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莫相疑行
独眼男人似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瞬而答应道:“拓儿真孝顺,都听拓儿的。”
“我”苏决明退了退,却被那茶客一把抵住后背。
“好,各退一步。就你了,你去看看。”
“——记得,要好,好,地,看。”
“阿明,去看看吧。”顾见春似乎也察觉出其中不对,冲他颔首道,“若是有什么不对,叫我便是。”
“那好吧。”苏决明只得认命,这无疑是当下最为合适的解法。他一把挑开帘幕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张木榻,木榻周遭为棉帐重重掩映,似是怕见了风。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倒也不失为一种保暖的法子。
棉帐厚重,其间正掠出一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苏决明思忖片刻,开口道:“我是大夫,若是你怕生人,可将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
帘幕后的人未曾说话,只是探出一只素白的手。
苏决明怔了怔,又想到对方常年带病,应当也不需做活,这模样倒也说得过去。可能当真是生得不堪,所以才不愿以貌示人吧?
他将心头一丝异样压下。
“还好,寒症不至于侵入心脉。”待把脉之后,苏决明在一旁写方子,对方依旧不语。
“不用担心,有我师父在,我们不会让你们有事的。”还道是对方害怕,苏决明想了想,补充道。
“咳咳咳”帘幕后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不知为何,苏决明总觉得那咳嗽声十分熟悉。他努力回忆片刻,却没能想起什么。
“阿明?”顾见春在屋外唤了一声,将苏决明思绪打断。
“我没事。”苏决明不再停留,挑开帘幕走了出去。
“如何?”那茶客不由分说地抢问道。
“有一个病了的女人。我已经写了方子,方子就在桌上。”苏决明却不理会他,对着顾见春说道,“师父,方才我那一招钉得准不准?还有没有要改进的地方?”
顾见春放下心来,依言揶揄道:“不准不准,还要再练练。以后真正实战了,可有你受的。”
“你就不能稍微夸我一句么?”苏决明薄怒道。
“喝茶,喝茶。”顾见春指了指两人落座处,示意他移步。
众人目光紧锁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过客身上,茶客眯了眯眼,自知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硬闯,若是再轻举妄动,恐怕就算这当师父的不说什么,这做徒弟的也不会放过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只得咽下这口气,冲着一众人使了个眼色。
“走!”
“噌噌——”刀具入鞘,一众人哗啦啦地如流水般起身,纷纷整顿行装上路,冒雪前行,却没人敢多抱怨一句,显然训练有素。
不多时,茶摊却又恢复如常。冷冷清清,这山野之中,当真鲜有方才那般热闹的光景。
“师父,我这出敲山震虎演得好不好?”苏决明看着众商客吃瘪离去,还要冒着风雪,心中好不快意。
“恐怕不是敲山震虎,而是空城计了。”顾见春苦笑着摇头道,“以你的实力,最多与那首领模样的人打个不分伯仲,若是他们所有人一起上来,你我也难敌众手。”
“是么”苏决明撇了撇嘴,那独眼男人却带着小儿凑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方才多谢两位大侠解围!”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小儿见状也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大哥哥,谢谢你们!”
顾见春抚了抚小孩的头,温声道:“不谢。以后要好好学本事,保护好你爹娘。”
“嗯!”小孩用力点点头,崇拜地看向苏决明,“我要像这位大哥哥一样,学好多本领,保护爹爹!”
“呵,小鬼一个”独眼男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笑叱道。
苏决明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只是看见这一对父子,忽然似是想起什么,眼见着又低落下去。
“大哥哥,你不高兴么?”小儿黑溜溜的眼珠一转,随即问道。
苏决明回过神来,用饮茶掩饰自己的心绪。
“没有。”
“方才也有个姐姐坐在这里,表情与大哥哥一模一样呢!”小儿脆生生地说道,“我就跑来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不高兴呢!”
“哦,是吗?”苏决明心不在焉地应道。
小儿笑吟吟地点头道:“嗯!那个姐姐穿着紫色的裙子,可好看啦!简直就像是琅山上的神女一样好看!”
“你说什么?”顾见春手下一顿,与苏决明同时看向了小儿。
“哦——我知道了,原来大侠哥哥喜欢神女呀!”小儿忽然痴痴一笑,语焉不详。
童言无忌,顾见春不禁窘然摇头。
“谁喜欢她!”苏决明嗤笑一声。
“拓儿!别拿客人开玩笑!”
独眼男子闻声,忙制止了小儿的行径。
只是顾见春与少年对视一眼,追问道:“请问你说的那个紫色衣服的神女姐姐,去了什么地方?”
“神女姐姐当然是回山上啦!”小儿拍手道,“不过神女姐姐说,回山上之前,要去一趟琅州城咧!”
“琅州城?她去那里做什么?”苏决明狐疑道。
“哈哈哈哈哈哈!大哥哥被骗啦!”小儿指着两人大笑不止。独眼男人见他愈发出格,遂一把拎起小儿的后领将他丢进了帷幕之后,冲两人赔礼道:“小孩说话没头没脑的,两位见怪,见怪。”
“不妨事。”顾见春摆手道,“不知方才这孩子所说的紫衣姑娘”
独眼男子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含糊道:“刚才您也看了,这摊上人太多了,小人实在是不记得了”
对方如此说,两人也再无办法,只得点头称是。
“师父,你说会是她么?”
顾见春摇了摇头,心中隐隐不安。
“不知道。先前错认一回,兴许已经惹上了个麻烦。如今倒是不敢断言了”
苏决明不忿道:“那疯女人也太讨厌了!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和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开!”
“唉也怪我们太莽撞了。”顾见春叹息道,“眼下好不容易将她甩脱,只盼今后莫要再遇上了”
“哈哈哈,原来连你都会觉得头痛。”苏决明见状,不禁嬉笑道。
“好吧,又让你看笑话了。”顾见春耸耸肩,话锋一转,“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去琅州城看看为好,万一是真的呢?”
“啊?”苏决明一愣,有些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还要去琅州城?”
顾见春示意他附耳过来。
两人似是耳语片刻,苏决明恍然大悟道:
“好,我们就去琅州城!”
目送二人骑马离去的背影,直至它在雪地上成为一个微不可察的小黑点。暮色将至,独眼男人在衣摆上净了净手,这才隔着帘幕,冲着屋中低声道:
“姑娘,他们走了。”
“嗯。辛苦了。”
一道平静而清冽的女声传来。
独眼男人谦卑垂首,哪怕对方此时看不见他的动作。
“姑娘哪里的话,姑娘大恩大德,小人几生几世都难以为报。这点事,小人只怕”
一只素手蓦然将帘幕挑开,将他的话音打断。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必那么客气。”紫衣女子冷着脸,沉声制止对方无休止的恭谦之辞。
“好咧,好咧”独眼男人憨笑一声,挠了挠头。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只不过肯定不简单,小人听他们说到东风坊主,镖局,又是去琅州城的东风酒家,恐怕啊,是药坊的生意咧!”
“药坊?”紫衣女子蹙了蹙眉。
独眼男子点点头:“姑娘许久不来沧琅二州地界,恐怕还不知道,近年来,沧州与琅州这些个做草药生意的,都逃不开这个神秘药坊。走货,过赋,都得那传闻中的东风坊主说了算呢。听说啊,永州也有他们的势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药坊我不了解。但你说的东风酒家东风”紫衣女子思忖片刻问道,“倒是住过一家东风客栈,不知是不是你说的。”
“嗨哟,那姑娘您可是命大”独眼男子笑道,“在镇子里,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黑店!专骗那些外地”
他说了一半,却忽然讪笑收声。
“——姑娘您吉人自有天相,当真是菩萨保佑!”
紫衣女子不搭理他,只接着前话自言自语道:
“原来早就和他们打过交道了,难怪方才那女人的声音,我听着耳熟。”
何止耳熟,分明是那个东风客栈的老板娘的声音。只是对方似乎易了容,否则顾见春与苏决明与她打过照面,不至于此时认不出。
“仔细那个药坊的动向。以那女人的多疑,恐怕会再派人来探查,你们父子该换个地方做生意了。”
独眼男子连连点头道:“是是赶明儿我们就搬。”
“爹爹,又要搬家吗?”洛拓在一旁眨着眼问道。
“是啊,这次我们去个暖和的地方!”独眼男子将一旁的小儿抱在怀里,原来他的双臂并非羸弱无力,此时抱着儿子,显然绰绰有余,“拓儿,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咯!”
他飞速凑到小儿耳畔说道:“快问问姐姐想吃什么!”殊不知这番自作聪明的话,早已被紫衣女子听了去,只是她却并未点破。
“拓儿想和姐姐一起吃!”洛拓转着眼珠,伶俐地咧嘴笑道,“姐姐好久不来看拓儿了!拓儿好想你!”
看着这父子间亲昵的举动,紫衣女子难得自唇畔扯起一个笑容。
“不了,姐姐还有事。下次以后有机会,再陪拓儿一起吧?”
“可是”洛拓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哀求地看着女子,只盼她改了主意。
“拓儿,罢了。”独眼男人及时拍了拍洛拓的头,示意他不必强求。
他转而冲着紫衣女子温声道:
“姑娘,马已备好,一切都按照您吩咐的做了。”
紫衣女子转眸看了过来。
“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嗐,老毛病了。”独眼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一只眼睛换一条命,值了。这样也好,看上去像茶摊小贩那么回事。这些年净是打打杀杀,小人早就已经烦了。”
“抱歉。”紫衣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若不是我犹豫,也不会”
“姑娘可真是折煞小人。若不是姑娘出手,恐怕小人和拓儿都已经随他娘去了。”独眼男人忙不迭地回道,“姑娘的恩情,小人唯恐”
“行了。”紫衣女子有些不耐,抿了抿唇,冷冷道,“哦对了,若是你们走之前,他们回来,你就说”
“姑娘放心,短时间内,他们回不来了。”独眼男子笑道。
紫衣女子眼中这才有了些微澜。
“为什么?”
“小人在马草中,加了点料”
与此同时,骏马双腿一软,轰然跌坐在雪地上。
苏决明捂着鼻子,万般难忍这熏天臭味。
“喂!这就是你的计划?!”
“果然有问题。”顾见春立于一旁,气定神闲道。
“你明知道这茶摊有问题,怎么还能中了对方的计?”苏决明愤懑道,“这下好了,连唯一的一匹马都用不了。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看你怎么追!”
“非也非也,有时候将计就计,也是一种谋略。你不中招,便不知道对方如何出招。”顾见春弯唇笑了笑,“你不觉得,那孩子伶俐过头了么?”
“哪个孩子?哦你说那个拓儿?”苏决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确是有些。”
——他自是不愿承认自己被那名叫“拓儿”的小孩一通夸赞,险些找不着北了,怎可能再去去怀疑这个那个
顾见春点头道:“方才我就觉得不太对了。你想想那孩子哭的时候,喊了什么?”
苏决明细细思忖片刻,犹疑道:“好像是说‘大侠救命,杀人了’?”
“是啊,不觉得很奇怪么?”
苏决明后知后觉地赞同道:“现在想来,是有点奇怪。且不说他怎么知道你我是做什么的,就是这杀人我看那首领后来的反应,就算是真的忌惮我们,倒也不至于一上来就杀人吧?”
“——所以他是故意这么说,引我们替他解围?”
“可能吧。”顾见春颔首道,“他对你本来并无亲近之意,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又忽然对你连连夸赞,这一点也很可疑。”
苏决明登时怒不可遏:“他就不能是当真觉得我厉害,才崇拜我的么?!”
“你觉得呢?”顾见春不咸不淡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苏决明一噎,泄气道,“好吧。你说那孩子喊救命,是不是因着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说,如果我们不出手,还是会有人死。所以那孩子才会喊——杀人了?”
若不是帐中的人死,那便是帐外的人死
两人沉默半晌,同时联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那孩子并非是想自救,而是想救帐外的商队首领!
苏决明忽然抬头道:“对了,我替那女人把脉,似乎也是寒症。等等也?”
“怎么了?”顾见春不明所以问道。
“寒症,寒症,我怎么没想到呢!”苏决明一拍大腿,面上更是恼怒。
“——又被她骗了!”
“被谁?”
苏决明猛地站起身。
“快追!她肯定还在那个茶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