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唐子恒进屋时看到得便是这么一幕。
他眼中万事自持冷淡疏离的师妹软趴在桌上,墨发沿着两侧自然落开。
而诸弟子中最受爱戴的师妹的徒弟,正万般柔情蜜意地为她按着肩。
多荒谬啊。
唐子恒还未出声,喻长行先发现他的到来,自然道:“唐长老来了,何事?”
君子坦荡荡,似乎二人举动真无半分不妥。
一声“唐长老”,原本被按得昏昏欲睡的喻从意挣扎着睁眼,下巴搁在胳膊上迷迷糊糊喊了声:“师兄。”
灭门案后,整个济世门活下来的就只剩喻从意、唐子恒与李康三人。
说来蹊跷,案发前七日,一道密令将所有济世门弟子召回门中,一旦踏入不得外出。
所有人都候在门内,直到七日后那场大火。
喻从意自不必说。
李康从前在门中并不起眼,晃晃悠悠就混到了中年,平生第一大乐事就是与三五好友喝酒聊天。
所以在事发前夜,他钻狗洞逃出去了。
一晃十八年,他现在反倒是济生门中资历年岁最高的,自当得起一声长老,勤勤恳恳地做他年轻时最讨厌的账目。
而唐子恒比喻从意大五岁,师承已故玄苍长老,出事时恰好回乡探亲赶不回来,才躲过一劫。
以相当年轻的岁数当上长老,掌门又是个不着家的,济生门建立后大小事都落在了时年也才刚过弱冠的唐子恒头上。
没有成婚的命,操着当爹的心。
“你们在干嘛?”唐子恒都没注意到自己嗓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难不成……”
一幅暴力女掌门强抢弱小男弟子、逼良为娼的春/宫图浮现在他脑中。
惊讶过后,他又很快说服自己。
都怪那个姓宁的让师妹独守空房,否则师妹怎会做出如此罔顾人伦的丑事!
他作为师兄,有责任保守师妹的秘密!
“师妹,你放心。”唐子恒坚定地看着喻从意,“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喻从意:“……”
她听不懂,她猜不到。
她本能觉得唐子恒应该在胡思乱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
“师兄,有什么事吗?”喻从意道。
唐子恒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的初衷,面色却未因她的提醒变好:“是关于阿荣与阿琳。”
“阿荣他受伤了。”
-
弟子居离长生殿不远,等喻从意三人赶到时,附近好几个弟子佯装路过地往里窥看,在目光触及喻从意时又快步离开。
阿琳的啜泣声透未掩的窗户缝隙传出,呜呜咽咽不知说些什么。
三人推门而入,就见她一下止住哭声,只是一双小兔般红肿的眼下还挂着两行清泪,鼻尖红红。
突然停下,阿琳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掌门、长老,长行师兄……”她一开口,声线控制不住带上哭腔,“求求你们,给大哥做主吧!”
喻从意先上下打量阿琳,见她除了伤心并无别的外伤,又去看床上的阿荣。
他整个人平躺下来,额上胳膊都绑了白纱,脸上的乌紫遮不住,浑然就是被人打了的模样。
喻从意坐上床,手搭上他的脉搏。
幸好只是外伤。
唐子恒趁机开口:“究竟怎么回事,还不细细向掌门道来。”
阿琳含泪的眼眸求助地看向喻长行。
喻长行柔声道:“你只管说,既是济生门的弟子,师父会为你们做主的。”
阿琳这才娓娓道来。
他们今日与喻从意他们见过后,确实是下山去给那对老夫妇复诊。
谁料走出藏珍谷还没多久,就被一伙人拦下。
“我们主子有请,还望两位赏面。”
阿荣和阿琳自然不肯。
“你们主子是谁,请我们做什么?不去。”说着阿琳迈开步子就要绕过他们。
几人见他们不应,互换眼神,一拥而上。
济生门是医门,弟子习武健身但不精于此道。
二人很快被拿下。
之后的事情不言而喻。
“他们让我们画出门派地势图,我们当然不肯!于是、于是他们就把哥哥打了……”
喻从意一顿,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个人。
“你们见到那名主子真容没有?”
“没有。”阿琳吸吸鼻子,“他在帘后,只看到前面站了个长得凶巴巴的人,抱着把剑,也不说话。”
听到这个描述,喻从意脑中快速有了人选。
喻长行也正看过来,两个人视线相触,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喻从意轻声询问:“现在还有哪里不适?”
比起阿琳的情绪激动,阿荣反倒平静许多,仿佛这些伤痛并不在他身上。
听到喻从意问话,他扯扯嘴角想笑,反倒吸一口气:“小伤而已,跟平日跌了碰了没什么区别,多谢掌门挂怀。”
“……你安心将养,我一定给你个说法。”
阿琳却道:“给个说法是什么时候?大哥伤成这样,身为掌门,不该现在就去为我们讨个公道吗?”
“阿琳!”阿荣斥道。
被亲哥训了一句,她缩起脖子,眼底满是不甘。
喻从意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反问:“你要的公道是什么?”
阿琳一噎:“自然是让敌人血债血偿,他们怎么打我哥的,就该怎么打回去。”
喻从意点头:“那我给你这个机会,如何?”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对方是当今汉王殿下。若你点头,我现在带你下山见他,给你个血债血偿的机会。”
听到是汉王殿下,阿琳明显身体一僵,没了声响。
谁不知道汉王深得当今陛下盛宠,行事乖张,路过的狗遇上他都只能自认倒霉。
喻从意对这些小辈虽比不上对喻长行上心,但到底怜他们年幼,极少苛责。
似有若无地说了重话,她心底叹口气,还是安抚两句:“此事交由我处理,你照顾阿荣便好。”
“……是。”阿琳不情不愿地应声,下意识看向喻长行。
她是关心则乱,师兄一向体贴,一定懂她。
可她抬眼,触及得却是喻长行眼里一片冰冷。
他没说话,跟在喻从意身后离开,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
连往日好说话的唐长老,临走前也不住叹气:“我知道你说得是气话,可掌门那儿诸事繁杂,你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懂事。”
阿琳咬唇:“可我与大哥和那什么汉王无冤无仇,他们找我们还不是因为和掌门有过节!她惹得事,凭什么要我们承担?”
阿荣见她越说越不着边际,急得忙想起身去拦,又痛倒在床上:“阿琳,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阿琳红着眼,张口就说,“哥你忘了吗,那个汉王说……”
“阿琳!”
唐子恒瞪大眼睛,哪想到她会一连串说这么多,先问:“汉王说什么?”
“没……没什么……”阿琳自知说漏嘴,眼神躲闪转移话题,“总之,他们既然要济生门的地图,肯定是冲济生门来。我与大哥无妄之灾,还不许我抱怨了吗!”
唐子恒虽狐疑,但也懒得在和她争辩,只道:“朝堂江湖之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掌门说要解决就肯定会解决。”
说罢他亦拂袖离去。
等只剩兄妹二人,屋内静默了一瞬。
阿琳可怜巴巴地趴在床头,轻轻握住阿荣的手:“大哥,我没说错什么呀……”
阿荣额角一跳,尽可能压抑着让自己显得平静。
可他平日是多温和的性格,这样怪异的平静反显得冷漠:“阿琳,我们是掌门救回来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和济生门同去同归。”
“可是,是济世门先对不起我们!”旧事重提,阿琳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如果不是济世门,他们的祖父怎么会死于那场大火。
若非祖父身死,父母又怎会一直惦记为祖父收尸,一个抑郁而终,一个在来为祖父立衣冠冢的路上被劫匪强抢后杀害。
他们兄妹,又怎会成什么遗孤,沦落到寄人篱下被捡回济生门的地步。
随着阿琳长大,江湖中关于从前济世门的事情她大多有所耳闻。
什么掌门心善。
不过是父债子偿,替她那个罪孽深重的师父赎罪罢了,原本就是他们师徒欠他们兄妹的。
阿荣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从前乖巧可爱的妹妹,又是在哪一天变成这副钻牛角尖的模样。
“阿琳,若你还将我当作你大哥,就不许再说这种话。”阿荣闭上眼,觉得身体生出一股无关伤痛的无力。
阿琳闻言,悻悻闭上嘴,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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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周澹满脸靥足,抬手轻拍身侧女子,眼也没睁地吩咐道:“去,把窗关了。”
女子娇声应是,她被周澹固在怀中,二人又是一阵嬉闹。
她下床时已是香汗淋漓,娉娉袅袅没走两步,突然惊叫一声:“啊!”
周澹不耐地睁开眼,侧头看去。
就见女子对面站着若黑夜鬼魅般的白衣身影,手里提着一把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你,你是谁!”
“闪开。”
等女子跑了,二人在月光中面面相觑。
周澹笑道:“夜袭寡夫屋,喻掌门好兴致。”
“怎么,九弟满足不了你,想来试试我?”
喻从意上前一步,迎着他的笑脸提剑直指他的喉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