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
这场骚乱一直持续到武安侯带兵镇压,才渐渐平息。
整条万象街尸横遍野,素未谋面的陌生面孔躺在同一条万象街上,亲密到不知谁与谁的血水混合,一道渗入青砖瓦缝之中。
原本碧青的平春江水黯淡了颜色,支离破碎的河灯浮在江面上,真如残花飘萍,不时还会掠过几条断肢。
死人面目全非,活人或是大哭、或是叫骂、或是麻木,洛京引以为豪的上元灯会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有武安侯出马,那帮贼人自是不敌,竟纷纷服毒自尽。
好在拦下了几个,捆了人直接押送问审。
喻从意瘫坐在树下,手臂酸软,半点动弹不得。
其实见到宁无望和文绛恩待在一块儿,她就什么都明了了。疲惫感由身至心地传到各个角落。
“师父?师父、师父……”文绛恩颤着声,手都不知如何摆放,想去拉宁无望,又无处下手不敢下手。
经历一场乱斗,宁无望与喻从意自不必说,各有各的狼狈,文绛恩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唤着“师父”,泪水便伴着这一声声呼喊划落。
“怎么会这样……”她终究克制不住,隔着衣料抓住宁无望的胳膊,上上下下不敢置信地打量他,“你不应该在云游四海吗?你不应该在仗剑江湖吗?为什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她还想去掀开他的眼罩,亲眼看看他想遮掩的伤痕。
手伸到一半,被宁无望扣住了手腕。
“别这样。”
“阿娘……”孙则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强撑着镇定伸手抓住文绛恩的袖摆,“我们、我们回家吧……”
可文绛恩什么都听不进去。
不仅听不进去,除了眼前恍若隔世的这个人,除了他脸上、身上的伤,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从她脑海中闪过,文绛恩后知后觉摸索着从宁无望的上臂往下摸。
宁无望下意识想将手抽离,可伤了的右手使不上劲,根本挣脱不开。
“你的手怎么了?说话啊!”文绛恩喃喃道,“到底是谁……你的仇人吗,那些江湖杀手?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么……”
“绛恩,你冷静一点。”
“……是我爹娘吗?”
她死死盯着宁无望的眼睛,当然不会错过他那一刹的恍惚。
“阿……阿娘……”孙则璋从未见过阿娘这副模样,咬牙扑上去抱住文绛恩的腰,“阿娘,我们回家吧,我们不要和他多说了我们回家吧……”
“滚啊!”
谁料文绛恩一下竟将孙则璋扯开,本就害怕的可怜小人儿被自家亲娘这样一推,发愣的功夫脚底虚浮,险险就要倒在地上。
幸好喻从意反应及时,连忙撑起力气移动,堪堪将孙则璋护到怀里,不让他再看眼前景象。
她忍无可忍,斥道:“文绛恩,别发疯了!”
“我发疯?”文绛恩怒极反笑,“好,我发疯,你们都正常。”
“你们一个个,都骗我。”
“咳……抱歉。”
青年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浇灭了几人几度将要燃烧爆炸的火苗。
武安侯江怀与制伏歹匪后留下观察情况,顺道安抚人心,这会儿才到百花园门口便目睹了一场一触即发的争吵。
他一出口,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饶是久经沙场的他贸然插进两个女人的怒火里,也有些后背发凉。
幸好自己娘子又温柔又漂亮。
不过起码还有一道目光是带着感谢的。
“江怀与?怎么是你。”有外人在,文绛恩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嗓子却因为刚才已经有些沙哑了。
洛京中高门之间互有来往实属正常,她与江怀与虽不相熟,但也算得上点头之交。
“如你所见,平贼定乱。”江怀与见到熟人也颇为意外,双手叉腰环顾四周,看见堆积如山的逆贼尸体长眉一挑,“嚯,这都是你们的手笔?”
“那另外两位,又是哪里的英雄好汉?”
文绛恩本能地挡在喻从意和宁无望面前,目光扫及孙则璋时心底一颤,愧疚之情溢满心头。
“他们是我……朋友,并非京中之人,也绝不是坏人。”文绛恩看着江怀与道,“江将军,可否行个方便,要问什么答什么我随你去,我这两位朋友还请放他们离开。”
“帮助朝廷击杀贼寇,可是要重赏的。”江怀与提醒道。
“他们不喜抛头露面,还请将军成全。”
“规矩就是规矩,怎能因私交胡乱违背。”江怀与转过身,“我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到这里,遇上孙夫人了。”
这便是应了。
文绛恩趁机转身蹲下身子,朝孙则璋招招手。
孙则璋没有犹豫,直接扑到文绛恩怀里,眼眶红红:“阿娘……”
“璋儿乖。刚刚阿娘推你,阿娘错了,对不起。”文绛恩柔柔拍着孙则璋后背,“阿娘一会儿还要配合江将军调查,先让他们把你送回去,好吗?”
“可是阿娘……璋儿陪你,不好吗?”
“我们璋儿是大孩子了。”说罢,文绛恩抬头看向宁无望和喻从意。
喻从意想起喻长行还在等她,犹豫片刻,正打算应下,却被宁无望抢先一步。
宁无望对文绛恩道:“我一定帮你,把孩子好好送回去。”
文绛恩一瞬的失神化作苦涩的笑:“多谢师父。”
“你应该记得我们的约定。”喻从意走过宁无望身侧,低声道。
“是。”宁无望将手上的血渍抹在衣上,擦净了手,“明日见。”
喻从意神色复地看着他蹲身,对孙则璋温声细语地不知说了什么,然后用擦净了的手牵着他离开。
该去找喻长行了。
比起来时人满为患,现在的万物街门可罗雀,除了还在清点人数的士兵,再看不见一个平民百姓。
喻从意拖着疲惫的身体,咬牙沿着江岸向约定的方向走去。
早知道把铁锹带上了当拐杖了。
喻从意深吸一口气,脑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蹲马步的样子。
那样毒辣的日头一蹲就是好久,她每次都在脑中想些什么,打发掉无趣又艰难的时光。
有时想前些天吃的好吃的,有时想阿赢又闹了什么笑话。
更多的时候是在想师父。
师父练功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也会像她一样,想着坚持到树上的某片树叶落到地上的时候就结束吗?
注意力一分散,连身上的乏痛都被遗忘许多,不知不觉走到刚刚和喻长行分别的地方。
见江边人影好端端坐在那儿里,喻从意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唤声“长行”,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朝前倾了下去。
喻长行面色阴沉,坐在江边不知在想什么。
熟悉的轻唤唤回他的注意,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在触及师父的一刹那全部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心口绞裂之痛。
“师父!”他连忙上前接住喻从意,生怕她身上哪里有伤,双手只得扶着她的肩膀,“我背您回去。”
“无妨。”喻从意借着他的力站稳,“你没受伤吧?”
“我哪里会受伤,倒是师父您才有事吧。”喻长行紧皱着眉头,二话不说就走到喻从意面前蹲下,“上来。”
“都说……”
“上来。”
喻从意看着地上的背影,默了默,还是趴了上去。
怕她颠簸,喻长行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正是背上喻从意,他才彻底意识到自己这个看上去无坚不摧的师父,这样清瘦,这样单薄。也只是个会受伤的普通人罢了。
清风拂面还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喻从意行走在这世间,难得的寻到了一丝心安。
可这份心安带来的是另一份更深的怪异,挠得她心底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为驱散这份感觉,喻从意玩笑道:“长行,你真的长大了,都能背师父了。”
扑向脖颈的呼吸弄得喻长行痒痒的,痒到整张脸都有些红:“我本来就很大,而且两年前师父将我带回济生门时,不也是背上山的吗?”
“……”
后面久久没再有声音传来,喻长行以为喻从意睡了,便也不再说话。
月光从不受世间喜乐影响,如旧发出银色的光,照亮行人归途路。
直到快回到忠肃侯府门口时,喻从意才闷闷开口:“不是的。”
“不是什么?”喻长行乍听见她说话,没反应过来。
喻从意却已经示意他将她放下:“你去瞧瞧阿离歇下没有,若没有的话能帮我打桶水来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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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暴乱闹得沸沸扬扬。
明德帝大怒,命人彻查,务必查清背后凶手究竟何人。
听闻抓到的几个活口本就是死士,刑部的人轮番上阵都撬不出半点内情。
结果明德帝亲派了个御史台的侍御史参与此案,没过三天,个个招供。
当天作乱者四十余人,受捕七人,皆出生大胤北疆长平关一带,是羌国养在大胤的内奸。
近几年大胤与北羌摩擦不断,前段时日北羌两名士兵醉酒越境滋事,当地百姓为自保误杀二人,北羌借机朝大胤索要利益被拒。
故想了这样一招,来给明德帝添堵。
不过朝堂的风云变幻终究只是上位者的博弈争斗。
而喻从意收拾好了行囊,给喻长行留下一封书信后,静待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