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贺昭一贯早起,尽管昨夜两人围炉夜谈到凌晨。
冬日的白天来得晚,他醒来时周遭还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雪光映在家具上。
影影绰绰之间,贺昭只见对面有一抹雪白,让人忍不住靠近。
他细细一看,是周舒瑾穿着白色衬衣侧着身在睡觉。
他撑起脑袋靠在周舒瑾上方。
周舒瑾的侧脸线条柔和,五官精致,鼻梁高挺,唇形饱满而性感,闭着眼的时候乖巧如孩童,浓密乌黑的头发垂在枕头之上。
呼吸声均匀祥和。
他对周舒瑾的面貌不可谓不熟悉,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安静的时候。他不禁伸出手描摹周舒瑾英气的眉毛——怎么会有人集魅惑和单纯于一体,怎么会有人既善良又心怀孽障,让别人又爱又恨
周舒瑾以为蚊虫打扰,翻下身把脸埋在枕头里,被子也拉到能掩住耳朵和大半张脸的位置。
贺昭觉得有趣,自己睡不着了,再靠过去想把他也逗醒。
可他睡得那么沉。
贺昭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睡颜,忽然不忍心打扰他,辗转反侧之后再次睡了回去。
“公子,琴洱先生提着酒找您。”管家通报。
周舒瑾掖了掖被子:“让他进屋取暖。”
琴洱大大咧咧往里走,不见周舒瑾本人,只见房间里拉了一道屏风,心里明白几分:“几时了居然还未起床!他是妲己啊?昏君不早朝啊。”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叫他早起做什么”周舒瑾怕把人吵醒了,想下地跟琴洱出去谈话,才把脚伸出被窝又缩了回去,“我也不想起床——琴洱,这个天气你怎么到处走?”
周舒瑾忍不住笑了起来:“莫不是你孤家寡人,一个人待不住”
“不喝算了,还奚落人!从前你不也到处走哪哪待不住。”琴洱要出门。
“你来。”周舒瑾确定贺昭着装完整,闻到酒香喊住了他。
琴洱就知道他忍不住酒瘾,拿了一个碗和一坛酒带过去给他。
周舒瑾披着一角被子接过碗。
琴洱给他倒酒时看到了被子那边还有另一个脑袋。
那人靠在墙边睡得正好。
“哼,就这个人让你郁闷”琴洱问。
周舒瑾喝着喝着酒,挑起眉警示了琴洱一眼。
琴洱会意:“我来得不是时候,先走了。”
周舒瑾点头。
周舒瑾刚掖好被子,见到贺昭睁开了眼睛。
贺昭没想到回笼觉会睡得那么晚,慌里慌张伸手去抓外套:“来客人了。”
贺昭:“居然睡到日上三竿了!早就说你不要蛊惑我!说什么靠着取暖的话,耽误多少功夫啊。”
周舒瑾:“我派人送你回去,我手下人开车很快的。”
“我的车子也不慢。外面冷,你不要费这功夫了。”贺昭向他告辞,“昨天我说来跟你赔罪,一下子就夜不归宿,要落人口实了。”
周舒瑾只看向他得体地微笑着,叮嘱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道应该怎么宽慰他耽误了的这几个时辰,也不清楚此去之后他们是不是又会因为利益问题心生间隙。
这样的别离是残忍的。
他们分别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从贺昭离府时他们间或可以见面,到半个月,到东乡小巷争吵后的两个月,到生辰别离后的数年。
周舒瑾也下地了,坐在沙发上拿出一支烟。
贺昭走到门口听见背后传来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他在金属门上看到周舒瑾的影子。
周舒瑾背上披着一件外套,一只手支着烟,另一只手夹在腋下,形单影只地望着窗口出神。
窗口的帘子还没升起来,那里并无风景。
贺昭出门时站在长廊里打了个电话,把今日的生意都推给了廖武手下另一个弟子方裕青,自己去跟人要来早餐,然后激流勇退地退回了房间里。
周舒瑾愣愣地看着他端着早餐去而复返。
他把衣袜脱了,再次缩回被窝里。
周舒瑾笑道:“这么不求上进了”
贺昭伸出手摁了一下闹钟,看着上面的时间:“都耽误大半天了,现在回去我什么都干不成。干脆全人之美,都让给他好了。”贺昭误按了一个按钮,旁边的落地窗缓缓升起窗帘,露出外面银装素裹的天地,“你这……你这能看到雪。”
周舒瑾笑了起来,也走回床边。
“贺昭,这可不像你。”
“你也不像你了。”贺昭看着他。
周舒瑾咬了咬抽烟后发苦的嘴唇,若有所思。
时间过得那么快,我可能没有勇气再跟你分离了。
与你闹矛盾,对我也是一种惩罚。三成加在你身上,七成落在我身上。即使我再理智,也难以避免。
周舒瑾卷着被子躺在床上,问他未来的打算。
贺昭笑了:“怎么,怕我抢你家十三的地盘我不抢就是了。”
周舒瑾:“我不愿先生吃苦,也不愿亏待十三。我是担心先生怒起误杀好人。”
“我赏你几分薄面就是了。”贺昭伸手勾住周舒瑾的手指,轻轻一提抓住他的手,“我本平平无奇,如果你曾觉得我与众不同,大概是因为我被你爱护着。”
周舒瑾闭着眼睛笑了一会儿,浑身懒散,左手被他牵着舒服:“明晚我去赌场,先生来么?”
“明晚……”贺昭思寻了一会儿,“此行仓促,并无空档。”
周舒瑾抽回手:“你抽不出时间来,我找别人陪了。”
贺昭醋劲激起,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拖近:“不行,你往后不同从前了!我必然抽出时间。”
周舒瑾笑得收不住:“如何不同从前了?”
贺昭:“明知故问。莫不是要我一场正经的告白”
周舒瑾矜傲地看了他一眼。
那当然了。自己花了多少功夫,哪里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暧昧。
贺昭当年不也接受不了
两人看中的感情都得是斩钉截铁的,公诚开布的,公告天下的。
“好。借你玉佩一用。”贺昭摘下他身上的玉佩,当即起床,“你等着。”
周舒瑾见他穿戴整齐果断出门。
“贺昭!”周舒瑾忽然喊了一声。
贺昭在雪里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莫要在别处耽搁——”周舒瑾按捺住不安,叮嘱了一句,“天寒地冻。”
贺昭冲他一笑:“奇怪,我不觉得冷了。”
等了一个时辰,贺昭抱着一捧花回来了,用来卷花的是几家以真实性闻名的报刊报纸。
报纸上用了大篇幅来报导贺、周两人的感情。
作者曾怀疑事情的真实性,问贺昭——为何不见周舒瑾本人。
贺昭说:“惊喜,因而缺席。此为他贴身玉佩。”
作者将这句话一同纳入报刊里。
经历漫漫岁月,周舒瑾深知此时此刻的深情款款与情深意切是如何珍贵。
周舒瑾抱着花与报纸,能感受心跳猛烈得要跳出胸膛。
贺昭站在背后揽着他肩膀,脑袋埋在他肩上:“我像在做梦,好似从前所有的艰苦都不值一提。所有苦难都是虚假缥缈,其实我是个幸福的人。”
周舒瑾感觉自己好像喝了好多酒,从来没这么微醺醉过,飘忽忽的。贺昭离他那么近,近得能感受到衣领里吹来对方的温度,近得稍有动作就能闻到对方衣服里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