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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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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江南大水。

    大雨不停歇地倒了一个月,像天上破了一个洞。屋檐、石阶、排水口……水从每一个缝隙里涌出来,形成一道道小瀑布横亘在白茫茫的雨雾里。

    贺昭披着雨衣刚刚在枕风十里的据点前落脚,就看到另一边的小巷走来一个被湿泥打得有些狼狈的人影。

    那人估计淋了有一段时间,脸上除了嘴唇其他地方的血色都褪干净了,挂着颇有些寒凉的雨珠。手臂上有疲惫的青筋和大大小小的皮外伤,衣服也脏。

    像灾民。

    “哥。”那人忽然开口。

    贺昭听那声音熟悉得紧,回头望去。

    是飞雲。贺昭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一时没认出来。

    “我赈灾去了,这次得去远了,记得给我在枕风十里留个位子。”飞雲抹了把脸。

    他连头发都沾着泥点,看得出来条件十分艰苦。

    “要么,你进来喝口暖的。”贺昭走到屋檐下脱了自己的水鞋。

    飞雲虽然也穿着水鞋,但卷到膝盖上的裤腿都湿透了,估计那鞋了穿了跟没穿一样。飞雲看了看时间,只往屋檐下站了站:“不进去了,打湿屋子让人难受。”

    贺昭看了他一眼。

    飞雲的皮肤本来就很白,五官端正俊郎,加上平日里那些“不知油盐贵”的公子家做派,使他总有一种精致的少年感。

    这时,这位贵家少爷已经面带倦容,目光有一段空白,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龄还沧桑五岁。

    贺昭进门给他带了一壶姜茶,倒在杯子里递到他面前。

    半晌没人接。

    飞雲坐在门槛上靠着门边睡着了。

    这时一个电话打过来。

    飞雲一看是军师的电话,仓促爬起身就往来的方向跑出去。

    贺昭拉了他一把,没拉住。他跑的那么急,好像出事的是自己的挚爱或者至亲似的。

    直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飞雲,你这次别去了,让白曲替你了。你歇一晚,明天来领弟兄们补物资过去。”

    “可那里明明人手不够!多一个人又怎么样?”飞雲大声争执道。

    “你已经连续工作一个月了,现在,必须休息。”军师的声音依旧缓和、冷静而坚定,“这是命令。你也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如果每个都像你这样总有各种意见,还怎么安排?还怎么指挥你要给弟兄们带好样子。”

    “先生!我知道自己承受不承受得住……”

    “当兵得有当兵的样子。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先做到我这个位置再说。”军师缓缓道。

    飞雲沉默一会儿。

    “收到,我今晚不过去了。先生别恼啊,我心急。”飞雲道,这时才站住脚步。

    “我明白你的心情。”军师宽慰他几句就忙去了。

    飞雲转身。

    贺昭一手拿着茶杯在屋檐下看他。

    飞雲慢慢走回去把姜茶喝了,呆呆的不知道想什么事情,过了几秒,又抬头讨要:“还有么。”

    贺昭把地上的茶壶递给他。

    “谢谢哥。”飞雲真诚道。

    其实这场大雨来得挺及时。贺昭心想。

    飞雲之前擅自吃了已经混入毒品的药,用不了几次就会上瘾,可能就此东窗事发。但很快发了水灾,飞雲没日没夜地赈灾、救人、梳理水道,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江南已经有了第一批烟民,而且其中还有一部分知道是飞副将亲自送来的药。

    飞副将不可能完全脱身了。

    飞雲疲惫不堪:“哥,你们这里有没有衣服,我洗洗睡觉。”

    贺昭点头。

    飞雲洗了澡出来,发现这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床铺。

    难道要冒雨回子弟兵府

    “杨阳的床在那里,今天他在外面,你睡他的床。”贺昭把他叫住,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飞雲拖着身体走过去,口齿不清地说着“那谢谢杨阳哥啊”。等半夜时贺昭哄好小妹准备休息,发现飞雲睡的是自己的床。他和杨阳的床都是这个方向,头昏脑涨的飞雲顺着手指的大概就过来了。

    飞雲不知为什么是坐着睡的,歪在床架上撑着,本来擦头发的毛巾已经掉到地上。

    贺昭还没碰到他就感到高于常人的温度传过来了,用手一贴额头,果然烫手得厉害。

    贺昭低声骂了一句:“飞雲,躺下睡一觉。”

    飞雲没动。

    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就长了张嘴,知道个屁。

    贺昭伸手要把他放平。

    “别动。”他不悦的喃了一句。

    “躺下。”贺昭道。

    “别动我!”他不舒服地皱着眉头,语调低重,“头疼!”

    “哥,给他托一下脑袋会好一点。”伙计道。

    贺昭伸手托住他炽热的后脖颈和脑勺,另一位伙计搭手把他放平了。

    他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险些换不过气。他挣扎着抓住床架要坐起身。

    贺昭只得半撑着他,等他缓过气再把他放平。

    “小严,去请个大夫。”贺昭吩咐道。

    “这雨下得天昏地暗,又是半夜,怕大夫不肯来。”严城道。

    “你是饭桶么!大夫没死光就能带回来。”贺昭冷淡道。

    说是带来就行,可没说要怎么客气。

    严城应了一声之后出去了。

    有人路过床铺,不经意看了这边一眼,吃了一惊:“这谁啊?飞雲怎么了”

    语调里颇有些被他的病态吓到了。

    飞雲这么一烧,脸色变得蜡白无血,只有些淡淡的红晕,嘴里不安地说着些胡话。

    子弟兵府既要维持治安,还需应付天灾,怀孕的女主人也将要临盆。无论就家庭还是子弟兵府,都极其需要小霸王。

    小妹抱着抱枕蹲在床边想叫叫他,但是被贺昭一个眼神制止了。

    过了四十几分钟,严城把四位瑟瑟发抖的大夫捆进来了。

    贺昭侧身让了让,把一根金条放在床头柜上:“手下人不懂事,请各位圣人多多包涵。我朋友他忽然生病了,情况来得挺凶猛,又赶着时间要干活,麻烦各位各显神通,帮他一把。”

    一个唱黑脸,一个办白脸,先把这群大夫吓住了转头又盛情款待,还有什么理由不尽心尽力。可四位大夫碰到一起,难免有行医思路的差异,一下子给了四个方子。

    贺昭把刀刺到桌面,衣襟一摆坐在堂上催促他们唠叨了医理,很快给把关了一个方子用下去。

    飞雲安分下来。

    天亮时烧已经退了些。

    天刚亮时,贺昭睡得迷迷糊糊,只见隔壁床冲出去一个人影,霎时间睡意全无。

    原来是飞雲接到了子弟兵府的电话。

    “……”贺昭无奈地捡起他没来得及换的军装跟出门。

    “啊我军装!”门口传来飞雲急哄哄的声音,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把上衣脱了,抓起贺昭手上的军装套上去。

    “你总该吃点什么吧毛毛躁躁毛毛躁躁,真是一辈子都改不掉的坏性子……”严城道。

    飞雲“嗯嗯”地应着,踢踏着水鞋,很快消失在门口不见了。

    “啧啧啧。昨晚也没来得及吃吧。”严城叹了一声。

    “这条贱命,得多大本事的人才能把他养活”贺昭扔过来一袋包子。

    严城接住,转头追了出去。

    “没好全,还有点咳嗽。”严城回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带回一句话。

    “哪有一剂药就能好的那么灵,天下的病早就绝了。”贺昭从冰柜里拿出桃花酿。

    “他要给你钱……”

    “给你妈!”贺昭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没收啊,我给你推掉了!”严城连忙道。

    严城又道:“长这么大怎么就没人骗光他的钱”

    贺昭没回答以上问题,躺回自己床上又坐了起来。

    飞雲身体状况怎么样不清楚,他被窝到现在还暖乎得有些过分。

    “有子弟兵让水冲走了。”杨阳进屋的时候说,“白副将救了人之后回头找也没找到。三天了。”

    三天,如果没让人捡走,后果怕是凶多吉少。

    贺昭抬了抬眼皮。

    在面对天灾的时候,似乎人们之间的敌对界限变得模糊了。大概是自己手下就有一个模范子弟兵,眼看着他浑身疲惫伤疼,病倒了连医生都没办法自己找,听到电话又不要命地冲出去。

    难道为了素不相识的别人,仅仅是因为对方是江南的百姓,就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趁着这次水灾,贺昭将枕风十里的幻境大大完善了。只要稍待时日等幻境完全成熟,如果子弟兵攻进来,他只要稳坐中央就能操作枕风十里中密密麻麻的巷道每十分钟就变换一次版图,那时候不仅可以转移兵力,还可以使子弟兵丧失方向。

    贺昭走在灯红酒绿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周舒瑾的车子慢慢停到他身边。

    透过黑色的玻璃,贺昭可以看到坐在后排的周舒瑾。

    车内亮着灯。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卡其色大衣,眉目舒缓,优雅而沉稳。车内常有个小桌子摆着杂志和红酒。竹白停下车,撑伞给贺昭开车门,放出车内的江南歌曲声和周舒瑾的目光。

    这是他跟十三签了约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贺昭坐进去。

    “这大雨帮了你不少。”周舒瑾开口第一句话就提到了关键处。

    “对,我几乎能看到未来了。”贺昭道,“不过还是不够,再等等。”

    “尽快吧,这雨见少了,很快子弟兵府就回过神了。”周舒瑾道,“你说今晚有安排”

    “张高宇那边邀请我去一趟他的总据点。”贺昭道,“一道去。”

    周舒瑾扬了扬眉毛,并没有因为今晚的节目单调而生气,反而像孩子一样天真而阔达地笑了,习惯地唤了他一声:“贺昭啊。”

    邀请对方去总据点是要合作的意思是,能让出部分要道给贺昭的人同行,也能在一部分生意里共担风险,说明贺昭渐渐被人认可。在这个场合擅自带被邀请之外的一个人去,说明那个人关系非同寻常。

    张高宇是比贺昭高一级的人,性子雷厉风行,有些莽撞冲动但不拘一节。和这种人打交道,得益的终是贺昭。

    两人同行到张高宇据点。

    那里已经大摆宴席等着。

    张高宇瞧着贺昭先下车,后面跟着自己的老朋友周舒瑾,一时欢喜得很,三步并两步就到两人面前。

    “哎呀,三个人呢,挑个你的爱徒过来,我们四个凑一桌麻将啊!”周舒瑾笑了起来。

    “昨天才耍着来,今天周金主又手痒痒了?”张高宇笑道。

    “有何不可呢?何乐不为呢?”周舒瑾笑着,见张高宇大有先跟自己握手的趋势,先了一步牵住贺昭的手,空闲的另一只手拎了一下贺昭的衣领,“贺先生那边江南发大水,别说人的眉头,连衣服都皱了一下。”

    贺昭心里讶异了一下。

    就这小小的玩笑,不着痕迹地把张高宇的目光引向了贺昭。周舒瑾真是让了很大的一席地给贺昭。

    张高宇忙与贺昭握手说话。

    待他们说完话,周舒瑾一路牵着贺昭的手进屋入席,直到坐下。

    这一晚固然是相谈甚欢,贺昭先前就调查过张高宇的背景、爱好等等,话题总是让张高宇欢喜的。张高宇做事粗糙,此次见面是他爱徒极力推进,在见面之前并不是很重视贺昭,幸得周舒瑾一语一句挑着贺昭身上他能接住的说,也还算得体。

    四人开了麻将桌。

    贺昭见那位徒弟从张高宇背后行礼坐到边上,心里一喜:“原来是早认识的啊!”

    那徒弟没有正经的名字,人人都叫他小科。

    “对对对,”那徒弟直笑,“跟您赌过,贺先生和周先生赌品都极高,真是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赌桌见人品,都是用钱过招,世上没几个人能耐得住钱的推磨!什么胸怀眼光,玩两场就知道了!想瞒都瞒不住!这是张高宇早些年教给他的办法,但张高宇本人只是开口一提,论如何使用还真不如这位徒弟。

    四人来来往往过招,茶酒点心的供应自然是少不得,一时赌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天要亮。

    周舒瑾让着贺昭,不着痕迹地让他在中段赢。

    贺昭自然就懂得在后面故意把赢的钱输出去,到最后不赢不赚。

    这当然不是给张高宇看的,而是给他徒弟。张高宇只顾玩的尽兴,哪里管那么多,但他渐渐老了,很多重要事情都会找这位爱徒。

    小科眼瞧着贺昭输赢都拿的起放得下,来做客一场也不占着技术高超趁机图主人家钱财,只当陪主人家玩个开心。

    贺昭不过二十岁出头,已经颇有大家风范和气度,这让小科暗暗吃了一惊。

    天将亮时,四人依依不舍地分别,约定月底再来一场。

    他们冒雨又赶路去附近的济公庙续上塔香。江南有说法,塔香上写上两人的名字能祈求感情无风无浪。

    两人都不是很迷信风水的人,但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前来祈福。

    “周公子,贺先生。”旁边传来住持的声音。

    周舒瑾转过身,虔诚往住持合掌一拜。贺昭在他身后也还了礼。

    “这几天我还跟住持说你们很快来了,住持还不信,说塔香还有一段日子。”琴洱笑道。他被大水困在了庙里三天了,就当来行了今年的斋戒还清一年来的孽障,无事可做,他就拎着他的马鞭坐在边上的栏杆看信徒来来往往。

    不过他很快就察觉了两人不太对劲,气氛过分沉闷了。他觉得是天气不够爽朗的原因。

    “对啊,刚刚去摸麻将路过这里,择日不如撞日就上来续一下塔香。”周舒瑾一笑。

    “啧,”琴洱用马鞭敲了敲自己的靴子,抬头望着天,“这么大雨,这小庙都能飞来一对鸳侣,羡煞旁人。”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如果——”他的脸上浮现幸福的神色,亲切地说,“真的有那么幸运,有个人去爱你的话,你就尽情去享受。”

    贺昭抬手摸摸他后脑袋,弹掉他发梢上一些细末的雨珠。

    周舒瑾和贺昭在江南常驻的客栈歇下。

    环境是熟悉的,但周舒瑾并不喜欢江南湿黏黏的潮气,依旧坐在火炉边。

    “虽然一直都是这样,但我真的欠你一声谢谢。”贺昭道。

    “啊呀。”周舒瑾打完一个哈欠,知道他在说张高宇的事情,无所谓地摆摆手,嘴角带上轻松的笑容,“我喜欢帮你点忙,看着你宽心这让我心情很好。你可不要觉得亏欠,是我很乐意帮忙,何况那时候很多人说我们很登对!‘登对’,这个词多好啊,我总算也得到这个词。”

    贺昭在炉火的余光中看着周舒瑾,点了一支烟慢慢思寻着什么。

    周舒瑾要他也给自己点一支烟。

    “我的衣领真的有皱”贺昭把烟递到他嘴边,把火苗凑上去替他点了烟。

    在贺昭凑上来那一瞬间,周舒瑾分明看到了他眼里日益膨胀的野心和难以控制的愤怒。

    是因为十三的事情。

    这是积累数年以来的心结。

    当年那句“我未必不杀十三,未必不图江南!”顿时在周舒瑾脑海里炸响,震耳发聩。

    他的先生是豺狼虎豹,不是温顺的绵羊。

    周舒瑾心里狠狠震颤了一下,侧过身微微一笑:“没有啦,如果你想烫一下也可以。下次我找别的借口。”

    贺昭报之一笑,坐回自己的位置。

    “先生。”周舒瑾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伸手拉住贺昭的手,亲吻了一下手背,“先生。”

    虽然目前贺昭落在下风,但他不禁地希望自己对贺昭的好能让贺昭给十三留一条活路。

    哪怕就让十三做你与中央之间的遮面纱也好。

    贺昭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甚至没把手抽回来:“把身上的水汽烘一烘,趁早休息吧。”

    周舒瑾把烟扔进火里,弯腰把他抱起来往房间走。

    贺昭凝视着他,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舒瑾。是你出的主意,让十三把我诏下江南的对吧。”

    “先生,我相信你守得住鱼泉。”周舒瑾愧疚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已经不在乎鱼泉了!周舒瑾!!”贺昭说。

    如果鱼泉丢了,我就会立马对江南动手。

    “不,不,先生,不要走到这一步。”周舒瑾痛心疾首。

    贺昭握住他脖颈去吻他:“哪一步?现在每一步不都是如你所愿吗。”

    贺昭总是那么一针见血。

    周舒瑾都有些害怕去面对他那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的灵魂了——就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可怜而顽强地振翅的飞蛾。

    可他的先生从未像今晚那么好看,充满令人头昏目眩的魅力。

    周舒瑾心如雷鸣。

    在接吻和爱抚期间,贺昭的神经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攒着,被痛苦地撕扯着,以至于浑身都发出被针刺的痛感。

    贴身而来那副躯体的温度也迅速升高,滚烫且让人无处遁形,好像在把什么彻底融化现出原形。

    所有狰狞的,舒展的,虚伪的,真实的,丑恶的,美好的,都现出原形。

    他的意识处于极度的亢奋和狂乱之中,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泪流满脸,好像这一切都是毒品流淌在血液中出现的幻觉。

    黑夜里的魔鬼摄住了他,顺着他的血管流遍了全身。

    因为你,我已经远离轨道。

    周舒瑾隐约听见他的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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