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迷瘴之迷
“小湄,就到这儿吧?”
是谁在说话?
夜来浑噩睁眼,眼皮却像是有千钧重,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
她伸手遮了遮眼前异象。
是断崖飞瀑,山涧清鸣。
是栖梧山。
正值阳春三月,放眼望去,深红浅紫,嫩黄老碧。那雪狮毛如白玉,温润油亮,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不能再陪它一会儿么?”她听到自己开口,声音稚嫩清脆,却没由来地失落。
“咱们已经送了很远啦”对方挠了挠头,有些无奈道,“再往前走,你我就要下山了。”
“下山?那又如何?”她小脸一扬,显然不买账。
“你忘了师父交代的,一旦进了山下迷瘴,就再也出不来啦”
她瘪了瘪嘴,却压不住心头好奇——
自打上山已是三载有余。三年来,她与师父师兄同吃同住,却未曾再下山看过一眼。师父曾多次告诫二人,山下迷瘴之阵,非武功高强者不可闯。师兄向来将师父的话奉为圭臬,不敢有半点怀疑。可她却不一样。她自负学有所成,今非昔比,便偏要闯一闯这迷瘴阵,看看它有多厉害。
夜来看着那女孩,心底怅然。想她后来孤身负剑,闯这迷瘴阵足足三次,都不得要领,还弄了个遍体鳞伤。不想自己年幼时,竟还有这等勇气
当真是年少无知,便也无畏。
可她当时却是这么做了。
不仅做了,还拉了个人垫背——
“师兄,我们好像迷路了”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却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神色。
随即额上一重,她吃痛,捂着额头轻呼一声。
少年指节方才离开她的额头,无奈道:
“不是好像,是确实——”
他手中握着一把木剑,不论他如何挥舞,也拨不开面前浓雾。两人只得前后相携,跌跌撞撞,在迷瘴中踯躅而行。
她抬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面前人影,连对方神色都看不清晰。那迷瘴太过诡异,若不是对方一直牵着她,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她几乎以为这路上只自己一人。
“你打我作甚?!”
她揉了揉额顶,也不那么痛。只是无端挨了一下,总归心中愤懑。
“又不是我要迷路的”
她如此说着,心中便委屈起来——
放归小狮子的地方,离那迷瘴阵不过半里。原本她想了个极妙的借口,只说忘了那小狮子身上还有她的坠饰,要将之追回来,遂催动轻功,先一步赶来。
——其实她只想来看看,这迷瘴之中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师父三令五申,不许他二人入内。只是还没等她踏进几步,那前路就忽然消失。她心中愈是惊慌,方想返回,谁知一阵风卷来,那迷瘴就自个儿追上她,将她吞了去
她当即吓得不敢乱动,在原地哇哇大叫,此时倒也不怕责罚了,只求师兄也好,师父也好,有谁将自己带出这昏暗之所就是顶好。师兄闻讯,自是追来,却辨不清她的方位。好在他灵机一动,将那木剑左右一挥,挥了一套沧浪九式后,那迷雾果真消散些许,歪打正着,倒还真让他寻见自己方位所在。
两人蹒跚而行,愈行,那迷雾却愈浓。她体力自是不如对方,此时行过不知几里,已是香汗沾襟,轻喘连连。如此行进,漫无边际,当真令她肠子都要悔青了。
“好好好——”对方伸出一只手来,在她的额间揉了揉,无奈道,“没人怪你,这总行了吧?”
“哼。”她登时将脸一扬,鼻尖似是要翘到天上去,“咳咳咳”她以为是得意极了,让口水呛着,忽然一阵干咳。
谁知咳着咳着,忽觉鼻间湿热,伸手一摸,竟是一团殷红鲜血。
“师兄”她冲对方伸出小手,“好像流血了”
少年大惊,连忙转过来探查。但他也非大夫,此时却也不知对方为何会流鼻血。无奈只得撕下一截袖子,替她止血。
可这血却像是怎么也流不完,不住往外涌着。她又咳了咳,就连那耳根都缓缓淌出些鲜血。
“小湄!快运功御毒!”少年像是恍然大悟,忽然将她肩头一按,迫使她原地坐下。她依照对方所言,盘膝而坐,催动内功,默念心法,这才觉得鼻间血流像是止了些,耳根也不再那么疼了。
她觉得此法甚佳,便不知不觉间又运功几个周天,连身上都隐见风起云涌之意。
可她不知道的是,随着她运功,周遭迷雾忽然四散而去,在她身边腾出片空地来。
“原来这沧浪诀,还有如此用途”少年在她身边护法,看到这异象,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什么妙用?”小姑娘悠悠醒转,愣愣地看着对方,不明所以。
夜来轻轻一笑,当时是不知道,才会吃这毒瘴之亏。如今知道了,却还是要吃这毒瘴之亏——也算是命运作弄。
七窍生血,神魂离散。
这沧浪绝灭阵,当真可怖
少年笃定地点点头,将她拉起来道:“小湄,师兄知道怎么办了,你跟着师兄,师兄带你离开这儿。”
但见他另一只手凭空一攥,她顿时觉得拉着自己的这只手也无比炙热。
“哎呀——好烫”她吓了一跳,将手一抽,却被对方紧紧攥住。
“小湄,此时运功,师兄不可一心二用,你一定要跟紧师兄。”
不知为何,她俏脸有些发热,心说跟着就跟着,做什么抓了人家的手不放?
只是心中如此想,脚下却不敢耽搁一步。她亦想快些离开这里,于是此时也乖巧无比,大气都不敢出。只见对方运功之际,浓雾触之即散。看着这奇景,她难免生出些惊诧——为这诡秘景象,也为师兄那深不可测的武功进境。
——原来他平日里都是藏着掖着,怕是比试的时候也让着我,才会和我打个平手吧?她如是想着,却见到对方鼻间竟也涌出血点。
她眼睛一弯,亦是有些得意——
“还好还好,也没比我厉害多少嘛”
可身子却不受控制一般,比心中腹诽先一步行动。她掏出绢帕,当即上前一步。
“小湄”对方鼻息极近,不知怎的,少年面上一燥。
无奈,他缓缓吐息,暂且收功,任对方在自己脸上胡乱擦抹。
“啊?”那玉手细细将那血点擦净,又趁机用帕子在那张俊脸上左右乱抹。
他不禁失笑道:“小湄,你再如此,师兄明日就要脸上带着伤去习课了。”
“哦——”她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对方那泛着温润光泽的肌肤上已经隐隐泛红,差点就擦破了皮她讪讪一笑,顿时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
夜来静静站在一旁,看着那小姑娘言谈举止,却兀自一笑。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也知道她何以如此。
——其实他这张脸,也算尚佳。
“走吧,莫要耽搁了。”少年深知这毒瘴的厉害,不敢再停留,当即拉着她继续前行。忽然一声野兽低吼之声传来,少年将木剑格在身前,警惕不已。
迷雾虽单薄了些许,却只在二人周遭散去。若是有什么恶禽猛兽在此伺机而动,却真是防不胜防。
“师兄,等等”少年兀自左右戒备,谁知她轻轻拉了拉对方,低声说道,“好像是小雪的声音”
她话音未落,一头已有她半个身子那么高的小兽便当空扑来,直将她扑倒在地。赫然是那头通体雪白的狮子。
只见那雪狮以额头不住地蹭着她那素白脖颈,亲昵不已。
“小雪咯咯好痒”她自是怕痒,左躲右闪,好容易躲开那雪狮盛情。轻轻安抚着它那硕大头颅,她心中百感交集。与之仅仅分别半日,自己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待在这迷瘴之中,天地失色,连时间都像是变得极其缓慢——
“小雪,你来这里做什么?”她将小狮子抱在膝前,看了看少年,只见对方不知如何鼻间又开始淌血,她连忙坐正身子,问道:“师兄,你又流血了?!”
“没——”少年面上莫名闪过一丝慌乱,忽然背过身子,抹了抹脸。
她不明所以,心底却暗自思忖,看来不能再耽误了。饶是不舍,也要与这小家伙在此告别
“小雪乖,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她如此说着,鼻子一酸,眼中又泛起泪花。
她将那小狮子落在地上,冲它扬了扬手。
“快走吧!”
谁知对方却不买账,一口咬住她的衣角,将她往前一拽。
“哎呀!”她猝不及防,险些凌空一摔。少年在旁眼疾手快,登时将她扶稳。
“吼——”那雪狮在前,松嘴回首,眼中像是歉然,却又急躁地低吼刨地。
只是此时她却无暇顾及对方了,只因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愣愣地揽着她的身子,鼻间鲜血更是不消停——
“师兄?”她掏出帕子,那血迹还未干,如今却是只得再用一遭。
“无事。”对方见状,赶忙将她素手止住,从中夺过那绢帕,转过去低声道,“师兄自己来。”
“哦”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那雪狮极为不耐烦地吼叫一声,回过头来,故技重施。这次倒是轻柔不少,只用嘴拽着她,她行一步,它便多添一分力气。
她如此跟着,渐渐了悟——
鬼使神差地,她胸中生出豪气万丈,颇有领袖风范地喊了一句:
“小雪,带路——”
那小兽一声长嘶,撒腿就跑。
她足下不停,催动轻功,这便跟了上去。少年不疑有他,也连忙跟上。
两人亦步亦趋,又行了几里之遥,直把她累得气喘难捱。到最后,少年无奈,一把将她丢在背上,背着她追赶这小兽。
“嘻嘻——”她环着少年的肩头,在他背上倒是清闲,“师兄竟然追不上小雪!太丢师父他老人家的脸啦!”
少年闻言,一面喘气,一面苦笑道:“你这小丫头,竟还说我呼你不是走都走不动了么?!”
“略略略——”她嬉笑着作了个鬼脸,不再与他争辩。一低头,见对方额前淌着汗珠,便有些好奇地凑近。实则,她还未曾见过汗珠是怎么冒出来的呢!于是她凝神观察,只见一滴滴薄汗在他额前汇聚成流,沿着那丰润下颌缓缓滑落。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
对方脚下一个不稳,身形一歪,害她差点就摔下来。
“诶你看着点路啊!”她稳了稳身子,顿时恼道。
“小湄,别动了。”少年却抿了抿唇,无奈回道。
“哦——”她怔了怔,以为是对方不舒服,横竖也说不出什么玩笑了,两人遂跟着小兽,又行了一阵。
终于,云开雾散,天光清明。
雪狮自树枝间隙之中钻了过去,在对面吼叫不已。
少年挥剑挑开面前枝蔓荆棘,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半晌,又将身子撤了回来。
“什么啊?”她眼波盈盈,好奇不已。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少年耸了耸肩,轻笑道。
“哼。”她撇了撇嘴,这便学着对方的样子,将脑袋探了过去。只是她没有少年那般高,要踮着脚才能够到——
山烟淰淰,濑石粼粼。花木繁茂,鸟雀离奇。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处岩洞。
洞前秀芝兰草,葳蕤生姿。
当真是一处洞天福地!
夕光斜照,暮色昏沉。可这光芒却照不进洞穴——
这岩洞像是极深了。
想来是人为修筑,经风吹雨打,竟还牢固如初。
“这”此情此景,她不由地看痴了。
在栖梧山待了三年,虽然她也见过奇景无数,可这处风景却是平生所见,世间罕有。
谁知她愣神之际,背后那人却忽然像是和她开了个恶劣玩笑一般,伸手轻轻一推——
她本就身形不稳,此时背上受力,当即不受控制地朝前一跌,电光石火间,她折下一根树枝,凌空冲地上一点,借力跃起,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稳住身子站定。
“好你个景明!居然偷袭我!”她鲜少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看得出来此番是真动怒了。只是她还未曾消解这怒意,却忽见对方面色凛然,手臂发力,像是捏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卷曲着身子,不住翻腾,在暮色中也不难分辨——
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