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黎明将至
那是他与那十恶司名为贪刃的男人一场恶战之后。
“砰!”
屋门被踹开,贸然闯入的正是那满面惊惶的少女。
“哥!!!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示意她宽心。只是那浑身的浮肿与偌大的伤疤却并无说服力,至少在少女看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是谁将他伤成这样的?!”
男子抱着肩,站起身子。
“咳咳慕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不知晓叶哥与妹妹说了什么,一炷香后,少女红着眼眶,与他温言几句,便匆忙离去。
他与男子隔着帘幕四目相对,只是谁都不曾打破沉寂。
“叶哥。”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雪林之中那一箭,是你放的,对么?”
“聪明。”男子耸了耸肩,赞赏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殿下?”想起当日光景,他倒不怪自己因对方而伤,技不如人,他认了,只是唯独这一环,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叶哥,你一面说着要为殿下效命,一面又屡屡忤逆她的意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小楼,你想问的不止这个吧?”
“叶哥,我当初就一直好奇,救下我与小妹的人是你,果断将那些宫女杀死的也是你;与桃花寨合谋铲除魔宫的是你,算计十恶司的也是你,究竟哪个你,才是真实的你呢?”
“小楼,你会有这个疑惑,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明白人心。”
“人心?不就是……”
男子摇了摇头:“人心是复杂的,它不分善恶对错,只有当时所处的立场不同,因此所图不同,选择不同。仅此而已。”
他有些茫然,低头看着手边的巨剑。
“叶哥,我不明白”
男子笑笑,温声道:“小楼,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当时渴望的并不是父亲与我的剑法与武艺,而是能确保灵犀不再受欺负的力量。你不喜欢杀人,可还是跟着我,杀了那么多人。你更向往过去劈柴挑水,做苦力的日子,可还是选择了这枕戈待旦,朝不保夕的活法就像你为了保护妹妹,所以选择握剑那样,我也同样有我想保护的人。”
“所以那个人,就是殿下?”
男子怅然一笑:“是啊我知晓殿下是想站在最高处,不受人欺侮。所以我从不觉得殿下有什么错,若是她不争,就得死。其实我做这些,也只是希望她能活得轻松些,可以不必树敌良多,不必思虑忧心。殿下为了争那位子,走得太远了”
“兴许我该早点把这段话说与她听”男子自嘲道,“如今却有些晚了。”
“叶哥,怎么会晚?你说与殿下,她一定会高兴的。”
他看出对方去意,奈何自己重伤,动弹不得,急忙脱口而出。
“殿下她并非冷情之人,定然会体谅你的!”
“小楼,所以我说,你还没有真正明白人心。”男子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好好养伤吧。这里还需要你。慕姑娘也需要你。”
“叶哥!你等等!”
眼见着对方越行越远,他急得满头大汗,险些跌下床榻。待稳住身子,却不见对方人影。
——那你呢?
——你不需要我了吗?
其实他并非挽留,而是想解释一件事。
……
“那个就是慕小楼?”
高台之上,谢允看着那冲坚毁锐,一骑绝尘的高大男子,向身旁询问道。
“启禀君上,那人便是慕小楼。”
谢允不意一笑,喜怒难测。
“呵,原来我朝勇士,半数尽在我儿麾下,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的谢京华已经感到片刻麻木。
她这辈子第一次亲手杀人,杀的却是曾经保护她的人——如今想保护她的人所要保护的族人。
于她而言,这根本是上天同她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可是永昭的“天”,眼下正在身旁冷眼看她的笑话。
“殿下,若是心慈手软,那么君上便不会对您心慈手软!请您再忍耐片刻!有属下助您,很快便将他们都杀了”
“远山我”谢京华身子一歪,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贺远山极尽妥帖地将她扶稳,几乎要逼着她演完这一场闹剧。
“远山,你的心,是铁做的么?”
谢京华近乎咬牙切齿一般地将那话语吐露出口。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您都忍了这么久若是现在放弃,便是前功尽弃!”
贺远山谆谆劝慰,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眼神炽烈而疯狂,仿佛将身家性命都系于此间,谁说不是呢?若是她谢京华倒了,贺远山与其他一众幕僚焉有活命的机会?
她忽然想起自己为何看中这无权无势的入幕之宾了——对生存的渴望,对权力的渴望,对欲念的渴望,眼前的贺远山,不正是另一个自己么?!
“君上,紫檀射日弓已取来!”两侍从抬着一座足有三尺之高的巨弓而来,莫说那高大粗壮的弓身,和紧绷的弓弦,单看那随之奉上的羽箭,其箭矢就不同于常,乃是由铜精玄铁所制,寒芒逼人,气势磅礴。
贺远山眸光一变,即使是冷静如他,却也在看出这弓箭威力之时,明白了君上的用意。
“听说那慕小楼力大无穷,能开九石之弓,不知贺统领能否与之一较高下?”
冷汗细细密密地盘桓在谢京华的手心,她正握着这把传闻中足以摧岩破日的宝弓之弦,心中一如这弓弦紧绷。
“我儿,杀了他。若是让这种人叛逃,日后必然后患无穷!”
谢允话锋一转,冷冷命令道。
谢京华只觉得自己的手被那贺远山操控着,她很想挣扎作乱,只是对方力气甚大,丝毫不容她有任何拒绝之意。
“还是说,其实今夜这场叛乱的主使,实则另有其人?”
这句话几乎将谢京华逼入绝境,她知晓无论怎样,都要有人为今夜这场失败的叛乱付出代价。
而这个人,不能是她。
视线逐渐模糊。
不能停。不能停。
长风猎猎,数丈之后,一众人挥着武器向他追来,此时他二人便是那唯一的焦点,而在这一刻,慕小楼也终于明白何谓孤军无援。好在那西华门的轮廓已近在咫尺,慕小楼心中松了一口气,将那失魂落魄的叶染衣置于马背之上,更兼用力地将身前阻拦之人尽数斩杀。
平日里只消一盏茶便可往来的宫廊,如今却如此漫长。
他已经数不清杀了多少人,连手中的长剑都有些迟钝。
“哥!!!”
在一片猩红幽暗的视野之中,一抹亮色忽然坠入眼眶。
——那是缟素之白,是白绫之白,更是少女的面色之白。
慕小楼猛地向着长门望去,那长门蓦然被推开,其后他的胞妹与一众黑衣遮面之人闯入,不由分说地向他奔来。
她那样迅捷,就像一只素白的雪鹭,如此轻盈,如此自由。
——那是他一直以来悉心守护的珍宝。
——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慕灵犀!”慕小楼双目通红,终于因为暴怒而失声,“你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哥!还好你没事!”
哪知慕灵犀置若罔闻,径直飞身前来,将他紧紧抱住。
“还好你没事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我了!我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还以为”
慕小楼看见胞妹泣不成声,却也不再苛责,只得叹息一声。
“回去再收拾你!”
“你敢!”慕灵犀擦了擦脸,怒道,“若是我在此,你也肯定会回来的,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慕小楼一时语塞,只得紧了紧身前坐着的叶染衣,冲着慕灵犀问道:
“灵犀,这些人是?”
只见慕灵犀飞速收拾好情绪,却向着身后之人招了招手,死士不消她吩咐,便自行拔出武器,冲向一众追兵,为这对大难不死的兄妹开出一条道路。
“对了!”慕灵犀终于想起这桩大事,当即问道,“哥!那小容呢?寻她的人在外面等着了!这些人都是他交给我的!”
“小容”慕小楼转眼看着那些挡在他们三人面前的训练有素的“人盾”,即便血肉横飞,也没能再让那追兵接近一步。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容背后之人绝不简单,如此遮遮掩掩,恐怕与这皇宫有关。
既然如此,只得亲自与他解释这小容的事了。
思绪千回百转,慕小楼长叹一声,只得摇头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
“好。你们走!我替你们断后!”慕灵犀眼见兄长无恙,便心安下来,打马调转方向。
慕小楼方欲说些什么,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恶寒。那宛如苍鹰注视猎物的视线,正缓缓攀上他的后脊。
他蓦然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于是在一瞬之间,他回望那高台城楼所在。
“殿下,君上已经表态,如何也不容我等反抗了!”
“即便如此”谢京华手指颤抖,她看见那年轻有为的统领将那矢镞对准远处的黑点,即便那黑点是那么渺小。她不在乎杀了什么宫婢奴仆,那些贱命不过是成大事之前必不可少的铺垫。只是这人不是别人,这人是她最亲信的幕僚之一,慕小楼,他坐骑上正坐着的,乃是她心爱之人,叶染衣。若是他死了,染衣又如何能有活命的机会?
那近乎不可察的黑点终于借着姗姗来迟的救兵,渐渐逼近长门。若是过了那扇门,就当真出了皇城,再难轻易逐回。
她心中还泛着一丝希冀。
希望这一箭偏些,便能让他们安然离去。
“殿下,您不恨了么?”
贺远山在她耳边低语一声,牢牢握住对方那娇软柔荑,一如往常地弯弓搭弦。那箭矢泛着冰冷的光芒,在这晴雪夜中煞是可怖。
随后,那名为贺远山的统领在这娇艳动人的帝姬耳畔又说了什么,却也无人得知。唯一可窥一斑的,乃是那坚定握住箭羽的纤纤玉指。
一如少女那忽然失温的眼眸。
——鱼儿说,我生来就属于水,这并非我本愿。
——所以,鱼儿会憧憬那一望无际的蓝天,本就是一场笑话。
“染衣,原谅我。”
她知晓,不论结果如何,那些年少时期所有的悸动与晦涩,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都会因着这一箭而彻底终结。
——若是一定要杀的话,就先从那个无足轻重的少女开始吧?
“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
贺远山紧盯着那即将越过长门的身影,暗忖片刻。
——若要将其一网打尽,就先从那个意料之外的变数开始吧?
此时这主仆二人却意外地达成了默契。
“嗖——”地一声,箭矢石破天惊,如同雷霆闪电般,向着那命定的轨迹而去。
乌雀惊起,簌簌而飞。
月夜如血,那一轮猩红的月亮注视着地上的挣扎求生的人们,不曾言语。
——如果有来世,我们都做那天上高飞的鸟儿,该有多好?
在彻底昏迷的前一瞬,她如是想到。
随后意识消散,她彻底堕入那漫长而漆黑的梦。
刀剑之声都清晰入耳,打杀之声都清晰入耳,只是慕小楼无论如何也难以忽视那股莫名的寒意,那彻入骨髓的,来自死亡的凝视。
方才城楼之上那放冷箭的贺远山,又怎么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哥,怎么了?”
慕灵犀发觉身后二人并未跟上,遂勒住缰绳,转头问道。
慕小楼心神一凛,看着自家胞妹那素白如雪的长衫。在夜色之中,那是如此惹眼。
若是贺远山
若是贺远山
的确,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慕小楼最不愿看见的选择。
下一瞬,他一个激灵,话音脱口而出。
“灵犀!跑!”
“噔——”
慕灵犀仓惶向着弓弦之声望去,一抹硕利的锋芒划破长空,它愈来愈近,最后直指自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