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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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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凭着苏决明的轻功,不多时便能将赵青木追回。只是这一等,却直等到日薄西山,苍茫暮色。

    看着一长一少两个来者,顾见春一愣,连忙撑着身子站起来。

    这一少自是苏决明,只见他在前引路,态度虽说不上恭顺,却也比平时认真三分。

    这一长……却是一位拄着拐杖的中年美妇。只消一眼,顾见春便恍然自她身上看到几分小湄的影子。并非只是眉眼有些相似,而是这妇人身上好似覆着一层霜雪,叫人看了便觉得通体生寒,不敢怠慢。

    顾见春目光落在那拐杖之上,只见她不住地以杖子敲着石阶试探,才不至跌跤——原来这来者目中似是有疾,倒让人看她第一眼之时,便不由替她这双玉石般的眼眸而感到惋惜。

    “这位是……”苏决明眉头纠结,顿了顿,介绍道,“这位是江家的药师,朴青先生。”

    顾见春一听是江家之人,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朴青先生,晚辈在此恭候多时了。”

    “哼,人呢?可还有一口气在?”这朴青低笑一声,声音一如所料的寒凉,“家主说了,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可别像她那不成器的娘,要死,也不能死在外头。”

    顾见春面色一滞,虽然从南宫孤舟那里得知的小湄的身世,他自是知这江家人定然来者不善,谁料这一开口便令他心底一凉。

    南宫孤舟说,如今权宜之计,只有江家人能解这燃眉之急。

    而这所谓江家人,却好像只将小湄看作一个所有物,并不在乎她是死是活,遑论尊重她的生母。

    只是这句话却不免令他多了一番计较——为何这江家人都当小湄的娘亲已经不在人世,可小湄还锲而不舍地追查她娘亲的下落?不过眼下心中虽有疑云,却只得暂且搁置。

    顾见春方想如何应对,只是苏决明却先他一步。

    “你既然自称药师,是死是活,亲自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苏决明这张嘴也是不饶人的,当即反击道。他知晓对方目不能视,有意加重这“看”之一字,便是要揭她伤疤。虽说此行径不厚道,只是这朴青出口便羞辱别人血亲,如此倒也算是“礼尚往来”。

    谁知那朴青面不改色:“呵呵…年轻人,这世间之物,可不是光凭一双眼睛就能看明白的。”

    她话音未落,身形蓦然闪动,顾见春与苏决明眼前一花,那朴青竟已经闪身来到门前,用杖子探了探门框,当即推门而入,这等身法宛如行云,哪里还有方才上台阶的半点小心翼翼?

    “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

    只听她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话,将二人留至身后。

    顾见春无端想起自己初见小湄之时,她一袭男儿装束,他还以为对方是男儿身。后来重逢,他也因着其相貌生疏,行事乖张,将其错认为是小湄的姊妹。

    如今想来,眼睛当真会骗人。

    忽而想起什么,顾见春与苏决明相视,只见后者会意摊手道:“我找了许久,没能找到赵青木。不过我已经同林穆远说了,他说会派些护院,再去镇子上找找。”

    “你怎知她是江家的药师?”顾见春自是相信苏决明,也相信如今情势紧张,问剑山庄绝不会轻易放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进庄。

    只是对这行事诡谲的“朴青先生”,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苏决明无奈道:“说来也怪了,她与问剑山庄的令使一道而来,谁晓得正巧在山路上遇见我,却忽然指名要我带路,否则便不愿出手。我也没办法,就只得先带她来了。”

    顾见春颔首道:“好,你在也好,仔细留意。”

    苏决明亦是医者,多个人,多个助力。

    至于赵青木顾见春有些头疼,如今二者不可兼顾,他总不能将小湄放在这里不管。

    似是看出对方隐忧,苏决明宽慰道:“你不用担心,兴许她只是心情不好,找个地方哭一场罢了。我方才试她武功,兴许如今的你都打不过她。着急也没有用,先将眼前的事办妥吧。”

    苏决明一番话并未使顾见春宽心多少。只是他说得不错,如今眼前正摆着一桩事,遂不再纠结。

    两人短暂交谈一番,那朴青已然进屋。只是还没待两人踏入,门扉后却忽然传来女人有些微凉的声音。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两人闻言,只得无奈止步于门前。

    苏决明暗示般地看了顾见春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生事端,惹她不悦。苏决明耸了耸肩,只得作罢。

    月挂梢头,周遭渐渐陷入一片黑暗,屋中却也没点烛火,原是那朴青眼盲,也用不着。

    两人正焦急等待,却忽然闻到一阵十分腥甜的气息。

    顾见春面色一惊,苏决明显然也意识到这是什么味道。

    是血。

    两人再不敢拖延,当即破门而入。同一时刻,一道黑影自两人脚边蹿过,如同闪电一般射向里屋。

    这气息正弥漫在屋中,苏决明鼻子灵些,方一进屋便向气味的来源处转目望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眼望去,险些令他惊呼出声。

    只见这药师正将一手袖袍挽起,手臂上赫然盘桓着一条青眼赤蟒,那赤蟒双目碧绿,如同曜石,通体赤红,兼之玄青色花纹,颇为骇人。只见它吐着血红色的信子,灵巧的头颅左右扭动,警惕地打量着苏决明与顾见春这两个不速之客。

    那腥甜的气味,便是自这赤蟒周遭散发而来。

    顾见春忽而想起年幼时被群蛇围攻,那蛇在进攻之前,便会牢牢盯着猎物,按兵不动。只要猎物有一丝一毫的破绽,这长畜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小心。”

    思及此,他一手将苏决明护在身后,而那蛇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并没有扑咬之意。

    苏决明非但没有畏惧之色,反而更近两步,惊异问道:

    “这是云焰血赤练?”

    “年轻人,懂的不少。”那朴青却未曾对二人的无礼闯入有什么反应,不如说她此刻已经没有闲心去在意旁的。她缓缓转过脸,单凭感知,便轻而易举地寻到那蛇吻所在,状似亲昵地以面与之摩挲。此番场景,看得苏决明与顾见春心中有些恶寒。

    “可惜我这养了十几年的老家伙,一辈子困在那院墙里,第一次出来见世面,就是来送死。”

    这话听着苍凉,就好似朴青正说着的不是这条蛇,而是她自己。

    朴青那艳丽的面容上满是褶皱,满头华发,只是这刹那的功夫,她似乎已经老了几十岁。虽说她本已经算人过中年,如今却算是美人迟暮,垂垂老矣。

    而那赤蟒却对此浑然无知,只是吐着信子,缠绕在朴青的手臂之上。

    “你做了什么?”

    苏决明见此形状,当即敏锐问道。

    若非她做了什么,绝计不会是这副形容。那蛇并非俗物,他也只在来去谷的古籍上看到过,云焰血赤练,剧毒无比,其毒灼烈,属至刚至阳之物。寻常人被咬上一口,不消几个瞬息,便会因经脉逆流而暴毙。只是作为药材,却也是上品中的上品。书上所载,此毒无药可救,倘若遇上,应当万分谨慎。本以为它早已绝迹,谁知现世竟还有人在豢养。

    思及某种可能,苏决明蓦然欺身上前,也不顾蛇毒如何,当即质问道:

    “你想要以毒攻毒?!不可以!她如今这副身子,已经不能受这剧毒之物了!”

    说罢,他竟拔剑护在榻前,誓要与那赤蟒为敌。

    赤蟒似是通人性一般,眼中忽然凶光毕露,冲着苏决明便虚虚张口,仿佛就要冲着他的咽喉咬下。苏决明不敢轻慢,亦是与这孩童手臂粗的赤蟒四目相对。

    顾见春见状,知晓这药师恐怕另有打算,遂出言道:“等等,听她怎么说。”

    “呵呵少年人血气方刚,本来是我这老家伙最好的饲料”只见一直不出一语的朴青轻轻抚了抚那赤蟒的头颅,后者竟呲溜一下缩回她的袖中。

    “可惜啊可惜啊”朴青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以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向前望去,苏决明只觉对方双眼浩瀚深邃,这一呼一吸之间,她脸上竟又多了几条皱纹。

    “要死了的东西,吃得再好,也终归要死了。”

    苏决明遥望顾见春,两人俱是满面疑色。

    朴青坐在榻前方凳上,撑着头淡然一笑:

    “年轻人,你不是好奇我做了什么吗?”

    苏决明瞳孔一缩,定定地注视着她裸露的手臂。

    方才进屋之时,分明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只是两人视线皆被这条赤蟒所吸引,殊不知这蛇却并非气味来源,真正的来源,乃是这朴青的手。

    ——那手臂光洁素净,除却其上两个新鲜的血窟窿的话。

    殷红得发黑的血液正顺着她撑着头颅的小臂蜿蜒着滑过,宛若两条毒蛇纠缠盘绕,只是苏决明知晓,她中毒已深,面上青灰一片,已经无药可医。

    “你你”苏决明指着她,有些磕绊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救人啊。”朴青似是理所当然地颔首道,“你不是苏家的后人,难道看不出吗?”

    苏决明摇了摇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实则是看不见的。

    只见那朴青忽然自袖中,将那赤蟒捉了出来,按在它七寸之上。赤蟒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亲昵地盘着她的手臂。而她手指却忽然泛起白雾,不多时,那赤蟒忽然身子一僵,如同一团麻绳一般,在她手中垂了下去。

    “老家伙,让你先走一步。”

    朴青握着那僵硬的蛇躯,喃喃自语道。

    苏决明骇然无比,这白雾他亲自领教过,自是知道这女人定然也修习了霜华毒功。只不过如此无声无息便杀了自己豢养多年的“爱宠”,却是有些狰然。

    电光石火之间,苏决明忽然了悟这江家药师做了什么。

    ——“霜华掌分为阴阳两掌,阳掌夺命,阴掌渡人,是万里挑一的毒功,至阴至寒,唯有女子可以修炼。”

    昔日赵巧拙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听说将蛇胆挖出来,会有奇效。不过么我还没试过,也看不见是真是假了。”朴青有意加重这“看不见”二字,似是在照应方才苏决明那口舌之争。

    末了,她波澜不惊地将其丢给两人:

    “诺,拿去吧。”

    苏决明正沉浸在思索之中,被这飞来长畜惊得一退,顾见春手疾眼快将其接住,才不至于让这蛇尸落地。

    “怎么?害怕了?”

    朴青似是嘲弄般地冷笑一声,话音却难掩疲惫。

    “我才我才没有害怕!”苏决明上前一步争辩道,“我且问你,你为何要让这畜生咬你?”

    “不是你说,以毒攻毒?”朴青面上划过一丝狡黠。这是自今日见到她后,两人头一回在她那冰霜般的面容上看到不同的神色,可惜却转瞬即逝。

    “以毒攻毒的法子我不是没想过。”苏决明摇头不赞同道,“只是她虽受寒毒之苦,却不可以再以这烈性的蛇毒相逼。她本就虚弱,若是把握不好毒性,恐怕要伤及心脉。”

    “是啊,所以”朴青似是若有若无地引导着苏决明,“你既然知道霜华毒功的路数,就该知道,这云焰血赤练的毒是最合适不过的。”

    苏决明闻言,忽然沉默。

    顾见春见他二人似是打哑谜一般,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敢问这是何意?”

    朴青不语,苏决明一把拉住他,将他拉至门外。用力之大,险些令顾见春手肘脱臼。

    “师父,你跟我来。”

    “怎么了?”顾见春见苏决明一脸严肃,还道是救不了,此时更是心急如焚,“难道”

    ——难道江家人也没办法么?

    “师父,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苏决明毫不犹豫地将对方话音打断,沉声说道,“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实既定。”

    顾见春面色一白,似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决明。

    “这江家的药师,或许很快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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