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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紫阳白石谁共饮,醉生梦死混难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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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经。”僧人身子一俯,行了一礼,“许久不见。”

    “你也跟来了。”

    “紫阳。”那被唤作“道经”的侏儒冷笑一声,打量了眼曾不悔,话音一转,“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观其神情不太友善。

    曾不悔琢磨着,绝非什么好话。

    只见那和尚兀自点了点头,以中州话答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谁知那道经哼了一声,又说了些什么。

    和尚叹了一口气,颔首道:“清者自清,我无需争辩。”

    对方忽然笑了笑,短促地说了句什么。

    曾不悔还不及思考,下一瞬,那侏儒抬起手中铁刺,向和尚的胸口落去。

    “喂!”曾不悔一惊,此时再想阻止,为时已晚,那铁刺不偏不倚地落在和尚的胸膛,顿时鲜血喷溅,和尚气息萎顿,倒了下去。

    那侏儒出手迅捷无比,此时拔出铁刺也是毫不拖泥带水。他擦了擦铁刺上的血液,嘀咕了句什么。那和尚已经失血过多,状似昏迷。

    “站住!”曾不悔当机立断,指间甩出几枚月光镖,可他这镖还未荡出去,那人纵身一跃,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

    就连气息都消失殆尽。

    他不及追赶,只得先去查看和尚伤势。

    这蠢和尚,不是很厉害么?怎么方才躲也不躲?!

    “和尚!醒醒!和尚!”他探了探对方鼻息——声息全无。他又将手掌落在对方伤口处,那是心脏的位置。

    胸腔一片死寂。

    满地鲜血汩汩漫流。

    他愣了愣。

    死了?

    怔忪片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尘土,也不犹豫,当即决定打道回府。

    可巧!这破差事,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做了!

    方走出几步,他一顿,脚底却迟迟落不下去。

    这荒郊野岭的,万一有什么豺狼虎豹,将这尸首叼了去……

    这和尚客死异乡,还是给他留个全尸吧?

    如此想着,他心中一横,终究是转过身来,将那余温尚在的尸首背起。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他啐了一口,“找一处破庙给你埋了!也算咱俩…”

    “善始善终!”

    他掂了掂那身子,不重么……

    男人扬长而去。

    忽然,背上的“尸首”颤了颤,在他颈边猛烈地咳了几声。

    他虎躯一僵。

    直到此时才发觉,原来他曾不悔,还是有些怕鬼的。

    “你你你……”他颤巍巍地问道,“是人是鬼啊?”

    ……

    男人身子晃了晃。

    “赵叔!”苏决明一惊,飞身而去,只见男人面容惨白,额间俱是细密汗珠。

    赵叔怎的看上去有些虚弱?!

    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就要探脉,却被对方伸手阻止。

    “小友,无碍。”男人挽了个剑花,托着少年的手臂,两人掠回岸边。此时那熔岩不知为何,咕咕冒泡,像是水沸前兆。

    “赵叔,这这是怎么了?!”苏决明愈发觉得有些燥热,仿佛这岩浆正缓缓升温——

    不……岩浆是在上升!

    他眼尖地发现,方才还沉于潭底的熔岩,此时已经升至渚边,白渚碧草,已然被高温灼得干枯萎靡,连同他额间也涌出许多汗珠——

    难怪赵叔方才面色不对。

    他正站在熔岩中央,四面八方的炙浪滚滚而来,饶是再高的功力也难以抵御。

    “我们走。”男人言简意赅,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就带着少年离开了这方寸之地。

    “赵叔……”苏决明心中隐隐不安,他在男人的臂弯中回首一看,赤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了出来,遇木烧灼,遇岩消熔,倒真有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周围树影纷纷,吹散了些炙热。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并非是岩流温吞,而是赵叔的轻功奇绝,否则依他那半吊子的轻功,恐怕也会顷刻葬身于岩浆之中。

    身后像是有一条火龙紧追不舍——目之所及的一切,皆被烈焰吞噬。

    这就是,来去谷地底的火龙么?

    他怔怔地想着,目光掠过那远处楼阁。

    “藏书阁……”

    少年心痛不已。

    过不多时,这里也会被赤焰席卷,那千万本藏书典籍,皆会随着这火焰灰飞烟灭。

    “无需担心。”赵巧拙却是豁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都记在这里了。”

    苏决明眼中一热。

    他并非爱哭之人,只是此刻他不禁为面前男人的豁达而震撼。

    赵叔心气才略,从来不输昔日医仙。

    他只是惯于偏安一隅,妙手仁心,倒叫世人都忘了——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不是医术,而是那殿前一剑。

    顷刻之间,两人从深谷掠出,山门近在眼前。

    原来这才是赵叔真正的实力。

    须臾过十里,抬掌纳天地!

    他足尖落在枝头,树枝没有晃动丝毫。

    收放自如。

    两人看去,一个邋遢不已的老头,兀自坐在地上喝酒。他随意挥动蒲扇,扑上来的黑衣门人皆飞落出去。

    而那不可一世的风门门主,此时却在地上抱头打颤,仿佛陷入梦魇。

    “这是何意?”赵巧拙一愣。

    “来去医仙何在?”

    谁知那邋遢老酒鬼站起身子看着他,不答反问。

    此时再听这话音,清明端严,哪有半点醉意。

    “老夫就是来去医仙。”赵巧拙板了板脸,沉声说道。

    “呵……”那老酒鬼眼中一怔,顿时换上一副哭脸,当着一众人的面,竟低声呜咽起来。

    方才笑声有多欢悦,如今哭声就有多凄惨。

    “呜呜呜呜呜——”

    他一面大哭着,一面说道,“老赵你死得好惨呐!”

    少年站在一旁,听了个胆战心惊。

    这情形,就像是在给赵叔哭丧一般……

    这是什么情形?!

    “你……”赵巧拙皱了皱眉,此时却不容他多言。

    轰隆声起,他似有所察,转头一看,那滔天的烈焰裹挟着炙热狂风向山门扑来!滚滚岩浆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寻常山石,根本没有一挡之力。

    “咔嚓”几声巨响,在高温的炙烤之下,山门轰然碎裂,岩浆决堤,倾泻而出。

    那老酒鬼也不是真傻,看见此情此景,顿时止住哭声——

    千言万语,活命要紧!

    两人默契无比,赵巧拙将少年一揽,那老酒鬼竟一把将地上的青年拽了起来。二人一前一后飞身而起,落在了高处。

    而这余下的门人便不那么好运了……此次风门全员出动,为的就是这来去谷的秘闻与来去医仙。或许连风门门主也未曾预料到,此行凶险,半路杀出来个老醉鬼不说,那赵巧拙竟然真舍得将来去谷一把火烧了……

    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这怒涛汹涌的炎浪吞噬。而那山路上堆着的人此时更是惊惧难当,四散而逃。

    可这速度又怎比得过它?运气好些的,爬到树上,留了个全尸。运气不好的,顷刻之间就没了影,尸骨无存。

    惨叫迭起,哭天丧地。

    “救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救命啊!”

    “好烫!好烫!啊——”

    “……”

    苏决明看着底下惨状,忽然想起那一日,苏家满目鲜红。

    如今情势逆转,可他却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快意——余烬散去之后,胸中只剩无尽悲怆。

    他的仇人还在身旁,不省人事……

    苏决明看了看赵巧拙手中的宝剑。

    只消一剑,就能将他的心脏洞穿。

    手刃仇人,乃是人生快事。

    可少年却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数以万计的冤魂在叫嚣着,与这熔浆中挣扎的声音相聚。

    悲鸣,生欲。

    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恶寒……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

    他不喜欢死人……

    他也下不去手。

    身旁两位武学尊者,冷漠地看着这数以千计,苦苦挣扎的一众门人,却都没有相救的意思。

    “赵叔,他们该死么?”

    他忽然问道。

    男人微笑:“该。”

    他怔了怔,似乎这答案不该从他口中得出。

    那双老眼之中,满是燃烧着的熔岩烈焰。

    他方想起刚才这老酒鬼说的话。

    ——“来去医仙何在?”

    少年皱了皱眉。

    “老赵,你糊涂啦……”那老酒鬼又想起这件事,遂“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真的喝了‘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少年狐疑,“那是什么?”

    “是好酒。”赵巧拙一捋胡须,笑着附和道。

    “轰隆隆——”

    山石彻底倾塌,热浪滚滚,这绿意盎然的幽谷,终究在一夕之间覆灭。

    这场景,似乎在十几年前见过。

    老翁叹息着摇头,面上挂着残泪。

    “酒,酒……”他又开始含混不清地呓语,“都是好酒……呜呜呜呜呜——”

    苏决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赵叔常提到的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无忧老。

    “酒没了,可以再酿。”赵巧拙目光飘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时,他怀中抱着白衣女子,背上背着婴孩。

    女子奄奄一息,婴孩啼哭不已。

    他们也是如此立于绝顶,看着盔甲与白骨在赤浆中漂荡。

    “一人之罪……”气若游丝的女人费力地睁开眼,“苍生何辜……”

    这哀恸的声音穿溯岁月,此时却又飘回他的耳畔。

    苍生何辜?

    那他的榕儿又何辜?

    想到这儿,他忽然怔了怔。

    榕儿

    是谁?

    ……

    “啊——”赵青木一面走着路,一面发着呆,一个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小心!”一旁的顾见春顿时托住她的手肘,这才让她不至于平地摔个狼狈。

    “啊…多谢…”

    赵青木勉强一笑,惊魂未定,却硬生生将思绪拉了回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有不安。

    难道是一直想着那老者所说的话,这才有损心神么?

    四人催动轻功,不紧不慢地在雪地上掠过。

    “累了么?”顾见春看着她神色恹恹,于是问道。

    马车失事,如今想去最近的镇子,却只有凭双脚走过去。

    赵青木摇头:“不是……”

    末了,却又点头:“嗯……”

    她倒也不觉得累,不这么说,恐怕他们又要担心。

    只是这小小掩饰却没能逃过几人的眼睛。

    “若是累了,那便歇息一会儿。”叶染衣笑着说道,“不消半日就到了,届时我再去寻一辆车来。”

    赵青木望了望他,还对他那失去神智的模样心有余悸,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好些了吗?”

    “呵呵……”叶染衣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在下并无不好。”

    少女有些怔忪,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饶是她多愚钝,也能听出这是要她别多管闲事。

    “不用管他。”一旁的夜来闻言,瞥了那人一眼,“他命贱,死不了。”

    与老毒物谋,自甘堕落。

    “啊……”赵青木愣了愣,转眼看向紫衣少女,眼神复杂。

    后者敏锐地看出她的心绪变化,于是转过头,自嘲一笑——

    那日檐上闲谈,她知这白衣少女是个纯净之人。

    只是这样的性子,却不适合成为她夜来的朋友。

    更何况,来去谷与谢家那旧怨,终究还是要算在姓谢的人身上。

    景之……

    隔着这样的仇,再通透,心中终究会有芥蒂吧?

    道不同,有缘亦作无缘。

    谁知赵青木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夜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蹙了蹙眉。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每个人说话都要同她“借一步”?

    夜来心中有些好笑,摇了摇头,率先走向远处。

    少女一愣,提起裙摆,快步跟上。

    对方行至小丘边,看着远处飞鸟盘桓,神色淡淡。

    “赵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缓缓点头。

    “夜来姑娘,你知道我爹和我娘的事,对么?”

    “知道。”

    对方干脆地承认了。

    “永昭的皇帝……是我的仇人,对么?”她咬了咬唇,低声问道。

    “若是传闻属真…”紫衣少女思忖片刻,点点头,“那便是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

    赵青木的脸白了白。

    这句话间接佐证了那老者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娘亲,因为谢家而死。可她却答应了谢家人,要为他做一件事。

    “夜来姑娘,你为什么要为谢家做事?”

    赵青木犹豫半晌,斟酌着问道。

    她知道这是对方的选择,自己不该多问,只是她却很想听一听理由。

    毕竟在那佛寺,在那农舍,是她拼着性命救了自己……

    分明才认识几天,她却愿意几次舍身相救。

    这样的人,怎么会为恶人卖命呢?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对方垂眸,目光落在地上,看不清其中神色。

    “自然是真话。”赵青木毫不犹豫地答道。

    “呵……”夜来勾起唇,“因为有利可图。”

    她于景之,乃是刀刃。

    景之于她,又何尝不是?

    “什么?”

    少女有些不解。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能让天下一白,四海无波。”她蓦然一笑,抬头望进她的眼底,坚定地说道,“若是连他都做不到,永昭就只能换个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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