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澹
汉王本名周澹。
这当然也不是他与喻从意的第一次见面。
可他仍笑着说:“这就是九弟心心念念的师父吗?确实不错。”
喻长行眉眼冷淡,视线一直流转在宁负卿与喻从意二人之间,并不理会他。
周澹说话时姿势未变,连眼神都没多施舍给此时在殿中胡乱挣扎的陈瀚青。
后者见到他却像找到了主心骨,当堂便喊道:“殿下!这帮江湖小贼欺臣老无力,您要为臣做主啊殿下!”
鸦雀无声。
陈瀚青抬眼,直见周澹唇角含笑眼角弯弯,四目相对的瞬间却令他遍体身寒。
他确实是受周澹之命,借楚王被挟持再暴毙做文章,夜袭铸剑山庄。
大胤当朝能人济济,以江怀与为首的武将更是人才频出,他在其中混了多年仍毫无声色。
直到这次“救楚王”。
听闻江怀与那个宝贝儿子发高热,一道传染给他,实在病重无法出兵。
恰巧他手下几个将军各有各的缘由也来不成,这才兜兜转转将这投诚的机会交到陈瀚青手里。
他想,经此一遭他也算半个汉王殿下的人。
可陈瀚青忘了,他失败了,还败得狼狈。
而姓周的都是疯子。
见他狼狈,还嫌他丢脸。
周澹食指轻点额角,抬眼看向喻从意:“你来了,本王就用不上他了。”
“不过好歹是朝廷命官,人得让我带回去交差。”
喻从意应道:“那殿下就是愿意谈了。”
二人揣着心知肚明,装着素不相识。
宁负卿朝两侧人颔首,其余人会意安静地离开,独余下宁无恨还在原地。
“二叔父。”他轻唤道。
“?”宁无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也是无关人?”
宁负卿没说话。
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态度过分分明,气得小老头白须抖动,“你”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好得很!”
走前,他把陈瀚青又原路拖了回去。
摆脱那些黑脸长老与乌泱泱的人,只剩他们四个,殿内顿时空旷许多。
喻从意坐上宁无恨的位置正对周澹,喻长行不动,宁负卿倒没说什么直接坐到他左手的空位上。
这般好说话的模样令喻长行有些新奇,又想到他与师父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一同过来,实在心痒难耐二人发生什么。
“瞧你脸色比昨晚还差。”
“不劳殿下关怀。”
“早上和我师父说什么呢?门窗都关了。”
“……无事。”
这不就是有事。
周澹一张嘴就没有不爱调侃人的时候,更何况是如此错综复杂的三人坐在他面前:“九弟,不是皇兄说你。人家新婚夫妇生生被你拆开坐,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我瞧宁庄主与喻掌门郎才女貌,颇为登对。九弟啊,你师父不要你咯。”
喻长行五指微曲,张口就要驳回去。
他有什么不安的?
他师父才不会不要他!
……
虽然不要过一次。
喻从意却道:“那么多年过去,二殿下逗小孩儿的手段还是这么刻薄。”
周澹大笑:“那么多年过去,喻掌门还是这么不经逗。”
二人叙旧一来一回,让喻长行有些错愕。
他很快反应过来。
师父既然与明德帝旧交,与汉王见过也正常。
“瞧九弟这样,‘五日散’是解了吧?不愧是喻掌门,医术卓绝,没让本王失望。”
“不知是不是九弟体质与旁人不同,普通人受了‘五日散’,毒发当即毙命,就算解了毒也要卧床一月。怎得九弟一晚上瞧着和没事人一样。”
喻从意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大袖盖住五指,闻言抬眼同周澹四目相对。
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喻从意笃定。
他知道什么。
不过这些心思被她掩藏起来,只道:“我二十四岁才收徒,总要挑个天赋异禀的。殿下不也是瞧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费尽心思弄成楚王的吗。”
周澹立即应声:“是,我第一眼见九弟,就觉得颇为眼熟,跟见过一样,怎么不算一种过人之处。”
眼熟。
究竟为何眼熟,四人心如明镜。
“不过只说对了一半。”周澹面露无辜,“九弟确实是沦落在外的皇家血脉,为人兄长,哪忍心让亲弟弟背井离乡呢。”
胡扯。
喻长行是不是皇家血脉,还能有人比她更清楚?
喻从意忍不住冷笑一声:“殿下骗骗长行就罢了,别将自己骗了。”
“师父,我没有……”
“闭嘴。”
周澹没再反驳,又道:“皇兄已经得知你在玄菟的所为,颇感欣慰。碍于你并未以朝廷身份前来,不好直接论功行赏。”
“只等你回去,咱们私下再赏,”
“赏就不必了,原是民女该做的。殿下若能如实回答几个问题,民女感激不尽。”
“你说。”
“殿下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方才周澹说,是为贺喻宁新婚,途中耽搁,正赶上给喻长行收尸。
显然是用来周旋宁家的话,现在在座四人皆知内情,这套说辞再端出来变得很没必要。
周澹坦言:“喻掌门这一走数月,顺道连婚都成了,还不打算回洛京吗?”
喻从意颇闲适地微倚椅背,左手搁在把手上,食指指腹轻抚表面:“我本就不是洛京人,如今成家,自当或留在玄菟,或携夫婿回关中,殿下这话说得无理。”
话题轻而易举地转到宁负卿头上,周澹顺势看去,笑道:
“理解。宁庄主玉质金相,换作谁都会爱不释手,只是没想到喻掌门也不能免俗。”
“不过这么多年,我一直只听说过济世门济世门,从未听过什么铸剑山庄。”
“直到近来,除二位大喜,什么助喻掌门义诊、帮玄菟百姓出头、保护自家弟子的事情传出,本王才略有耳闻。”
说着说着,周澹似将自己说高兴了,一拍大腿:“不如宁庄主也随喻掌门一同回洛京,人多也热闹,如何?”
喻长行先微蹙起眉头,喻从意面色未变,袖下拳头不自觉攥紧。
这一去,不正如当年人在关中被请入京的喻君成。
宁负卿起身,拱手作礼:“多谢殿下厚爱。”
“庄中诸事繁杂,二叔父年迈,恕难从命。”
周澹听罢倒未呈愠色,朝宁负卿摆手示意他坐下,转眼看喻从意突然道:“他不爱你。”
短短四个字,三人神色各异。
喻长行蹙眉,下意识地看向周澹,见他神态自若,又左右观察喻从意与宁负卿的表情。
两个当事人,一个唇边含笑并不在意,一个垂目端坐毫无动静。
他师父也就罢了。
怎么宁负卿也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昨日面对他的牙尖嘴利去哪儿了!
“殿下说得是。我使尽浑身解数才骗来的夫君,他不爱我,我更该留在玄菟培养感情,怎好现在回京?”
“你说得很有道理。”周澹叹口气,“但其实也不是本王急着想你回去。”
“是忠肃侯。”
“噢?沈侯爷?”喻从意笑道,“我来玄菟前在他那儿住了那么久,这么快就想我了。”
“是啊。他生怕你在玄菟出事,最近突然在京中各家宴席频频露面,还三五天就给宁庄主送信。”
周澹从袖中摸索一番,居然掏出厚厚一打信。
“幸好,宁庄主平日惜字如金,模仿起来也简单。”
“也不知道里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了。”
见对面三人表情生硬,周澹笑道:“喻掌门,来做个交易吧?”
“我这儿有位来自南疆的大夫,颇通医术。”
“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你师父死的真相,如何?”
-
从风起殿出来,湿冷的风挟着凉意拂来,细密的雨珠击在石地上,碎成一地涟漪。
周澹理所应当地先行一步,伺候的侍从见大门打开,忙不迭地撑起纸伞,生怕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被淋到一星半点。
走出十步距离,周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瞧着心情颇好:“九弟,愣在那儿做什么,陪皇兄散散步。”
“不去。”喻长行答得很快。
周澹习惯他横眉冷对的样子,仍笑嘻嘻地招手:“真以为皇兄想带你呢,别打扰人家马上要分居的小夫妻说体己话,快来。”
他话音一落,候在外侧的铸剑山庄弟子小小骚动起来。
昨天才成得婚,怎么就要分居了?
再看掌门面色苍白,夫人神情冷淡。
……
确定是分居,不是和离?
喻长行颇犹豫地看着喻从意。
于公,他怕周澹又趁机分开他与师父,再动手脚。
于私。
这两人怎么成天有体己话要说!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宁负卿眼下这副样子,总无端联想起自己。
……罢了。
他们都是输给喻君成的男人而已。
喻长行撇过头,嘱咐道:“别聊太久,别淋雨。”
说罢他就跟在周澹身后,长长的队伍渐消失在雨幕当中。
喻从意和宁负卿并肩站在屋檐之下,有雨斜斜落进檐下,浸出砖石更深的颜色。
他们就这样站了许久。
两侧弟子蠢蠢欲动,有人想开口询问,有人想为他们递去油纸伞。
但最终谁都没有打破二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直到宁负卿先开口:
“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带你去。”
喻从意答: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