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云杉
“你不觉得国相很奇怪吗?他没有影子。”周舒瑾说。
“随意吧。”琴洱说。
江末亮颓唐地坐在椅子上,说自己哪哪都疼。
“周兄,你不该把人家当绳索随便丢。”琴洱笑着说。
周舒瑾笑了起来。
琴洱拿了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里面有三颗药:“□□,006g致死,每人在衣领下缝一颗,留给自己的。 ”
“我不会缝。”周舒瑾拿起衬衫,在领口挑了个口子把药片放进去。
“我也不会。”江末亮也说。
琴洱:“这是你们最后的尊严,你们要现吃”
周舒瑾:“我好像能缝了。”
“我也一样。”
“嬉皮笑脸,往后有我们受的。”琴洱说,“都不是第一次见国相吧。从前都跟他有过生意来往”
“有。”江末亮歪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头顶的吊灯发出单调苍白的光,“从前他有个几任妻子,都是影蝶同脉。第一任妻子跟他感情很好。他让我去杀了他岳父,进而继承了老人的爵位。事成之后,他妻子接受不了,疯了,在一个冬天的夜里穿着单薄的红色睡裙跳到泳池里死了,肚子里有未出生的孩子。”
“你也没喝大啊,忘了规矩了。”周舒瑾提醒他。
但今晚围炉夜坐,江末亮好像兴致很高。
“隔了很久吧娶了第二任妻子,”江末亮说,“本来好好的,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后来国相托我去修建地下监狱。监狱里的情况就不好了,妻子见到之后吓得早产,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孩。她接受不了,要杀了国相,然后带两个孩子一起下黄泉,计划失败被国相反杀。两个小孩刚好目睹了这一幕,心生害怕,害怕他们的父亲——他们并不知道是日夜照顾他们的母亲首先起了杀心。他们逃了几次没成功,被关到牢里,后来假装听话,等稍微长大一些后就跑掉了。国相性格暴戾,到处找他们,大概是不想自己做的事天下皆知。但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其实还是个秘密,因为我本来不知道……”周舒瑾笑了笑,“末亮不要再说了,已经违反规则了。”
“你不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吗?”琴洱说。
“这一些生意本来就是我跟章海田在替他做,自然知道得详细……我之所以跟你们讲,也是到了今天这绝境。我心里觉得他这样做是不好的。”江末亮说。
琴洱摆摆手:“是非不是由我们论断,不要多嘴。”
“章海田昨夜不已经吊死在灯塔上了吗?”江末亮切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狡兔死,走狗烹。”
桌上顿时没了声音。只剩海上的寒风呼呼地吹着。
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头顶那盏吊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咔嚓。”木质阶梯穿出脚步声。
“谁。”周舒瑾问了一声。
十三从楼梯口慢慢走上来,朝他行了一礼。
“你没休息”周舒瑾问。
“刚刚我追着一个人影过来的,追到了这里,无意打扰了您的谈话。”十三说。
“十三。”周舒瑾笑着招呼他,“坐。”
“这冰天雪地里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雪花的影子。”琴洱说。
“至于军火,密报之类,我们还是得做好,以后的事小心留神着。”周舒瑾起身按了按江末亮的肩膀,“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会砸了自己的饭碗。”
江末亮勉力笑了笑:“那么,他说要从我们之中挑一位做通灵师……你们谁收到了消息。”
周舒瑾按住他有些颤抖的肩膀:“不要再问,不方便透露。趁早休息吧。”
“那个通灵舞蹈我看过,十分诡异,闭上眼睛都还在我眼前舞动不休。如果他前来拜托各位,请各位不要接下来,一定要推辞。”江末亮说。
周舒瑾是他们之中一看就很有唱戏天分的。
琴洱首先确定自己没有接受过什么除了军火密报外其他任何生意,听江末亮的话也不像是接受到的人,最大可能是找到了周舒瑾。
他抬起头越过灯光去看周舒瑾。
周舒瑾静静站在江末亮背后,大半个身子隐藏在夜色里。这时周舒瑾察觉到了琴洱的视线,微微抬头与他对视一眼。
琴洱心里咯噔一下。
谈话到此结束了。
江末亮就地休息,周舒瑾与琴洱到下一层隔间。
周舒瑾走到楼下,哗地打开了门往外走去。
“周兄!”琴洱脱口呼唤了他一声。
他没有回答,披着黑色大衣埋头往前走,一眨眼就跟琴洱拉开了一些距离。
“周兄!”琴洱心里一凉,声音里多了很多惶然的情绪。
周舒瑾还是没听见。
他的脚印往前蔓延着,又被新的雪覆盖无踪。
“周舒瑾!!”琴洱在风雪里跌跌撞撞去追上他。
风雪很大,周舒瑾的身影却稳固得很,他笃定地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十三在门口看着他们,手里提着一桶烧好的取暖用的炭火。
“你去哪里!”琴洱喊他。
“找我的鱼。”他终于回头,脸上带着顽劣的笑容,“我昨天白天捉到了一条小金枪鱼!埋在地里,想现在吃一点。你在慌张什么啊?喊个不停。你不知道尾随一只猫找到它的藏食点很不道德吗?”
他从地里提起一只金枪鱼,纷纷的雪花掀到琴洱脸上:“卑鄙小人。这下我必须跟你一起吃了哈哈哈哈。”
琴洱挡了挡雪,骂了他一声。
十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周舒瑾模糊在风雪里的笑脸慢慢沉了下去,有种溺水的窒息感。
周舒瑾切了一碟鱼片带上去给江末亮。
“舒瑾兄。”江末亮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新鲜的鱼。”周舒瑾笑着说。
“我想跟你谈谈话。”江末亮说,“自步入这一行,我守口如瓶替各种各样的人隐瞒了他们那些烂疮一样的事儿……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们各自是怎么过来的,这个世界把它从不示人的一面朝我们释放……”
“你这是怎么了?”
江末亮:“我振作不起来了。这间屋子太冷了,希望我走之后这里能暖和起来……”
“你要去哪里?我们马上就把合同签了,马上就能回去了。”
“我忍受不了了!!”江末亮一拳砸碎了旁边的玻璃窗。
血和碎玻璃糊了一地。
周舒瑾不明白一向斯文文雅的江末亮到底是因为什么变得如此暴躁。
“阿亮。”周舒瑾放缓语调,用自己一向很有蛊惑力量的声音去鼓励他,“我们一直都在过这样的日子啊,只要你不把它们当真,它们就无法伤害到你。干这一行总要些玩世不恭的态度,有活就做有钱就花。我以为这样的话只会说给像十三这样的年轻人听,从没想过你在这一行里自始至终没有想明白……不会的,如果你没有想明白,怎么可能神志清醒地做了这么久的生意。”
“我走了的话,屋子里会比现在暖和一点吗?”
“不会。但你可以想象它变得暖和一点了。这不需要你离开就能做到。”周舒瑾脱下外套裹在他身上,“穿多一点就不冷了,要不要我像之前那样抱着你,如果你觉得那样能暖和一点的话……不要担心啦,你不是我的菜。我们一起坚持坚持。”
“晚安,舒瑾兄。”江末亮忽然冷静下来了。
但就周舒瑾跟贺昭吵架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冷静往往意味着那人放弃了什么。
周舒瑾还想说些话,但酒劲上来了。他摇晃身体扶着楼梯回到自己的床铺。
他在酒酣耳热之际睡着了,做梦梦见一阵冷风吹来,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而江末亮站在敞着的窗户边看着他。
“舒瑾兄,我本想说说话来着,这种把嘴巴封起来的日子沉闷得让人发狂,日夜如此!坐牢的人大多没有负罪感,只有我们!我们还有良知,所以痛苦!我们不能被驯服!人只能自动信服,而不能被驯服啊!没有人能驯服我!尽管我们做的是一样的事情,可我的意识是自由的!”
“江末亮!”周舒瑾觉得他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让他再说而生气了,惊醒来就去找他。
江末亮不在楼上。
十三奉命出去找,不知往前走了多远,忽然停住了脚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他在雪地里,在一棵雪岭云杉上。一件红色的衣服套在他头顶,他吊死在那里,脚尖无比冤屈地水平向前指着茫茫雪地。
这显然是有人把他杀死后挂上去的。
这是挑衅。
十三把他从绳子上弄下来,他衣领里的□□已经不知踪影,但也不曾被他吃下。
他并没中毒,大概是想吃来着,有人不让他如愿。
云杉树静穆,苍青,幽绿,枝叶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