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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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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那个梦。

    同样的尸山血海,同样的烈火燃空。

    喻从意站在山脚,冷眼注视着石碑上红色的“济世门”三个大字。

    不同的是,她手中多了把剑。

    从山脚一路砍到山上,她如有神助,长剑不知刺破多少敌寇的喉咙,助她所向披靡地冲到了长生殿。

    来得及、还来得及。

    她几乎是撞进了长生殿的大门,鹤纹白袍的男子正坐高座之上,神色淡然,宛若一尊玉像。

    这般大的动静,他也不过微微抬眼,唇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宝儿,来。”

    喻从意简直热泪盈眶,把剑一掷,朝着喻君成的方向飞奔而去。

    “师父!别走!”

    喻君成张开双臂,就在喻从意即将扑入他怀中时,一道血迹从喻君成唇角蜿蜒而下。

    喻从意一怔,反应过来他已经喝下鸩酒,毫不犹豫地凑了上去,想分走他口中残留的毒液。

    黄泉道再难走也是两个人。

    可天道戏人不叫她如愿。

    喻从意扑了个空,狠狠摔坐在地上。

    再抬头,她不知如何又回到了长生殿门口,喻君成仍坐在高堂上,神色不变。

    她不信邪,再度朝他奔去。

    一遍、两遍、三遍……

    无论喻从意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真正的触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一次摔倒在长生殿门前。

    门外的哭喊声不知疲倦地回响,喻从意仰头,喻君成还是端着那副玉像般的模样。

    她放弃了。

    她干脆坐在原处,就这般与喻君成遥遥相望。

    “师父,我有话对你说。”

    不知何时殿内也燃起了大火,灼烧着每一寸角落。独剩二人皆着白衣分坐两端,滚烫的风鼓吹起二人的衣摆。

    喻从意已经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也明知眼前披着自己师父皮囊的东西,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与回应。

    可或许是心理作用,她还是在那张浅笑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莫名的苦涩。

    他不是她的师父。

    但她真的有话,想对师父说。

    大殿坍塌,碎石砖瓦不断砸向地面,轰然声响起,一道长柱裂断,横亘在她与喻君成之间。

    哪怕是假的也好。

    “以下犯上,欺师犯戒的事情,我想做很久了。”

    “师父。”

    “我爱你。”

    像是要惩罚她的大逆不道,四周火焰在她话落的瞬间尽数朝她袭去。

    身处火海,喻从意浑然不觉,即将塌陷摇摇欲坠的大殿也阻拦不住她的情意。

    世人多吝啬言爱,自诩内敛,嫌它沉重,至多不过欢喜、心悦聊表情谊。

    她不肯,爱便是爱。

    她要诸天神魔幻影虚境皆知,她非她师父不可。

    非喻君成不可。

    砖石木柱彻底掩埋了两人的身体,烈火扭曲了眼前景象。

    意识消散前,喻从意抬眼,却见高台之上那人几番变幻。

    最终落成喻长行的模样。

    -

    喻长行守了一夜。

    上半夜里喻从意还发着烧,他盯着不敢出差池,一遍遍毛巾沾水冰敷降温。

    后半夜烧虽退了,他恐怕复发,又怕伤口感染发炎,又是一刻不敢松懈。

    整整六个时辰未曾阖眼,他坐在师父身边,将她梦中的喃语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七次师父。

    八次爱你。

    哭了一次,冒了两次虚汗。

    甚至掺杂着还叫了一声“阿赢”。

    数到后面,喻长行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那个充斥着喻君成的梦里,能让他霸占一席之地?

    从那封信开始,直到昨天她错将他当成喻君成,流露出他不曾见过的脆弱一面。

    他,喻长行。

    迄今为止拥有的所有偏心、关注、特别,都源于那个他厌恶恐惧的喻君成。

    他甚至有些欣慰,果真是师徒一心,连以下犯上的心思都能一脉相承。

    他又想起上元那天晚上。

    师父走后,他被四个黑衣人包围,挟到了小巷当中。

    喻长行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结果为首的那人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道:“喻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喻长行冷漠道,“不去。”

    黑衣人料想到喻长行会拒绝,但总以为会有个“你家大人是谁”“找我何事”的过程。

    他回答得干脆,倒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家主人是当今汉王殿下,找公子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赏脸。”喻长行不配合,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喻长行搞不明白这群人。

    若说礼貌,他们个个手拿武器凶神恶煞,大有绑也要将人绑回去的架势。

    若说不礼貌,对方也确实没动手。

    他问道:“你直接报你家主人身份,不怕我回去告诉我师父?”

    “怕的。但主人说了,兄弟一场,公子定会顾全大局。”

    “主人还说,公子若是肯来,无论爵位金钱美人,一切需求尽可满足。”

    “包括公子想知道的事,想除掉的人。我家主人也可代劳。”

    喻长行听着眉头紧蹙,愈发觉得连着这几人带汉王没一个正常人。

    “谁和谁兄弟一场,我只有一个亲人便是我师父。你们寻错人了。”

    “公子若不信,明日清晨于京郊,将见血光。”

    说罢那四个黑衣人隐匿于黑暗中消失不见,留喻长行一个人在原地迷茫。

    若非正对上师父出府的消息。

    这汉王究竟是谁,为何要说什么兄弟一场,又从何得知这一场刺杀。

    直到窗外透出光亮,背脊坐得发酸,喻长行才意识到自己已坐了一夜。

    师父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喻从意睡着的大多时候还是安静的,卸去了往日塑起的铠甲伪装,留剩于脸上的更多是普通女子的恬静。

    因病发白的唇微张着,退烧后整张脸褪去高热的红,只剩下极端病态的白。

    这样脆弱的师父。

    没有力量反抗,也不会去反抗。

    倘若……

    倘若,他吻她一下呢?

    念头生起的瞬间就被喻长行的理智打消。

    趁人之危小人所为。

    他要光明正大的相拥,不要阴渠暗沟的苟且。

    他……

    他沉默地盯着喻从意的唇。

    他想堵住她的喋喋不休,将她梦中对喻君成的爱意一并驱走。

    他想与她做尽天下最亲密的事情,哪怕冒昧也是欢愉。

    喻长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朝着喻从意愈靠愈近。

    一下罢了。

    师父不会知道,不会拒绝。

    已经能闻到师父身上残留的药香,长翘的睫毛离他这般近。

    鼻息相交,纠缠的呼吸让心脏也不安分起来。

    一寸不到的距离,喻长行停下来了。

    飘离许久的神智回笼,让他骤然惊醒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

    他停在那儿,舍不得离开,不敢前进。

    “……?”

    梦中天崩地裂前的景象残留在喻从意脑中,纷杂的声音包裹了她的意识。

    故而一睁眼,猛地撞进喻长行惊慌的眸中,她还有几分木愣。

    痛感从身体的每个角落传来,尤其背后撕裂般的疼痛,迫使她一下清醒过来。

    尽管在她睁眼的瞬间,喻长行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弹射起身,喻从意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长行,你在做什么?”

    诡异别扭的气氛蔓延在二人之间,她刚醒过来,略哑的声音里透着虚弱。

    若他说只是个意外,她就信是个意外。

    喻长行心跳如擂鼓,垂眸对上喻从意尚迷蒙的目光,心知肚明这是师父给的台阶。

    或说渡药,或说试温,再不济手滑脚滑了一下,这件事就会轻飘飘地揭过去。

    他们依旧是师徒。

    “师父,我心悦你。”

    意想之中的轻松并没有出现,喻从意眼底凝结起的寒意,瘆得他心尖一颤。

    忍下心中的动摇,喻长行单膝跪在床榻边,试探着去勾喻从意的手。

    她没有动作,他便得寸进尺,从相触,到相握,再到十指相扣。

    热血冲上头脑,在掌心相贴的瞬间,喻长行也不忍住去想——

    或许师父对自己也有那般的心思,才任由他非为。

    “我待师父并非孺慕之情,实为男女之意,”

    “我想与师父,结发白头,生死共栖。”

    “是么?”

    喻长行桃花目里潋滟的微波,眼尾沾染的绯意,发颤的尾音及收拢的五指,尽数落在喻从意眼里。

    少年的心动如暖炉里跃动的火苗,强势闯入喻从意清寡的半生中,即使瞎眼蒙心也不难以忽视。

    每每这团火靠近她时,她都忍不住去猜想。

    当年的师父,是不是也早就对她的妄念洞悉得一清二楚。

    漫长的安静过后,在喻长行忐忑的期待中。

    喻从意五指微曲,抽出了自己的手。

    “可我不想。”

    “你尚年幼,未见过世间百态,一叶障目,我不怪你。”

    “你往后的路还长,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哪怕喻长行早有心理准备,心还是抑制不住地颤痛。

    他捉住喻从意即将脱离他掌控的指尖,积压了多日的愠怒再不受压制,浮现在脸上成了居高临下的讥笑。

    “可师父对师祖不也一样吗。”

    “同样是师徒,同样是乱。伦。怎么就允师父梦中都在对死了十八年的师祖情话绵绵,轮到徒弟就成了年幼无知,不必费心?”

    “上行下效。徒弟天生就该对师父心怀不轨的,不是吗?”

    他一字一句,看着喻从意面若含霜眸光似刃,恨不得要杀了他的模样,心底竟油生出快意。

    原以为她会失态,会愤怒,喻从意却笑了:“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师父的事情吗。”

    “是,如你所说,我对师父求而不得,所以才收了与师父有八分像的你做徒弟,否则你连以下犯上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医术剑法皆源于师父,故传授给你的也自他来。”

    “瞧你一日一日变得越来越像师父,为师实在是颇为欣慰。”

    喻从意每说一句,喻长行的脸色就白一分,强撑着让自己稳住身形。

    “可假的就是假的。”

    “既然你不满现状,屡教不改,还想妄求更多。那没关系,用心去寻,为师总能找到更像他、更乖巧的徒弟。”

    “从今往后,这声师父不必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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