蜱虫
明昭对镜扎了个简单的马尾,穿上外套,从专门收纳手表的抽屉里挑出一条卡地亚帕莎扣在腕上。薛烨打好领带,帮她把压在西服后领的发尾抽出来。
“老婆,今天我想坐你的车。”他替她整了整衣领,看着镜子里干练的妻子,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明昭几乎没有处理过公事,她也只是至梦一个小到没边的股东。在美国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和小姐妹打高尔夫、骑马、滑雪、做慈善和看书旅游,经商方面懂得不多,毕竟她大学学的是社会学,冰冷的金钱和风云变化的商场不在她的兴趣范围内。
这种无法形容的感受来源于此刻镜子里映照出的她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薛烨觉得明昭很适合这身西服,适合得就像她每天都在穿似的,找不出一丝违和。好像她是一位天生的商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明昭的父亲是做房地产的,母亲又是干石油的,商人的孩子基因里自带一点鹰一样锋利的猎食者气息也很正常。
“好啊。”
明昭回头,和他碰了个早安吻。
薛烨对车有些讲究,没事就爱买几台收藏。妻子在这方面并不感冒,提车的时候基本也全听他的意见,他的车库是俩人共用的。
她选了辆迈巴赫62s,明昭的驾驶风格和她本人的性格一样,稳健又平和。薛烨想起前几天被辞的赵司机,忍不住问:“老婆,你说的新司机大概什么时候到岗?”
“明天,”明昭扶着方向盘,“明天就会来。”
“噢,”薛烨看着窗外更迭的景色,“那个赵司机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太好?”
明昭对家里的佣人都很和善,很少出现主动辞人的现象,她这么做,一定代表对方很有问题。
“嗯,感觉开车的时候不太专心呢。”
“不专心?别人跟我说他有二十多年当私人司机的经验,难道是骗我的。”薛烨转过身,大感震惊。
“倒不是技术上的不专心,”明昭抿了抿嘴,“是眼睛有点不专心。”
薛烨立马读懂了妻子话中的意思,瞬间坐不住,“什么?他敢这样?”
“今天我让那个介绍人把他叫出来,我当面问问。”
明昭腾出手拍了拍他,安抚:“我已经把他辞退了,看着也不容易,既然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就不要为难人了。”
薛烨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娜娜,你总是这么为别人着想,很容易让那些不知好歹的人以为你多好欺负,”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个社会是很险恶的,有句话说的好,穷山恶水出刁民,越底层的人越不能对他们有好脸色,他们是很可怕的,最会利用你这种家境优渥有涵养的女生的同情心,像蜱虫一样咬住你。一不留神就钻到你的肉里,吸你的血。”
明昭嘴角微微上扬。
“我知道了,阿烨,你别担心。”
“新来的司机叫什么?可靠吗?”
“和我一个姓,姓成。驾龄有十多年,是陈梨介绍给我的,你应该知道陈梨吧,我大学的朋友。那位司机以前在他家干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薛烨揉了揉太阳穴,“是男的吗?以后都换女的吧。”
青林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人工智能科技企业,在成明昭和薛烨接手之前就已经趋近成熟,薛鸿云这番举动的影响不亚于换了两个门卫。
在公司发展相对成熟完善的阶段更换领导人,任谁也没法在这个位置上掀起多大的水花,目前来看可供发挥的空间有限,职能确实与门卫无异。
明昭到公司,先和中层以上干部以及技术团队开了一场例会,了解目前的财务状况,研发方向和项目进度,着手布置本周的重点,又和高管人员会议了一次。公司的核心团队大都都是薛鸿云那边的人,一个个是上了年纪的老狐狸,对于小年轻的方案,他们笑而不答。
薛烨是副总,又是薛鸿云的儿子,只有他在旁边重复一遍明昭的话,大家才会露出听到了的姿态,但是听到也只是听到。总的思路和具体落地方案他们仍是按照内部早已自成一派的路线来。
“前段时间青林和多所高校建立了实验室,目前硅谷和uiuc的研发中心也在建立中,”明昭拿着激光指示笔,对着ppt比划,“今年可以着手入驻大湾区,准备‘iab’战略,政策这块政府会给到一部分资金支持。我们重心主要放在tmt、人工智能、生物医药三大方向。”
iab是信息科技,人工智能,生物医药的简称。投资集团看好ai+制药、ai+金融等交叉学科背景的项目,这也是未来的大趋势。
会议结束,薛烨叫了一名女生进办公室,他向明昭介绍,“这位是你的助理,叫”
"成总,叫我小枫就好。"她迅速伸出手,来不及推快要滑下来的镜框。
“你好。”小枫看上去很年轻,像是才大学毕业。
“我干这行有五年了。”小枫似乎看穿她在审视什么,笑着回答。
小枫被薛烨支走,他回头看见妻子驻足在落地窗前,外面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他上前楼住她的肩膀,又抚慰似的捏了捏,“你不必太在意,新官上任总是这样的,还有我呢。”
“你不觉得这个角度看风景特别漂亮吗。”明昭似乎没有在意他的话,她往窗外眺望,这个高度——像把全世界都踩在了脚下。
有些人生来就是这大厦的主人,有些则要像蚂蚁一样,如复一日的攀登,才有和他们共赏一片天的机会。
底下的人、车,渺小得连蚂蚁都不如,似乎只要一抬脚就能尽数摧毁。
早上薛烨用蜱虫比喻这些人,她想,确实很准确。
“是啊,”薛烨跟着去看,“夏天阳光好。”
午饭后,薛烨带明昭去参加了行业的一个交流活动。在场来的都是科技领域的高管、创始人、老总,表面互相交流,了解行业近况,实际是为了熟悉面孔,建立人脉。
明昭在活动上看到了一位熟人。
江玥拿着香槟,也看到了她。
他那身旧西装换了,一改早上那满眼血丝蓬头垢面嘴唇干裂的形象,勉强有点成功人士的样子。不过凑近看,眼球上的血丝仍有不少,嘴色淡得近乎发白。
明昭自然地走到他面前,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叮的一声,江玥才回过神。
“又见面了,江先生。”
薛烨和另一个老板正聊着,看到这一幕,赶紧匆匆结束,快步走过去,“江总,你也来了啊,真巧。”巧合太多也会令人不爽。
江玥点点头,他回避明昭的注视,刚好又来一个老板。
他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小声说:“你们慢慢聊,时间到了,我要去接女儿了。”
见妻子往他离开的方向看,薛烨凑到她耳旁道:“感觉你们像两块磁铁,什么时候都能吸到一起。”
明昭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吃醋的意思,”薛烨握住她的手,“一个单亲爸爸,没必要那么关注他。”
“我要是关注他,还会和你牵在一起吗。”明昭似笑非笑。
自从遇到江玥,薛烨这颗心就总是安宁不下来。他看着妻子的面孔,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正因为爱情,他们才结婚。
他对明昭的爱天地可鉴,明昭对他的爱也始终如一。只是,薛烨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份感受,江玥总是分走他妻子的注意力。
到底为什么呢,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即使现在事业小成在他眼里也依旧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论财力,他比不上自己。论长相,明昭不喜欢这种学生气的。论学识,他一个普通本科,论气质,那更是不用提。
“阿烨,你是觉得我喜欢他吗。”明昭真挚地看着他,她的率真和坦然让他的小心思更显龌龊和不堪了。
薛烨立马羞红了脸,惭愧之情犹如万马在心中奔腾。他怎么能怀疑
“对不起,娜娜,我失言了,我真该死。”他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在他打完第三下后明昭阻拦他,她抚摸他掌红的嘴周,“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对不起。只是这种话,阿烨,下次别再说了,我不认为你对我的信任度会这么低,除非这么多年我们的感情是虚假的。”
薛烨听此言,眼泪当即落下,他双膝一软即刻要下跪忏悔,明昭赶紧拉住他,“那么多人呢。”
“我再也不会这么说了,娜娜,我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回到车上,薛烨抱着她的手痛哭,“我是个龌龊的小人,娜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鬼迷心窍说出那样的话,你打我两下,打我吧。”
他拿着明昭的手往自己脸上扇,明昭反过来擦掉他脸上的泪,“傻瓜,没必要自责,我怎么会打你呢。可能是回国水土不服,加上工作压力太大,你有点神经衰弱了。我不怪你。”
薛烨含着泪看她,明昭的安慰就像天使的低语,他渐渐平复下来,仍然紧紧握着明昭的手,“谢谢上帝让我遇见你,我爱你,娜娜,永远,否则我不得好死。”
夜里八点,明昭接到一通特殊的来电。
“喂喂,是娜娜姐姐吗?”
打给她的是江玥的女儿。
明昭正陪薛烨看电视,她拿起手机,默默来到走廊。
“逢玉小朋友,怎么是你?”
“对不起,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但这个点我好像只能给你打电话。”
“没关系。”
“你可以来我家一趟吗,我爸好像要死了。”
薛烨看明昭穿好衣服,似乎要出去,忍不住问:“老婆,这个点了,你要去哪儿?”
“陈梨参加了别人的生日派对,喝醉了,让我去接她一下。”
薛烨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大晚上的不安全。”
明昭走上前把刚要站起来的他重新摁回了沙发上,她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会注意安全的,不用担心,很快就回来。”
“老婆”薛烨牵着她的手,把她淡然的表情看了一眼,哽咽了一下,“我在家等你。”
“不用等我,早点睡吧。”
听到门铃声,逢玉火速跑去玄关开了门,“娜娜姐姐。”
明昭走进屋里,问她:“你爸爸怎么了,为什么不叫救护车呢。”
“救护车不是马上要死才能叫吗,他还没那么快死,是我担心他快死了,”逢玉看明昭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低头说,“对不起啊,我不应该麻烦你来的。明明我们约定好了”
明昭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毕竟人命关天,可以理解。你爸爸现在在哪里?”
“他在房间。”
明昭推开江玥的房间,他躺在床上捂住口鼻转身,“逢玉,出去。”声音像破锣。
“是我。”
明昭走到他床边的椅子前坐下。
江玥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又赶紧撤回脸,“你也出去。”
逢玉叉腰叹了口气,“他犟得像头牛。”
“逢玉,你知道你家的体温计和退烧药在哪儿吗,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哦,你等一下。”
逢玉转身出门,很快拿着一个体温计和一板退烧药来。明昭对她说了谢谢,又说:“现在房间里都是病菌,你先回房睡觉吧,免得被你爸爸传染了,明天不是还要上学吗?”
话是这么说。逢玉问:“那你让他把药吃了然后和我一起出来吧,免得你也被他传染了。”
“没事,我是大人,抵抗力比你强一点。”
江玥捂着嘴开口:“逢玉,去睡觉。”
“好吧,”逢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明昭,嘟嘟囔囔:“大人就不会被传染有这么神奇么?我去睡觉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她帮俩人掩好房门,转身回房。
“谁叫你来的,逢玉?”江玥躺回被窝,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你也回去。不用管我,我睡一觉就好了。”
“既然来了,我总得帮点什么。”明昭也不着急,她拿出体温计,“起来把体温量了。”
“我睡一觉就好了,你快走。”
“我数到三。”
十分钟后,明昭看着体温计上的刻度,“38度6,发烧了。”
“只是个小发烧,逢玉是不是跟你说我快死了,”江玥两颊通红,眼神迷离,他捂着口鼻,无语地叹了口气,“我会吃药的,你走吧。”
明昭将体温计放在一旁,“把药吃了吧。”
“我会吃的,你至于守在这吗?”江玥挡着嘴巴扯着嗓子说,“你老公放心你来我家?”
“你想知道他怎么说的吗?”明昭拿起那板退烧药,剥下一粒。
“什么。”江玥放下手。
“他说,啊。”
“啊?”江玥没听明白,就见明昭伸手一丢,像丢垃圾一样把胶囊丢到他嗓子眼里去。他趴在床边疯狂捶胸,可算把药咽下去,还没有因为发烧死,就快要被明昭拿药呛死。
江玥缩回被窝里,气若游丝:“呵呵……这下你满意了,走吧。”
他盯着天花板,头晕目眩,糟糕的心情和糟糕的身体一起折磨大脑。他不明白成明昭为什么要来。
脸颊忽然一阵冰凉。
明昭抚摸他足以烙饼的滚烫的脸,帮他擦掉刚才被呛出来的眼泪,“你不欢迎我?”
“没有。”江玥缓慢眨了眨眼,回答地很小声。他的脑袋晕乎乎的,她的手又实在凉快,他有点分不清现在是梦还是现实了,“你不怕我把病毒传染给你吗。”
“你传染的了吗?”
也是。印象里,成明昭的身体一直很好,她是属于和感冒发烧的人口对口喝一瓶水都不会被传染的超强体质。
明昭的手指从他的眉心游走到唇角,声音好像在遥远的天边,留给他的只是回响:“既然你没事了,我就先走了。”
“……不要,”江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像,想伸手去抓,“不要走。”
她的手还没离开,人也没离开。“你不是说让我走吗。”
江玥没说话,睁着眼睛看她。
到底是虚幻,是梦,还是现实。
“你那么想我走,是因为你恨我,对吧。”
她的手反复在他唇边摩挲,像在研究他的唇形。实际是他的下唇有颗小痣,仔细一摸能摸到微微的凸起。江玥生气了。
“恨”他张嘴咬住她不安分的手指,不知道是恨她的手指还是她这个人。
他咬得很轻,像刚长出牙齿的幼犬,拿她的手指轻轻地啃,慢慢地磨。
“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