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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四面有关皆白骨,一枝无路逢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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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花清溪,桑田阡陌。

    扎着朝天髻的胖姑娘在他身后追着。

    “阿悔哥哥!你何时会回来看小檀?”

    老人拄着竹杖,在陇间翻着杂草。

    “阿悔,越州不比曾家镇,切不可意气用事。”

    戎装士兵冲了进来,在他面前跪下。

    “将军!那些西夷绑了您的乡人……如今正在…凌迟示众……”

    看不清老人与少女的眉目,只微末看见那粗布浸血,有如大红喜服,十分祥庆。

    “阿悔哥哥!快跑!快跑啊……”

    一众将士将他死死拦着,他却坚持要开关迎战。

    “曾不悔,尔巨功冒进,不从军纪,致越州失地,三军折损。现赐尔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择一自行了断!”

    罗帐软红,娇颜一曲。

    “曾公子,您总说盈盈长得像您妹子,为什么从不见您好生瞧瞧盈盈?”

    男人穿着一袭玄衣蟒袍,缓缓走了过来。他垂首跪在那登云靴前。

    “不悔?好名字。喝了我的酒,从今往后,你就是十恶司嗔刃。”

    男人在树上睁开双眼——虽然他面上生着一道伤疤,却并不妨碍他傲骨俊颜,目光熠熠。

    和尚不见了。

    他只是浅眠片刻,这和尚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喂!和尚!”

    他试探地喊道。

    地上火堆未熄,想来是才走不久。

    举目四望,月色中晶莹一片,是落雪了。

    有雪,却也有月,奇哉奇哉。

    他伸出手,那晶莹碎粒落在掌心,并不冰凉。曾不悔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并非是雪,而是细微剔透的沙砾。

    沙子?此处怎么会有沙子?按理说,这黄沙该在关外才是。

    他想起了梦中往事,目光一暗。

    轻轻一跃,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这一落地,他一个踉跄,惊觉脚下竟黄沙遍地,他毫无防备,险些一脚陷了进去。

    这里,是梦么?

    他今夜喝了太多烈酒,难不成出现了什么幻觉?

    若是梦的话,也太过真实了些。

    他再一抬头,天上哪里还有什么皓月,分明是烈日当空,催人心魄。

    远处战鼓萧萧,旌旗招招。

    三军列阵。

    一人骑在马上,扬起长剑。

    他恍然大悟。

    “不……”心中早已知道此战的结局,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阵首,试图阻止那个阵前之人。

    “不要去!”他愈跑愈快,那黄沙却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足尖点在细沙之中,借不来半点力气,他只得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向前摔去。

    那男人长剑直指前方,口中喝道:“将士们!随我一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一腔热血,怒发冲冠,便是听不进半点劝。

    “不行……会死的!都会死的!你会害死他们的!”他愈发癫狂,胸中心跳一如鼓点,“咚——咚——咚——”他大喊着,却仿佛无人注意到他。

    他忽然停了下来。

    战马纷纷穿过他的身躯,他犹如孤魂野鬼,飘荡在其中。

    人头落地,血花四溅。

    战士们为信仰而厮杀,却不知他们的主将会为了一己私欲,将他们葬送。

    惨叫此起彼伏。

    这不是交战,是一场屠杀。

    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士兵趾高气昂地向他走来,又从他身边走过。

    那年轻气盛的将军将手中弯刀举起,百军齐喝。

    开关叩城。

    城中野火肆虐,哭喊无数。

    烈日高悬,哀鸿遍野——

    “曾大哥!您那妹子长得美不美?等俺们回去,能不能管您讨杯喜酒?”

    “副将说的对!也该让俺们弟兄沾沾喜气啊!”

    “叫什么妹子?该叫嫂子!”

    “哈哈哈哈!对对对!是嫂子!”

    “嘘——还没过门呢!快别瞎起哄——小心将军揍你!”

    昨日对酒长歌,称兄道弟,转瞬之间,荒原枯骨,漂泊无依。

    他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梦魇。

    是这数以千计的冤魂恶鬼来向他讨债。

    他忽然笑了。

    若是真有恶鬼也就好了,能不能来告诉他,他们究竟怨不怨,恨不恨?

    化身恶鬼,不肯离去,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可惜能回答他的只有这古原萧风,如同野兽呜咽。

    忽然,有人轻轻念了一句佛偈,声音清澈如宁。

    “阿弥陀佛。”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那颂唱渐如平地惊雷,一声大过一声,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身边黄沙蓦然消退,无边月色席卷而来。

    “小僧见过许多眼泪——

    “像曾施主这般笑着醒来的,却是第一个。”

    他睁开眼,冰湖如镜,幽林深邃,一切如常。

    僧人静静坐在岩上,双目紧闭,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在指间盘旋,同时口中振振有词,像是在念着什么。

    曾不悔左右一看,身旁躺着数十人,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握着三寸铁刺,与先前遇上的几波刺客装束无异。

    看来也是扶桑的刺客。

    这几人胸前皆有起伏,却不省人事,眉头紧蹙。他走上前,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那人却并未醒来。

    “曾施主不必费力。”僧人落掌,轻轻摇头,“他们不会醒来了。”

    “你做了什么?”想到方才奇诡无比的梦境,他顿时警觉。

    这和尚不简单。

    “小僧并未做什么,只是度化他们罢了。”僧人笑着说道,“他们心中有魔,自然不得解脱。”

    原来这和尚还有如此本事,倒是他多事。

    曾不悔冷笑道:“你这和尚,度化就度化,还要对我出手?”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小僧只度当度之人。”

    重云遮月,僧人看了看天色,他亦抬头。

    是要下雪。

    “好一个众生平等。”他嗤笑一声,“若是我同他们一样一睡不醒,你不就是恩将仇报?”

    “曾施主。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若能酣眠,乃是幸事。”

    僧人站了起来,背起行囊。

    “等等。”他一个错身,将他拦住。

    “你要去哪儿?”

    “去该去之处。”僧人念了声佛偈,缓步前行。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这话似乎听殿下说过,只是其中真意,他可没兴趣知道。

    男人止住思绪,步履生风,抬脚跟上对方。

    ……

    一场雪后,粉妆玉砌,却也掩不住金殿辉煌。

    “殿下,白王已过洈水,现下正朝白州城而去。”

    “哦?”素手撑着玉腮,那金钗随着少女的动作而晃动,“他若是能活着到白州,你们都不必来见本宫了。”

    “这”来人面上为难,“殿下,白王方才离开帝都,此时下手,会不会太明显了?”

    “啪——”地一声,杯盏掷地,碎在那人面前,茶汤四溅,自然将他洒了一脸。

    “本宫要的是斩草除根!若是你听不懂,本宫就换个能听懂的!”少女声音沉郁,不怒自威。

    “是。”来人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却立即伏在地上,掩去了神情。

    “去。”少女颔首,那眼中满是阴沉。

    来人行了一礼,缓缓退出金殿。

    京华殿下的脾气,似乎愈发不好了。从前日叶统领不告而别之后,她的情绪便更是不稳定。想到那些流言,他不禁摇了摇脑袋。果然,有本事又如何,不如会讨贵人欢心来得直接。他倒是乐得见那位叶统领更加肆意妄为些,好教殿下尽早厌弃了他。

    “贺远山呢,让他来见我。”少女接过一旁的宫婢递来的新茶,低声冲暗处吩咐道。

    暗处的男人方要离开。

    宫婢颤了颤,回道:“今日君上许是要来”

    男人顿了顿,止住步子。

    “你怎么知道?”少女皱了皱眉。

    “君上每逢七八日,不是都会来看望殿下”

    宫婢忽然跪在地上,直觉自己似乎多了话。但是话已出口,面对这位喜怒难测的贵人,她只得据实相告。

    少女闻言,蓦然换上一副笑脸,起身将她拉到了身畔。

    “小容,你在荣华宫待了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三月有余。”宫婢不敢与她对视,于是低下头,连双眼也不敢乱瞟。

    身子也愈发颤抖起来。

    “三个月啊”少女点了点头,“挺久了。”

    宫婢身子一软,连忙跪在地上求饶:“殿下,小容知错了,小容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许是她跪得太急,衣裳勾住了少女指间的戒指,将它硬生生地扯落在地上。

    那象征帝姬身份的戒指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个圈,正落在宫婢面前。

    她心中一凉。

    完了。

    冷汗浸湿了后心。

    只见少女缓缓弯腰,将其握在手中。

    “小容,你提醒得对。”她朱唇轻启,眼中满是笑意,“本宫却是忘了,幸亏你机灵。”

    宫婢不敢松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日父皇要来,将这里收拾干净。”少女转身,那绣着合欢花的衣摆在她眼前滑过。

    “是”宫婢素额抵着冰冷的地面,低声应道。

    想来是逃过一劫。

    却没能见到那金枝玉叶的贵人朝着一旁使了个眼色。

    暗处的人颔首。

    待少女离开后,却无声叹了一口气。

    又该换一套茶盏。

    “行行好吧赏点吃的”

    有人靠在墙根,身上盖着一层雪,喃喃自语道。

    似乎已经失了神志,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

    时逢大雪,风花飘舞,落在草屋上,轻柔无比。人们衣衫褴褛,手中捧着破碗,瑟缩在角落。

    一老农眼尖,看见远处车马成群,想来定然是官老爷,于是拼尽力气,拦在轿前,卯足了劲,大声哭诉。

    “官老爷!您看看俺们这些贱民吧!俺们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霎时,两把刀一左一右,抵在他的颈边。

    “找死。”

    这老农被突如其来的寒刃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可饥寒已然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与其忍受这无边饿意,倒不如一死了之!

    他心底一横,于是仰起脖子,大喊一声:“俺不怕死!官老爷只要能赏口饭吃!俺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行!”

    “哦?”轿子里有人轻轻开口道,“你都死了,还讨什么吃的?”

    老农面上一片苦涩:“俺是要死了,可俺家里那两个小娃儿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求求您了!官老爷,救救他们吧!”

    “呵呵……”对方轻笑了一声,“可若是你死了,你的孩子不也活不成?”

    那老农愣了愣:“这……”

    “好了,莫要再戏弄他。”忽然,另一人忽然开口。

    轿子帘幕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挥。

    来时已经遇上几个村镇,皆是如此光景。侍从顿时会意,从后方取来干粮。

    “官老爷!俺也饿!”

    “官爷!俺家上下还有十几口人!俺能多拿点么?!”

    “还有俺还有俺!”

    一群人闻见食物香气,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几个侍卫提着刀驱赶,却也难以将他们赶走。

    “不要急!一个一个来!每个人都有!”见场面乱作一团,侍卫顿时大喊。可是效果微乎其微,一时之间只看见数不清的手,不断在几人面前够着,生怕少了自己那一口。

    这老农率先得了恩赏,竟挤开人群,探到了轿子跟前,趁着众侍卫不备,一把握住了这只养尊处优的手。

    “大人,您真是个好官啊!要是没有您,俺们就都要饿死在这儿了!”

    那只手被冻得颤了颤,却没有抽回去。

    “你不是饿么?怎么不吃?”那人问道。

    那老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馒头。

    他忽然极其诡异地一笑。

    “滚开!”忽然,那轿子一震,一阵气浪涌来,狂风大作,众人本就没什么气力,这便被震得东倒西歪,在地上连声痛呼。

    只有那老农竟死死捉着这只手不肯松开,即使他的面上已经被这劲风刮得血肉模糊。

    “官老爷,您来的太晚了……俺家两个小娃儿已经死了。”那人咧着已经溃烂的嘴唇,讽刺地笑道,“俺也要死了,不过死前还能捎上个狗官,俺也算死得划算……”

    “你们这些狗官,不过是做做样子,以为这些小恩惠就能博个好名声么?”

    “这下你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去你的阴曹地府收买人心吧!”

    不消那轿子里的人再发怒,这老农已经自个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仅仅抽搐了几下,便就此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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