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香
贺昭在回白马园林的路上听竹白说周舒瑾独自去了寺庙看塔香。
可能是今天的事情让他有了危机感。
爬山的阶梯在山脉绵延很远,仿佛要伸向银河。两旁闪耀的路灯让他想起了天山上的暖廊。
贺昭登山。
远远看到阶梯极高处也有一个费力攀登的人。
视野开阔,他跟前面那位隔着接近四百米的距离,居然还能看到那人的手表在路灯下时不时反光。
那人爬了很久开始腿脚笨重,动作也不利落了。他手脚并用爬了几个阶梯后毫无耐心地踢了一脚阶梯,颓然坐在了阶梯上,抬手擦汗。
贺昭笑了。
周舒瑾噌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没有力气再问他怎么来这里,只是很疲惫地说:“水!”
“没有!没想到这一层!”贺昭无奈地摊了摊手。
“那你来干什么!”周舒瑾愤懑,同时又筋疲力竭。
“你来干什么!”贺昭叉着腰站在下方。
“看看而已!”周舒瑾皱着眉头笑了。
贺昭冲他招手:“回了回了!不爬了!”
周舒瑾一摇头:“怕我从来没怕过。”
“你听哪里去了,我说不爬了!”贺昭说。
“来都来了!”
“妈的,话不是这么用的!”贺昭说。
周舒瑾笑了一下,转身往上快步跑上去。
“你!……”贺昭扶在路灯下累得直喘气。
“就这体力。”周舒瑾面对着他,一边笑着,一边倒退着上阶梯。
刚刚手脚并用的是哪个!
贺昭哼了一声,拔起腿慢慢赶上去。
周舒瑾一个踩空摔个结实,脑壳都撞在阶梯上。
贺昭大惊失色。
好在周舒瑾及时用手扶住阶梯才不至于滚下来。他这么一摔就坐在阶梯上只顾捧着脑袋,不吱声了。
贺昭三步并两步赶着,也赶了好一会儿才到他身边。
“我看看。摔哪里了。”贺昭打开电筒找了找,没看到有血。
“没事吧”贺昭看他发懵,担心地问,“上医院看看?”
“啊!”周舒瑾喊了一声。
“啊!”贺昭被吓了一跳,电筒跟着抖了抖。
周舒瑾顽劣地笑开了,又抬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肚子上蹭。
“汗全蹭我身上了!”贺昭不满。
“那又怎么样!”周舒瑾大言不惭,“你爬上来也跟我一样!”
“你当初干嘛选在这儿我经常来,每次都够呛。”贺昭问。
“这儿塔香灵。爬上来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金玉良缘也不是一般人能求得到的。路就是那么辛苦,这是事实。”周舒瑾一边抓着贺昭的手做依靠,一边哼哼唧唧地坚持说。
贺昭哼笑:“原来是自找的,我看你老了我老了还怎么爬!”
“爬不了我捐个电梯给它!”周舒瑾笑了起来,“亲爱的,老了我还有钱啊。我照样能站着上来。对外收费,捐的收来的全当我的香火钱。”
贺昭:“好好好,你真棒!你真棒!”
“你抓着我的手主动送上门来,是想我亲你一口吗?”周舒瑾伸手搭在他的腰上。
“收着点,这儿是寺庙。”贺昭扯开他的手。
周舒瑾笑着收回腰上的手,继续抓着他的手往上走。
两人好不容易来到庙前续了塔香。
方丈说,他们陆陆续续给的塔香钱已经让后面三年的塔香都不用愁了。
周舒瑾诧异:“你续了那么多?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来。”
贺昭:“我不知道啊,没数过。就算来的多,也是去年……来的。”
贺昭没说仔细是中秋前后那段时间。
周舒瑾请退方丈,屏蔽左右,先是跪在佛像前诚恳叩首祈求感情顺利,起身后对贺昭说:“经过我的思量,我将对关于江南据点的进一步措施提出我的建议——准确来说,不是建议,是试图代替你作出决定。”
这话听起来就很让人不舒服。
但周舒瑾必须要向贺昭说明情况。
“第一,今天下午我去看过枕风十里的幻境,已经修缮完毕,你可以随时搬进去做庇护。第二,关于跟飞府的合作要继续进行,并且争取在半年内稳定下来。第三,发展跟飞雲的感情,在取得进一步信任之后让他发现你所做的一切生意,他当然会缉捕你围剿你,这时你要放弃与江南子弟兵府的发展。你没有中立立场。你要清楚的是,当你在江南贩毒,你就没有机会在江南保持中立了。发展到这一地步,要上一层台阶,要舍弃一些东西,以获得中央的支援。”
贺昭:“中央?你真的决定要投奔中央了?接受他们的支援,意味着我们将逐渐丧失独立性,这个代价你能接受吗?”
“这不意味着我们丧失独立性,我们只是在探索一条更有利于我们的道路。它支援谁不是支援?有支援,为什么不接受支援?难道你在这江南要一直这么窝窝囊囊隐隐藏藏下去吗?这样的日子你要过到什么时候?你已经过了起步的阶段了,要放手一搏了!”
寺庙里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贺昭不知道他是疯成什么样才这么坦荡地当着满殿神佛说出这样的话。
“从前你不是心比天高?如今我为你考量一二,你又迟疑了。”周舒瑾说。
“你容我想想。”毕竟江南也不是合力考量就能拿下来的。
“阅历不多口气不小啊。”周舒瑾简直被他怼得没了脾气。
周舒瑾、江末亮、十三早就进驻江南,迟迟没有成果,被贺昭一两年内拿下了,现在哪里还有理由强行干涉贺昭的计划。
周舒瑾与他下山,紧接着去了赌场赌到天亮,转而去白马园林睡到中午,又强行把贺昭留了整天。
他们在白马园林里无所事事。
白马园林格调雅致悠闲。
他们放了音乐在客厅里跳了几支舞跟彼此消磨分分秒秒。
这样闲暇的时光太珍贵。
周舒瑾有得一日逍遥便逍遥,丝毫不理会自己在外面跟别人的绯闻闹得多么满城风雨,也丝毫不忧心多少危机蛰伏在四周,看着贺昭就在眼前,只管带他吃喝玩乐泡温泉,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走动,说些近况。
夜晚,两人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踏着深情款款的歌声相伴而舞,明净的玻璃窗透着外界的流光溢彩。他们在黑暗里敏锐地捕捉着音乐的节奏与彼此的气息。
“你有腻烦过吗?”贺昭问。
周舒瑾静静凝望着他青涩的脸庞,微笑着一言不发。贺昭问了一个别人也问了他无数次的问题,他便习惯性地用这种暧昧的沉默来回答。
低沉细腻的歌曲里每个字都仿若带有磁性,随滚动的磁带婉转流动,化作心头万千绕指柔。
他偶尔多疑善虑的情人也不乏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贺昭却无法透过黑暗看到他眼里的宠爱,过了几秒,他又说:“花花世界,不必当真?”
周舒瑾心里竟不受控制地往下猛然一坠,脸色徒变撒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我说过要你做我家人、知己、朋友、爱人!你说的i do!我们可是定了钻戒的!腻什么腻!我可是留了你一整天,你是得了什么健忘症忘了我废了多少口舌吗!不高兴先生!”
贺昭没有再问他那满天满地的绯闻,伸手摸摸他后脑勺,抱歉地吻着他,同时默默吞下了喉咙里泛起的苦涩。周舒瑾或出于贪玩或出于工作需要,身边美女俊男数不胜数。贺昭很清楚应该把自己摆在怎么样的位置,应该替他做什么样的事情,应该为他做出什么样的让步。
周舒瑾见他主动求和便笑了:“你是向我求证吗?没问题啊。我看我们就是太在意,斤斤计较。不是我吃你的醋,就是你吃我的醋,可细细思量,哪还有别人住进我的白马园林,哪还有人得到你一句i do。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化作一把骨灰、一阵尘埃的,时光转眼即逝。如果命中注定,此时此刻的阅历见识、性格、处理方式要我们去遇到、要失去一些人,不妨就认了吧。我认了。”
贺昭:“我糊涂了。”
“我也会糊涂。你可以再向我求证。我没关系的,我在这方面没头脑不记仇。”
渐渐的,周舒瑾看到他吃醋就会戏称他为不高兴先生,同时因为自己忘了分寸而自嘲为没头脑。
不高兴和没头脑听起来本来就很般配,更像好朋友在外面这么称呼也很得体。
他们闹腾累了,倒头就睡。不知过了多久,周舒瑾窸窸窣窣地找起东西来,翻翻枕头,被子,直到把贺昭翻过来,又去了沙发翻。
贺昭问:“找什么?”
“有本书!很早就想给你看了,碰见你就去玩乐,老是忘记,刚刚梦里梦见书里几句话,好得很,非要找来给你看看。”周舒瑾说。
贺昭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在夜灯下走来走去。
“别找了,你记得哪句话就行了。”贺昭问。
周舒瑾嘀咕了一下:“""他的话,像一道赦令……""”
贺昭摇摇头,实际上周舒瑾说了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快睡着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话他没什么耐心听,朝周舒瑾伸出手。
周舒瑾扔下沙发抱枕,过来握住手。
贺昭把他拉过来,揉着他的头发把他抱到被子里。
周舒瑾说:“这句话我在梦里听得有两个意思,第一层很简单,就是说口头上的交流内容已经给予我宽恕。另一层的意思……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他来我身边的话,那是命运给予我在痛苦之中的赦免,我犹如重获新生……”
贺昭醒来时跟周舒瑾追问原话。
周舒瑾终于把那本书给翻着了,指着念给他听:“""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像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
贺昭沉思着,脸色平静。
周舒瑾也是不解,有些自责:“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当时梦见这一句。”
见状,贺昭微笑起来:“梦里的事哪由人说了算。大概睡前囫囵想过是从前的伤心事。”
“原文不好。那句话倒是对的——‘他的话,像一道赦令’。本来讲的是一个儿子在爱上同性之后渴望父亲和家族的原谅,可我没有家族,平日里只是在意你的原谅。”周舒瑾转忧为乐,“抱着你的感觉,就是这样。你的谴责是对我的惩罚,你要是宽宽乐乐的,那就是对我的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