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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舅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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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墓地那里下来,慧榛心情平静,有些许伤感,但却没有太过悲恸。其实她已经失去母亲太久。实际分离的痛感已经被一日一日的钝痛消磨。

    她只觉得很累很累,像那种跋涉了很久却仍然看不见栖息地的累。她神情飘忽,黑色连衣裙在身上晃荡,一阵风过,裙角飞扬,像是要被风带走一样,她的身体不由一晃。傅潇连忙扶住她纤细的胳膊,她回头深深一望,却像是越过傅潇的肩头,望着虚空的远处。傅潇诧异,她居然还可以对傅潇扯出一个微笑来,“我没事。不用担心。”这个笑跟她惯常的,无可奈何的苦笑无甚分别,却像是最尖利的指甲,在傅潇心里划出一道血痕。

    傅潇脸上不着任何痕迹,甚至带着些莫名的怨气,“你最好没事!”用力握住慧榛手臂。

    “慧榛!你等一下。”

    慧榛循声望去,是舅舅。

    “舅舅。您叫我?”这个称谓慧榛已经很久没有叫出声,以后或许也没有恰当的身份可以叫出来吧。想到这里,慧榛不觉低下头,此时才真切的感受到那一点一点,从心子里蔓延开的痛。

    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心安处是吾乡。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所在。而今以后,还可以握住的,还愿意为之牵绊的丝丝缕缕也都将逝去。

    看着慧榛怔在原地,傅潇便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此时如果可以有什么是能够安慰到她的,他想自己会奋不顾身去做。

    舅舅慢慢走近,拿出一个纸袋,递给慧榛,“这个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然后看看傅潇,“如果可以,希望她在看的时候有人可以陪着。”然后转身向墓园外走去,快走到出口时,舅舅立住,转身,他的话音传到慧榛耳边,“慧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这个孩子这些年不容易,我也不指望你能体谅我。可是,吴悦是我的亲妹妹,我唯一的妹妹啊!”说完,看了一眼慧榛,走出墓园。

    慧榛拿着纸袋,还站在原处。如梦初醒般,转身抓住傅潇的手臂。她紧紧抓住傅潇,像被带去打针吓得要命的孩子急切地抓住旁边的人。眼睛寻找傅潇的眼睛,先是慌乱,继而委屈,痛苦,释然,通通浮于眼底,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的落。

    就那样,像两棵树一般,和傅潇面对面站立着,直到傅潇伸出手轻拍下她的头,“我懂,慧榛,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她才旋即倒地,歪坐地上,放声痛哭。

    傅潇蹲下身去,紧紧搂住她的肩。看她因哀恸起伏的胸口,颤抖的肩,以及因呼吸不畅而不时捶打胸口的手,心中默念,到此结束吧,所有的哀愁,前尘往事都到此结束吧。

    山间的风轻轻吹着,日光一点点西沉,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把慧榛和傅潇的影子拉长又拉长,像拉一个一直飘荡的曲调。不知道过了多久,慧榛只记得自己是被抱起来的,头痛欲裂,双手麻木。

    “慧榛,你想去哪里?”坐在车上,傅潇问道。

    慧榛揉揉眼睛,半晌说道,“回家。”

    “回家?”傅潇看着慧榛。他不知道慧榛说的家是哪里。来宣安的这几天,他们一直在住的是舅舅家附近的酒店。

    “是的,回家,我自己的家,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然后,慧榛说了地址。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是九十年代最常见的家属楼,总共不过六层。灰色水泥的外墙,没有任何装饰,现在爬满斑驳的爬山虎。两阶台阶,二人就来到门口。

    慧榛深吸一口气,打开门锁。傅潇好奇的跟着慧榛进了门,是非常紧凑的两室一厅,当年常见的家属楼的式样。屋内物品摆放整齐,只是长久无人,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傅潇一眼看到客厅老式橱柜上摆放着的一张相片,他认识那个叫宋之章的男人,正是书局相片看到的那个人。只是年纪稍大了些,身上已没有意气风发,抱着小女孩,满是慈爱。小女孩的手轻轻伸出,正要去触碰旁边女人的头发。那女人满脸幸福满足,笑意像要溢出来。

    “傅潇,你坐,我收拾一下。”慧榛旋即进了卧室。

    不一会儿,收拾一包东西出来。像是文件之类的。

    傅潇想起墓地上舅舅的话,旋即说道“慧榛,你要看纸袋里的东西吗?”说着,举了举手中的东西,他不想慧榛看的时候他不在场。

    慧榛想了一下,说道,“傅潇,你可以在这等一下吗?我想自己看下。”

    “好的,我在这等你。”傅潇说道。

    拿过纸袋,慧榛转身进屋。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慧榛翻动书页的声响。

    不到一刻钟,慧榛出来,一脸煞白。她拿着几页纸张,站在那里望着傅潇。里面飘落下一张相片。傅潇拾起,正是在书局看到的两个青春正盛的人。

    傅潇问询的看看慧榛,拿过信纸,慧榛没有拒绝。第一页是舅舅写给慧榛的。

    “慧榛,没办法对你说展信开颜这样的话。希望你一切平安吧。接到吴悦去世的消息,从医院拿回她写的所有东西,看完发现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已逐渐清醒,慢慢释然,也算是一种安慰吧。作为一个长辈,深知你这些年吃过的苦。请原谅我,当年没办法以平常心对待你。那是我唯一的妹妹。知道她的遭遇,不可能以平常心对待你,即使心里深知你是个无辜的孩子。如今,知道吴悦已经释怀,我也应该释怀。前程往事就做云烟散去吧。你妈妈想对你说的话都在她的信里,相信你读了以后能够理解她。以后,希望你知来处,有去处,过自己灿烂的人生吧。”

    傅潇翻开下一页,字迹娟秀,一点也不像一个精神病人写出来的字。那是一封长信,一页一页是个痛苦女人的心里剖白。

    她把那些早已化脓溃烂的伤口全都撕开给人看,从婚后不能生育的失落,到丈夫突然从孤儿院抱来一个可爱女孩的惊喜,再到丈夫骤然去世,收拾遗物时发现一个弥天大谎的绝望和疯癫,全盘托出,毫无保留。虽然因为长年生病,逻辑和叙述都受到影响,满篇的情绪还是力透纸背,仿佛那些字迹是一个个血泪的印记。

    “他在世时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日记本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我也从来没有去想过他会有这样一个日记本。他是很好的人,一直都包容我,爱护我,照顾我的情绪。所以虽然在青山有过那么一段往事,我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和他携手一生的决心。我不曾想过他会对我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他的日记我付之一炬尽数烧毁,也曾想过把你送回孤儿院,终是不忍。可是,你的妈妈介入过我的感情,你的爸爸在你母亲死后辗转得知你的存在,隐瞒我成为你的母亲。我没办法继续爱你。我或许曾想过把你的身世告诉你,然后把你扔回你来的地方,可是爱是有惯性的,在我神思清明时我做不来这些事情。我也没办法控制那些恨意。而今,虽然我日见神思清楚,却觉身体每况愈下,与你说出一些事实,以免日后亏欠。

    你爸爸从医院抱你回来时,你已三岁多。你爸爸的日记里写道,你的妈妈,也就是照片里的这位女士生下你和你的姐姐,是的,你还有一位双胞胎姐姐,就去世了,死于心脏病,她本不应该孕育你们,只是因为遇到你的爸爸。你的爸爸偶然知道她的死讯,辗转见到你们弥留的外公,才知道你们的存在。你的外公独自扶养你们两个,直到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无可托付之人,也不知你父亲去向,不得已将你二人放在孤儿院的门口。你父亲赶到孤儿院时,你的姐姐已经被人先行领走,于是他就带回了你,当做一个礼物送给了我。我也确实像得了一个礼物一样把你宝贝了很多年。直到突遭雷击。

    你来时我知道你叫月儿,却不知道你叫江月,有个姐姐叫江雪。他从没告诉我。

    他从没告诉我。”

    “江雪。”傅潇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接着翻,在信的背面,他看到了那个孤儿院的地址,云州市滨湖区永安路11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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