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医
大皇子生辰宴属于家宴。
宫中自天未亮便忙碌起来,因贵妃嘱咐不可铺张,乍一看只觉得比往日更花团锦簇生机盎然,细看方知妙处。
当然,喻从意尚无功夫去细细品味。
她跟在宫人身后往宣室殿走去,心里想得全是喻长行。
他好像又不高兴了。
昨日抵达洛京,周澹诚邀她去汉王府上住,方便与他府上那位梵摩“探讨”。
毫无悬念,他被拒绝了。
甚至轮不着喻从意自己拒绝。
喻长行直接道:“既然是我的师父,她合该同我回楚王府。”
听到这话,喻从意的第一反应是:
哟,自己还有个府邸呢。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静静等着两个人一来一回地争执半天,最后恍然想起要尊重当事人的意愿,齐齐看向她。
“师父,你想去哪儿?”喻长行说这话时,还是颇为自信的。
别人也就罢了。
他还比不过周澹?
所以当喻从意说出要自己住的那一刻,喻长行的脸色肉眼可见黑了下去。
“我不习惯有那么多人伺候,正好师父从前在洛京有个一人居的小屋,我住那儿就是。”喻从意如此说。
“那我怎么办?”喻长行问。
他说这话时,亦顾不得四周玩味的眼神,额前的碎发自然垂落遮住他的眼里的情绪,紧抿的唇瓣又将他的难过出卖。
喻从意却道:“你自然是住在楚王府。”
理所当然的。
她甚至补了一句:“同在京城,有事或是直接来找我,或是传信给我,再不济唤人来叫我,都很方便。”
“没必要住在一起。”
周澹目睹喻长行信誓旦旦的气势在喻从意一字一字的摧砸下变弱,明媚天空下唯一的乌云在他身边挥之不去。
不过是喜欢的人不和他住而已。
果然还是小孩子。
他心底嗤笑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嗯,我觉得喻掌门说得不错,就按这么来。”
喻长行上马车时,依旧没缓过劲来。
连伪装的假笑都难看到恐怖。
喻从意回到那座小院,费力打扫一番,直到院落勉强能住人了,沈择赢才得信带了几个下人匆匆赶到说要帮她收拾。
久别重逢,吃完沈择赢带来的夜宵,喻从意把他赶走后睡了个极踏实的觉。
等到今早才后知后觉,喻长行不高兴了。
可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若说从前,他们吃住同行两年不曾分开,他难以接受尚能理解。
可二人已经分开数月,年初时喻长行尚能适应良好的混个楚王当当,反倒是这烈日当空的时节适应不了了?
而且说嘴上说喜欢她,又天天生她气。
真难懂啊。
怀着复杂的心情,喻从意按部就班地进殿,行礼。
周治见她就笑,她膝盖尚未来得及着地就被他亲自扶起,赞扬之意溢于言表。
“总算回来了,何必多礼。”
喻从意一顿,还是顺势执意跪地,依照君臣之礼行毕才起身:“多谢陛下厚爱,但礼不可废。”
周治没再拦她,待她做完方又开口:“这回该孤谢你了。”
“你在北境的所作所为,孤都已知晓。”
“你亲治玄菟百姓,又派人去北境各郡授课施药,今年两季相交百姓患病大大降低,你功不可没。”
……去北境各郡授课施药?
“现下百姓都对你与那位宁公子赞不绝口。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原来如此。
喻从意垂眸,她知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场合:“这是民女应行的本分。”
这番话身经百臣的周治早就听腻了。
就像过年大人予小孩红包一般,总要退拒几次,才能彰显为臣忠肝义胆两袖清风,为君敬天爱民任用贤才。
“金银珍宝虽俗气,但总归是要的。另外,不如孤封你为皇医,再为济生门提块牌匾,你瞧如何?”
相当丰厚的赏赐。
喻从意犹豫道:“民女不愿入太医院工作。”
“不是太医。”周治大笑,“你依旧做你的掌门,不过是有了皇家作保,你与你的门派无论在江湖朝堂行事都方便些。”
“孤毕竟也算看你长大,你这一路艰辛,孤心里也不好过。替你做些事情,也算是不辜负与你师父相识一场。”
喻从意一副懵懂模样,在周治真挚的目光中备受感动,磕头谢恩。
周治非常满意:“今日孤的大皇子生辰,若不急着出宫,一同留下吃个便饭吧。”
走出宣室殿时,她还保持着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平日波澜不惊的眸中恰到好处地呈出一丝水光。
像极奔走半生才得到认可、将皇帝奉为神明的信徒。
初夏炎热,幸好昨日夜里下了场雨,算不得太难挨。
风拂面时带来些许凉意,风过时,带走那座大殿与生俱来的压抑,喻从意肩上无形的大山终于卸下。
御花园内风光正好。
比姹紫嫣红更好的风光,当属那些比花还娇的女子们。
白日轻松些,会有些官眷夫人应邀带着自家子女来为大皇子庆生。
远远看去,她们花团锦簇般穿着各色各样好看的衣服,好听的谈笑声在御花园中不时响起,一派和谐。
而最令人瞩目的,便是被人群簇拥的那位华贵女子。
应当就是那位秦贵妃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秦贵妃瞧着年纪并不大,似要比喻从意还小几岁,亦非多惊世绝艳的容貌,五官无甚攻击性,算得上温婉可人。
今日入宫,喻从意没有着她那件常穿的白袍,换了身颜色浅淡的衣裙。
即便这样,秦榆还是一眼看到了她。
二人视线在空中奇妙的相触。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秦榆的动向,她一个抬眼,无数道视线便随她一同看去。
已经退后一步的喻从意顿觉后背生寒。
最先认出她的,是沈夫人。
“喻姑娘,你怎么……”瞧见她,沈夫人也很吃惊,又碍于在场的人不敢多问。
喻从意现在骑虎难下,理智告诉她应当上前行礼,身体又控制不住地抗拒那个氛围。
有人会帮她做决定。
秦榆眼前一亮,牵着身侧看着乖巧的小男孩便朝她快步走来。
小男孩迷茫地跟在秦榆身后,下意识地朝身后的沈回安招招手。
沈回安倒是乐得上前,也没多想就跟了过去,吓得沈夫人连忙追上。
其他夫人面面相觑,不知谁带的头,紧随其后。
喻从意眼中,京中颇有话语权的女子们此时齐齐向她走来,场面相当壮观。
简直与那日陈瀚青带兵攻打铸剑山庄有一拼,不过还是赏心悦目许多。
她只得恭敬道:“民女喻从意参见贵妃,参见大皇子。”
秦榆连忙扶她,脸上笑意更甚:“何必行此虚礼,你就是那位从玄菟回来的女医?”
喻从意点头。
她这才看见秦榆笑的时候,会浮出两个浅淡的酒窝。
她以为这位秦贵妃也要同周治一般,对她说些冠冕堂皇的褒赞。
秦榆却问:“玄菟好玩吗?”
喻从意一愣,周遭女眷全都笑开。
“贵妃娘娘这问的,叫人家姑娘怎么回啊。”
“哪儿都比京中有意思吧,诶哟,真羡慕喻姑娘能到处走走。”
沈夫人适时走上前解围:“我们贵妃娘娘是再和气不过的性子,你不必拘谨,就当日常闲话便是。”
喻从意思索片刻,诚恳道:“还不错,遇到有趣的人,便算得上好玩。”
她此话一落,又掀起一阵调笑声。
没见过的夫人凑上前,笑眼问道:“喻姑娘嘴上有趣的人,不会是在玄菟遇到的那位宁庄主吧?”
“夫人怎么……”喻从意不免吃惊。
她与宁负卿的事情,江湖中人知道正常,周治周澹知道也正常。
可这些生活在洛京之中的夫人们都知晓一二,确实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沈夫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近来茶楼有些……同你有关的新话本,传播甚广,大抵就是你与那位宁庄主如何相识相知相许的。”
声音不大,秦榆却听了个清楚,笑道:“不过喻姑娘,你也不要生气。像我们这种人,多少都要被百姓们茶余饭后当谈资,说说玩笑话也就过去了。”
“大家心里其实都感谢你为北境做的一切。”
话说到这份上,哪怕再计较的人也舍不得再说个“不”字。
何况喻从意并不在意。
她对眼前女子颇有好感,便道:“贵妃娘娘过誉了,话本也并非全然杜撰。”
“云生他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谁都知道喻从意口中的云生是谁。
于是又传来一阵善意的低笑。
沈回安凑到前头,仰头一派天真:“那喻姨,这位宁……庄主,和长行哥哥,谁更有趣啊?”
喻从意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去忠肃侯府打招呼,在这种场合见到沈夫人和沈回安,无疑让她惊喜。
不过她没想到沈回安一开口就是这么锋利的问题。
女眷们都等着她的回答,夹杂着窃窃私语:
“长行哥哥是谁?”
“楚王殿下啊。”
“哦哦……楚王殿下?楚王殿下和喻姑娘有何关系?”
“你不知道?以前楚王殿下还在外头的时候,喻姑娘是他师父啊。”
“啊?真的假的,那怎么又和小世子扯上关系了?”
“啊??你这也不知道?之前喻姑娘的师父与忠肃侯一同长大啊。”
“啊???这是什么以师徒关系串起来的裙带吗?”
喻从意欲言又止。
想起喻长行昨日还给她脸色看,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大抵是报复。
她道:“自然是云生。”
话音刚落,一道极熟悉的男声不是时候的响起,带着猖狂的笑声:
“诶哟,九弟,听见没有,你师父觉得你没趣噢。”
……
喻从意僵硬地回过头,就见周澹站在正中,毫无形象地拍着右侧人的肩膀大笑。
沈择赢站在周澹左侧,亦强忍着笑意。
而那个面无表情眸色阴冷,若视线能化作箭矢早就将喻从意万箭穿心的。
可不是喻长行么。
“听到了。”
喻从意:吼,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