆了嘴,手指指,一脸恍悟的表情。
很像敷衍。
是的,她压根没想起来,昔日面试的惨状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心很大,万事都是随指而过。
“梁宁希。”她伸手。
“我知道,早就听说要来个新人了,刚刚还以为我认错了呢,”他回握,“童乐。”
“你还记得我?”
童乐说:“当然,你那大烟嗓,我过耳不忘。”
梁宁希:……
“我那天是感冒了。”
“嗯,”童乐弯着腰拔歪斜了的椅脚套,“现在知道了。”
梁宁希看他整个脸涨红,格外不好意思,刚想说还是我自己来,童乐手上已经多出一个黑色物体。
他再给它安装好。
“你再试试?”
梁宁希坐下来,的确不歪了。
“谢谢你啊。”
童乐推推眼镜,说不客气,接着又回自己工位上去。
在这之后的几天,童乐有事没事就找她闲聊,从公司到微信,可以说是无时不刻。
梁宁希不傻,懂他什么意思。
她只好编造了个借口,谎称自己有男朋友,童乐却说:“没关系,就是做个朋友。”
翌日,她发现童乐不再给自己发消息,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已过去一周,手里的项目文件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还没等来下一步的工作指示。
中午吃饭时间,她在食堂,恰好林檬端着盘子过来,她随意地开口问了一嘴。
“经理,陆总还没回来吗?”
林檬小口嚼着饭,吃得像小鸡啄米,“还没有,他去外地,谈合作去了。”
“设计部的去谈合作?”梁宁希匪夷所思。
这么大家公司,业务部难不成都是吃着干饭,尸位素餐,只收钱不办事?
林檬看出她意图:“不是,主要是这个项目公司重视,设计也是陆总全程跟的,所以他才一起跟了去,平时是不这样。”
“全程……他一人包办的?”
林檬点头,“你去过机场旁边那游乐园吗?”
“没有,但有印象,”梁宁希说,“那是我们公司参建的?”
“当然,除了我们,庆南还有哪家公司设计的出来?”
梁宁希哑然。
不说别的,她觉得陆亚的上层一定会很pua员工。
林檬自顾自说:“游乐园的设计全是陆总一个人做的,听说还是他硕士时期的作品,当时拿出来的时候,就连部门里那些老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眼光毒辣的很。实在太精细了,你懂吗?”
梁宁希在心里摇头,她不懂,她又没见过。
不过值得肯定的是,那游乐园从外观上看,的确前卫精致。
她面上端着笑代替回答。
“说起来,”林檬想了想,“你们好像还是校友?你是格尔纳大学毕业的对吧?”
“是。”
“那你就没见过他?也不对,你要见过的话肯定不会忘的,他长得……”
梁宁希耳朵里听不进林檬接下来的话。
姓陆,还都是格尔纳毕业。
她脑子有幅拼图,半信半疑地被拼上了最后一片。
“陆总不会叫……陆应和吧?”她打断了林檬,试探着问。
林檬吃一惊,“你认识?”
还真对上了号,她摇头,“不认识,就是同一个导师,听他提起过。”
她喝口汤,在心里感叹世界真小。
几十亿人,这概率不是一般的低。
但或许也不是世界小,她想到什么,手指在腿上敲了敲,接着抬头看林檬。
“经理,公司里……”她想尽可能问得委婉点,“有没有那种情况?”
“什么?”林檬不理解。
思考半晌,梁宁希也没想好这话怎么才能圆滑,干脆还是随着性子脱口而出,“就是走后门进来的,有吗?”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林檬先是讶异了一下,随后陪着她一块儿低音输出。
“那肯定啊,就那个。”她向后用眼神去看另一张桌子上的人,又马上收回。
梁宁希偷偷瞟一眼。
“童乐?”
她居然忘了他。
林檬说:“大家都知道他爸是公司高管。”
“但他也不是没本事,就是人讨厌了点。”
“什么意思?”
林檬脸上难得漏出嫌弃的表情,“爱勾搭女同事,我们部门里,但凡和他年纪相仿的,都……嗯,你懂的。”
梁宁希尴尬地呵呵一笑。
“他没找你吧?”
“没有。”梁宁希立刻否定。
“那就好,你可别理他。”
不理他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梁宁希更在乎自己也成了关系户这事。
晚上,她发邮件到远在柏林的谢里沃处,想问问是不是他在其中疏通了关系。
算着时差,柏林应该是白天。
谢里沃的邮件设置了专用提醒,按理来说,都会很快回复。
等了又等,却没有。
像是石子丢进湖水,荡开同心圆,接着完全下沉。
她以为是有邮件将她的覆盖掉,又发送一封过去。
第二天却迎来晴天霹雳。
邮件里传来的是一篇讣告——谢里沃离世了,车祸。
她不知道这天她是怎么出的门,又是怎么在公司度过一天,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麻。她没想过,记忆里那个活泼快乐的小老头怎么就会突然离开了的。
把讣告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叩开林檬办公室说要请假。
林檬问了原因,随后给她开了假条。
当晚,她飞往柏林。
十八小时的航程,她一闭眼,脑海里全是在柏林时的点点滴滴。
睡着的时候,时间像在纺织机上飞梭。
到达葬礼会场时,谢里沃的夫人诺拉站在门口,就像从前在家门口迎接她。
诺拉的头发白了许多,青丝不在,似乎跟着爱人一同远去。
梁宁希伸手抱她,“师母,我来晚了。”
“没关系,希,你能来,他会非常高兴。”
希——他们都爱这样叫她。
梁宁希很喜欢这个称呼,很亲密,能让她在人生地不熟的阶段获取极大的慰藉。
“累吗?”诺拉问。
“不累。”
“骗人,”诺拉揉揉梁宁希泛着血丝的眼睛,“他走之前,总念着你,说你个性太要强拼命,怕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有的时候还会打开中国的地图来,找你的位置。”
梁宁希想起,她曾和谢里沃提过她的家乡海洲。
那时候,他一脸向往说,传说中的烟雨江南,等退休了,他也要去看看。
可惜……
诺拉目光移回来,摸着耳朵笑:“海洲、庆南,这两个地名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
梁宁希跟着笑,一瞬后才有所反应。
“庆南?”
“嗯,他常念叨你们,说你们呀,性格很互补,有机会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呢。”
梁宁希知道,她说的是陆应和。
是啊,她怎么忘了,陆应和大约也是会来葬礼的。
正在思绪之中,她发现诺拉的视线向她后方看去。
“陆,你来了。”
她转过身。
四目相对,有那么几秒,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上厦、椰林海、粉紫色的天空、远处带泪的男人。
这一刹,跟那天翻涌的海水一样向着她席卷而来。
她甚至忘记做表情。
接着只听见耳边传送来的声音清清爽爽。
“你好,梁宁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