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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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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从姜雪宁口中听到“尤月”两个字的时候, 尤芳吟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因为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准确地猜到, 可仅仅是片刻之后,这种惊讶就变成了惊恐——

    东家已经帮了她太多。

    她不想再给东家添麻烦了。

    更不用说, 这个人还是她那位很难对付的姐姐尤月,昨天回来还说了那许多不堪入耳的难听话……

    绝对不能让二姑娘知道!

    当下她慢慢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掌从姜雪宁手中抽了回来,期期艾艾地道:“没有的, 我的伤和二姐姐没有关系的, 都怪我自己不小心。这一点小伤不要紧,养几天就好了。”

    姜雪宁便靠在引枕上看着她。

    一双眼底的审视,难得变得有些锋锐, 她慢慢道:“我只是问问你二姐姐有没有回来, 又没有说你的伤是你二姐姐弄的, 你这么急着为她辩解干什么?”

    尤芳吟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漏了馅儿, 且她撒谎的本事本就不好, 更别说是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谎了, 一时窘迫起来,嗫嚅着道:“因为芳吟知道二姑娘是真心对我好, 怕二姑娘误会了, 和二姐姐之间生出龃龉。毕竟听说二姑娘和我二姐姐都在宫中为公主伴读, 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应该好好相处。我家二姐姐, 挺厉害的……”

    厉害?

    被她一把摁进鱼缸里话都不敢多反驳两句的“厉害”?

    姜雪宁心底哂笑, 眸光微动, 忽然问道:“你是怕我管了这件事,得罪了你姐姐,在宫里日子不好过吗?”

    尤芳吟顿时怔住,过了好半晌才慢慢低头道:“是。”

    姜雪宁沉默无言。

    尤芳吟怕她是生气了,又或者是伤心了,连忙慌乱地解释起来:“我二姐姐在家里就很讨爹爹和嫡母的喜欢,脾气又不是很好。听说重阳宴那天连勇毅侯府的燕世子和临淄王殿下都来了呢,而且她画的画还被宫里面的长公主殿下点为了第一,想必很得长公主殿下的喜欢。若、若因为我这一点误会,让二姑娘和我二姐姐之间起了冲突,芳吟实在不敢想,也过意不去……”

    姜雪宁差点笑出声来。

    这姑娘是真的没搞明白情况啊,俨然是将尤月当成了她人生中最可怕也最厉害的人,一副生怕她被尤月欺负了的模样,所以才这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活生生一受气包。

    看着的确让人有点生气。

    可也是打心底里要维护她,宁愿自己把这委屈忍了,也不愿叫她知道府里面是尤月在作威作福,唯恐牵累到她。

    姜雪宁和尤月结怨是真的不差这一桩了,此刻她那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案角,慢慢地转了一圈,忽然间便计上心头。

    原本抬起的眉眼,缓缓低垂下去。

    她仿佛想起来什么不堪一般,幽幽地叹了一声,唇角竟挂上了一丝逼真的苦涩:“这倒是了,你二姐姐极得长公主殿下的宠信,很厉害很厉害的……”

    尤芳吟原本还在紧张,怕姜雪宁惹上尤月,一见到她忽然情绪低落下去的神态,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脱口而出道:“她、她欺负二姑娘了?”

    姜雪宁扶着那案角,把头埋了下去。

    一只手却在尤芳吟能看见的地方慢慢攥紧了,道:“就前天晚上,还在宫里的时候,我们本来在好好地聊前朝一位大人的事情,我正说着,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怒了她,她便叫我走去她那边。我过去了,可哪里料到,她竟忽然动手,好凶好凶地把我、把我……”

    话到此处,已是带了几分哽咽。

    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往下说了。

    天知道她好久没装过了,刚才差点笑场。

    此刻只埋着头,不让尤芳吟看见自己的神情,而且还飞快地抬起手来擦了一下压根儿没有半滴眼泪的眼角。

    屋内棠儿莲儿两人对望了一眼:咱家姑娘这柔弱的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对?

    她话没有说完,可效果却比说完了还要好。

    简直留下了无限的遐想——

    尤月到底把她怎么了?

    尤芳吟满脑子忽然都盘旋着这个问题,一时想起那一日在尤府她于绝境之中的相救,一时想起她昨日哭着却温柔地搂住了自己的怀抱,也想起了那一天姜雪宁说过的那句话。

    她至今也不敢忘记的那句话。

    为了救她,二姑娘放弃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依仗。

    可现在她的二姐姐,不仅在欺负她,竟然还在欺负二姑娘!

    垂在身侧、笼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紧握!

    尤芳吟一双眼忽然有些发红。

    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可这种颤抖与先前的那种颤抖,截然不同:先前是因为恐惧,而这一刻恐惧虽未消散,可却添上来一股无由的愤怒。

    姜雪宁这时才抬起头来,重新转眸看她,扬起唇角,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越是灿烂,可落在尤芳吟眼中,越是刺目。

    姜雪宁重伸出手去拉她坐下,眸底是一片深沉的笑意,却偏偏去温声劝慰她:“唉,都怪我,好端端地提这个干什么呢?毕竟像我这样在家里不受宠的,在宫中又没有贵人的喜欢,自然不能跟你二姐姐相比。该是我无意之中犯了她什么忌讳吧。在宫里面哪里有不受委屈的呢?我忍着就好了,算算也不过半年而已。”

    尤芳吟坐了下来,可双目低垂着,身体没有半分放松,反而绷得比先前还紧了。

    姜雪宁便先打发了棠儿莲儿出去,故作轻松地道:“瞧我,光顾着看你的伤,都忘了说正事儿了。你手里现在有不少钱了,也勉强能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商人了。我听人说,最近一个多月来,有一位来自四川的盐场主,似乎姓任,叫任为志,一直都在外面奔走,想要募一笔银子回去继续开发家里的盐场。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家的盐场已经煮盐一百多年,地下早就没有盐卤能打了,所以即便这位小任老板说愿意按大家出钱的比例给以后盐场的分红,大家也不愿投。可是这位小任老板也说,他发明了一样新工具,能打到盐井的更深处……”

    大乾朝出名的盐场基本都在南方。

    但四川地区的自流井例外。

    这里可称得上是除了海边以外最大的盐场!

    人们从某些地方打井下去,井中就会涌出盐卤。而蜀地地下多有炎气,从地下汲取卤水后,便正好架锅在盐井附近引气燃烧,晒卤、滤卤,最后煎盐。

    如此产出来的盐,称为“井盐”。

    蜀地的井盐行销南北,十分出名,因此在自流井这个地方,出现了大大小小上百家做私盐的盐场,朝廷也管不过来。

    任为志祖上三代都在经营那家盐场,传到他手上正好是第四代。

    可一口井如何能经得起上百年的开采?

    蜀地的盐井都是“大口浅井”,一口井只能打那么深,顶多只能将井挖得大一点,以取到更多的盐卤。可随着盐卤的汲取,其卤水的高度会渐渐降低,最终降到盐井深度以下,然后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汲取出更多的盐卤。

    盐井就会成为“废井”。

    盐场也会跟着衰落。

    任为志接手的便是这样一家眼看着便要衰落的盐场,长工们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家业说垮就垮。

    人在绝境之中,骤然面临这般的压力,很难接受。

    所以在之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挥霍金银,饮酒消愁,成日里坐在空荡荡的、除了废井一无所有的盐场上恸哭。

    但忽然有那么一天,他摔倒了酒坛子。

    还一没留神按了下去。

    地面上是坚硬的泥土,他一掌按下去,酒坛子的碎片便慢慢扎进了土中。

    于是这样一个瞬间,叫他于万般的困顿和满心的黑暗中,灵光乍现!

    任为志忽然就再也不喝酒,甚至连门都不出了,成日关在家中,买来各种营造之书,竟然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潜心研究,画出了几张复杂的图纸。

    可这时的他已经没有钱了。

    周围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借钱给他。

    任为志只好亲自上京来想要求以前父亲的一个朋友帮忙,岂料他父亲的这位朋友听说他来了,倒是好生待客,也肯借一些小钱给他,但要说借几千上万两,却是百般推脱。

    任为志在京中磋磨了两个月,终究心灰意冷。

    他挂心家中的盐场,不得已之下才向京中的其他盐商放出了自己研究出了新的工具能开采“废井”的消息,希望能以将来盐场的分红作为答谢,筹得一笔钱,赶紧回家实行自己的计划。

    这一样新工具,便是后世闻名的“卓筒井”。

    上一世,姜雪宁在宫里听说这个故事,是沈玠召见蜀地的大臣们的时候,任为志已经在家中的盐场吊死了有三年。

    他的确从京城筹措了一笔钱回去。

    回到四川好一番折腾之后,也将这“卓筒井”制作出来,可他运气不好,在试用卓筒井的第一天晚上,便打到了盐井更深处的炎气,且当时外面有灯笼的明火,炎气上涌,沾着明火便立刻烧了起来。

    整座盐场毁于一旦。

    用楠竹制成的第一架卓筒井也在火中倒塌。

    更有甚者,好几名长工在火中受伤。

    先前借钱给他的那些商人,几乎立刻逼上门来,要他偿还。

    任为志山穷水尽。

    盐场毁了,卓筒井没了,既要赔钱给长工治烧伤,还要按着最开始立下的契约赔商人们投给他的本金,走投无路之下变卖了家中传下来的祖宅,在清掉所有债务的那一天,一条麻绳将自己挂在了盐场那只留下的残骸的卓筒井上,结束了他坎坷的一生,离开了人世。

    在他死后三个月,留在匣中的图纸被人发现;

    在他死后四个月,第二架卓筒井被人制造出来,成功往地下打出了二十多丈的深井,汲出了以前从来不可能碰到的、藏在“废井”二十丈深处的盐卤;

    在他死后一年,卓筒井已成为自流井盐场“小口深井”采卤所必备的工具;

    在他死后三年,自流井凡有盐场之处,必供奉他的画像!

    也就是说,任为志发明的卓筒井,是完全可以用于开采地层深处的盐卤的,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没有能够撑过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姜雪宁还记得,上一世的尤芳吟同自己谈论她白手起家的经历时,也曾感叹过错失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因为并不知道任为志当年在京中筹钱。

    她还说了什么“钻井技术”和“天然气”之类的话。

    这些古怪的东西,姜雪宁也听不懂。

    但她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这中间会有多少牵动人心的曲折。

    “要知道一件事要做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中间说不准会经历许多山穷水尽的绝望,可咬牙撑下来才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姜雪宁凝望着尤芳吟,给她讲着意味深长的故事,“这任为志既然敢借这么多钱还说自己能开采‘废井’,想必这‘卓筒井’是一定能用的。若他有足够的钱,抢占先机,把别的盐场都不要的‘废井’给买下来,再以‘卓筒井’取卤制盐,天知道会做出多大的一番事业。”

    什么采卤制盐的事,尤芳吟听得有些一头雾水。

    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到姜雪宁话中的关键。

    那就是——

    这个任为志,是个有本事的人。如果投钱给他,就算中间可能赔很多,可只要咬咬牙撑过去,便能打开一片新天!

    姜雪宁知道她至少是听懂了最关键的那部分的,眸光轻轻一转,想起尤月来,便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提醒尤芳吟:“要知道,这一次消息我得来也十分不容易,你可千万别又到处去说。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是卖了丝就好,这一次可要经历难熬的过程,中间若出点什么变故,说不准还要把所有的钱都搭进去。这是个长久买卖,且中间的折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若有沉不住气的人知道,一时冲动也去投了钱,最后连本都收不回来,可不是害了人家吗?”

    尤芳吟攥紧的拳头没有松开,听见姜雪宁这番话时,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但她没有说出口。

    当下似乎思考着什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芳吟谨记。”

    姜雪宁便道:“该指点的我都指点过了,今天你也出来够久了,家里还有那么个厉害姐姐,可不敢再多留你,我送你出去吧。”

    尤芳吟便起身来行礼。

    姜雪宁起身来踩了绣鞋,送她到门口,临了了又往她手里塞了个药瓶:“这是给你的药,好好地把伤处敷了,很快就能好。”

    尤芳吟眼泪差点掉下来:“您待我真好。”

    姜雪宁心里笑她一声傻子,却抚她头顶道:“知道我待你好,就对自己好些。对了,上次赚那么多钱,可也千万别叫你那位二姐姐知道。否则指不定怎么打听你的‘生财之道’呢。她欺负我,毕竟是在宫里,无论如何我都会忍下来。可你是在府里,我真怕你在她手底下有个什么好歹。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想维护我的,可千万别因我与她有些什么冲突才是……”

    棠儿和莲儿在外头站着,听着这话实在耳熟:这难道不是刚才尤芳吟说过的话吗?二姑娘几乎原封不动地搬了来用!

    尤芳吟却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听见她言语,身体兀自颤抖起来,眼眶发红,头却埋得更深了一些,只低低地应道:“是。”

    姜雪宁这才一副放下心的模样,叫人送她出府。

    尤芳吟从侧门出来,马车还在外面等待。

    车夫已经等得有些瞌睡,见她出来才精神一震,忙问道:“小姐,现在去哪儿呀?”

    尤芳吟手里握着那一只小小的药瓶,站在台阶上,看了好久好久。

    一张脸上都没了表情。

    她心底一股愤怒在激荡,只重新将这一只药瓶握紧了,一字一顿地道:“去清远伯府。”

    尤芳吟前脚才走,姜雪宁先前那一份我见犹怜的柔弱,顿时散了个干净。

    她轻哼一声,轻松地拍了拍手。

    前后变脸之快简直让棠儿莲儿目瞪口呆!

    本性懦弱的人,要改正起来不容易。

    可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姜雪宁上辈子好歹也是能把男人哄得团团转的本事人,如今不过是把哄男人的手段用到了哄女人上面,反正效果都是那么立竿见影。

    她虽有心要教尤芳吟做做生意,赚更多的钱,可她在伯府的处境也太差了一些,完全不能安心地做这些事情。

    攘外必先安内。

    这后宅的情况不解决,生意做起来都不放心。

    尤月这人心胸狭窄,又心肠狠毒,且看看尤芳吟这傻姑娘,会不会又给她一个惊喜吧。

    莲儿还没搞明白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只觉整个脑袋都是晕的:“姑娘,她,您,刚才……”

    姜雪宁不欲解释,只道:“时辰不早了,去看看马车准备好了没有,我们也该出发了。”

    莲儿顿时没办法再问什么。

    这头派了人去看马车。

    另一头却有府里的下人脚步匆匆地抬着一筐新鲜的梨过来,满面都是喜色,道:“二姑娘!这是斜街胡同周府锦衣卫周大人派人送来的东西,说是刚从安徽快马运来的砀山酥梨,上面刚赏下来的,特送来给您尝鲜。”

    那梨在筐中,有十二三个。

    个个看上去果皮柔黄,饱满鲜嫩。

    姜雪宁见了,又听得下人这般禀报,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上面赏东西。

    那该是周寅之已得着了千户的缺。

    如果是这样……

    只怕今日傍晚,燕临未必会来了。

    棠儿见她半天没反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姑娘?”

    姜雪宁这才回过神来,道:“一筐梨罢了,放下便是。”

    她说完,垂下眼帘,走回了屋里,静静地坐着。

    过不一会儿,莲儿回来,道:“车驾已经准备好了。可二姑娘您看着好像不大舒服的样子,今日,还、还去层霄楼吗?”

    姜雪宁眨了眨眼,道:“去吧。”

    万一呢?

    ※※※※※※※※※※※※※※※※※※※※

    尤芳吟(气愤):我二姐姐是不是欺负你了?

    姜雪宁(委屈):我们原本好好在说张遮,也不知我那句触怒了,她,她,她竟然把我、把我按进qaq……

    尤月(黑人问号):excuse me?????

    二更√

    红包√

    ps:卓筒井感兴趣的自己百度。工具是真的,故事是虚构的。古代很早制井盐就是就地引井里的天然气来煮盐,任为志(人未知)简单来讲就是发明了卓筒井,但打井的时候运气不好打到了天然气(四川地下天然气的储备很高),还不小心给点炸了。

    昨日还是天气晴好,傍晚甚至能看见晚霞。

    可到姜雪宁今日乘着马车从府中出去的时候, 外头的天已经变得阴沉沉一片, 彤云密布在低空,立冬后萧瑟的冷风已经有了几分刺骨的味道。

    看着竟像是要下雨。

    大街小巷上叫卖的贩夫走卒, 早已慌忙地将自己的摊子收了起来, 往日热闹的京城一下变得空旷安静了许多。只有风偶尔卷着一些凋零的落叶从鳞次栉比的屋宇间飞过。

    层霄楼头也没剩下几个客人。

    像这样的天,该不会有什么人来了。

    忙碌了一天的堂倌靠在柜台边上正想跟掌柜的套两句近乎,可没想到,正在这时候, 外头竟然传来了马车渐近的声音, 很快停在了层霄楼外头。

    堂倌愣了一下, 才连忙跑出去招呼。

    只见漫天冷风飞卷的落叶中,车帘撩开, 车内的丫鬟先下来,然后给那位小姐系上滚了一圈雪貂毛的披风。堂倌在这层霄楼也算是见过京中许许多多达官贵人了, 但这样好看的姑娘还是头回见。

    看这行头,出身只高不低。

    有什么必要,非得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呢?

    堂倌把人迎进了门, 迟疑了一下,才问:“姑娘来这里是?”

    姜雪宁扫了一眼冷清无人的楼下大堂, 又看向那去二楼的台阶,垂下眼眸来, 只道:“二楼挑个雅间, 我等人。”

    堂倌立刻道:“那您楼上请。”

    姜雪宁自带着人上了楼去。

    外面街道的角落里, 刀琴立在摇曳的树影中,只看着层霄楼打开的那两扇门里,那位“宁二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的上方,眉头慢慢地拧紧了。

    今日谢危少见地没有在斫琴堂里斫琴。

    吕显跟个老大爷似的翘着脚仰在屋内一架罗汉床上,把原本端端正正放着的案几都推得歪过去,好让自己躺得更舒坦,嘴里吃着的是杏芳斋刚送来的糕点,手里却捧着他这个月的账册,美滋滋地心算起自己这个月又赚了多少。

    一抬眼看见谢危立在窗前看天,差点没乐死。

    “要不说人怎么会遭报应呢?”吕显假惺惺地感叹起来,“你看你,成天就知道压榨我,还叫我出钱为你办事,结果没想到买生丝这种事都被人捷足先登,现在还搞出这样大一个疑团来,派个刀琴出去现在都还没回来,想必是跟着看到点什么东西了。唉,谢居安啊谢居安,我可是你的财神爷,往后你得对我好点,懂吗?”

    剑书立在他斜后方,冲他翻了个白眼。

    吕显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悠悠道:“剑书你的白眼不好看。再瞪我,下回就让你去跟。”

    剑书:“……”

    还是算了吧。暗地里跟人这种苦差事,连个说话打发无聊的人都没有,回头跟刀琴一样,被折磨成个没有人搭话也能自言自语的话痨就不好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

    谢危这时才回头看了吕显一眼,眼见着他这一副翘脚仰躺的姿势,眉头便微微蹙了蹙,只道:“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叫人把你扔出去。”

    吕显:“……”

    行吧,大佬在这里。

    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撇了撇嘴角,十分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却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谢居安,你吧,挺有意思的。看着像是个正经读书人,可身边这俩小孩儿,叫什么‘书’啊‘琴’啊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加上‘刀’和‘剑’。我细细一琢磨,你这人内里是真的藏着点凶险啊。”

    谢危平静地回道:“我若不凶险,你肯为我效力?”

    吕显便抚掌大笑起来:“正是,正是!”

    想当年满翰林院那么多能人志士,他吕显恃才傲物,也就看得起这么一个谢危。后来谢危回家奔丧丁忧,他看其他人都是庸俗无能之辈,索性辞官挂印也回了金陵,登门拜访,这才渐渐着了他谢居安的道,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竟被诓去做生意。

    想起来都是泪。

    吕显长叹了一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啊!”

    他话音落时,外头便传来一声禀报:“刀琴公子回来了!”

    吕显露出个无言的神情。

    果然,片刻后,一名蓝衣劲装的少年便出现在了斫琴堂门口,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踩在地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躬身便道:“跟到人了。”

    吕显顿时精神一震,目光精光四溢,忙问道:“尤芳吟背后的东家是谁?”

    但没想到刀琴竟未回答。

    他只是抬起了眼眸,看向谢危,目中竟有几分少见的迟疑。

    谢危便意识到,刀琴跟到的人也许有那么一点不一般:“说说看。”

    刀琴于是道:“那属下长话短说。一开始是听从先生的吩咐,只去了清远伯府看情况,在外头等了半天,还以为那位尤姑娘今天不会再出府了。但没想到,辰正的时候她就从府里面悄悄出来了,打扮得跟府里的下人似的,带上了银两,先去了东诗一家绸缎庄买了一匹上好的杭绸,好像是云鹤纹的料子,然后去买了文房笔墨,有两管笔,但隔得太远属下也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笔,还有……”

    谢危:“……”

    吕显:“……”

    立在一旁的剑书暗暗地抚了一下额,轻轻扯了一下刀琴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提醒:“长话短说。”

    “哦。”

    刀琴这才想起自己毛病犯了,点了点头,决定接受建议,换一种更简洁的说法。

    “她买了很多东西,有杭绸,笔墨,甚至还有一些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然后还转去庙里上香,那里今天有好多人,上香的香客也有很多,我跟着她去还不小心被知客僧看见,捐了二两香油钱。尤芳吟好像也捐了,进去之后就在殿里面求了平安符……”

    吕显:“……”

    剑书:“……”

    谢危抬手慢慢地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只道:“说重点。”

    刀琴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委屈,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话很多啊。

    跟踪的情况难道不该报得这么仔细吗?

    他抿了抿唇,闷闷地道:“宁二姑娘。”

    剑书突然之间瞪圆了眼睛,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来,这一瞬几乎是下意识转头去看谢危。

    谢危立在窗前,沉默。

    吕显却听了一个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这宁二姑娘是谁,差点被刀琴给气出病来:“让你说重点也不是这样说的啊!这人怎么跟尤芳吟扯上关系的?是她的东家吗?跟她有什么交集?你都看到了什么?诶,不对,‘宁二姑娘’又是谁啊?刀琴你是不是傻,光说个名字谁知道是谁啊?京城里面姓宁的虽然不多可也不少,这哪一家的啊?你——”

    一大串问题全跟春笋似的长了出来。

    吕显嘴里那叫个滔滔不绝。

    只是等这一大通问题都差不多抛出来之后,他才忽然看见屋内主仆三人的神情都不对劲,心里面于是跳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说的‘宁二姑娘’,你们好像都知道是谁?”

    “轰隆”一声。

    天际一声闷雷滚过。

    这萧瑟凛冽的深秋初冬,一场豪雨从天而降,刷拉拉地迅速覆盖了整座京城。硕大的雨滴砸下来,砸到斫琴堂外那一片小湖平静的湖面上,也砸到近处窗前的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雾。

    谢危转眸凝视着,只慢慢道:“下雨了啊。”

    冬雷一阵,淡蓝色闪电划破了低垂的暮色,也在这瞬间照亮了勇毅侯府昏暗的书房。一架架藏书堆得很高,却在这一道闪电划过时,留下深深的暗影,显出山一般的压抑。

    角落里烛台上,烛火被风一吹摇曳起来。

    燕临俊朗的脸部轮廓,也被摇晃的光影照着,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沉。

    周寅之便平静地坐在他对面。

    刚被升为锦衣卫千户的他,可以说已经有了触摸到锦衣卫权力核心的资格,彻彻底底一跃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上位者。

    只是这一切来得并不十分光彩。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呢?

    周寅之觉着自己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世间所有手段,但凡能达成目的的都是好手段。

    他腰间新赐的绣春刀,早已解下来放在门口的桌上,此刻身上穿着一身深黑的飞鱼服,只对燕临道:“周某贪慕权势,满心都是名利。所以虽早早知道了这件事,可未见得利之前,身负锦衣卫交付的重任,并不敢对世子言说。直到二姑娘将我荐给世子,世子又苦心为周某谋得千户之位。周某是个小人,小人以利而合。所以,才在今日,将一切对世子和盘托出。”

    调查勇毅侯府,是锦衣卫的密令。

    天底下谁不知道锦衣卫只听圣上的?

    到底是谁怀疑勇毅侯府也此次京中出现平南王逆党一案有关,昭然若揭。

    周寅之即便是个千户,也不过是听从上面命令办事,阳奉阴违对没有势力的他来说,是危险的。他知道这件事对世子来说,甚至对于整个勇毅侯府来说,这消息也是一个晴天霹雳。

    所以打量着燕临神情,他并未有任何劝解。

    当下,听着外头雷声阵阵,大雨瓢泼,他只慢慢道:“若勇毅侯府确与平南王逆党毫无联系,寅之既受世子恩惠,自然不至于做出捏造证据陷害侯府的事情来。可说出来您或恐不信,这些日来,在下密查侯府,竟发现侯爷与平南王一党的余孽,确有书信往来。此事,在下不知世子是否知晓?”

    燕临听着,只觉恍惚。

    父亲怎会与平南王一党余孽有联系?

    搁在膝头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只问:“你既已查到,将何时上报?”

    今日来一个周寅之能查出,他日来一个赵寅之、王寅之也一样能查出。

    且或许还会比周寅之查出来的更多,更可怕。

    帝王之心,谁能揣度?

    燕临好歹也是宫中行走过的人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这件事完全压下来是不可能的了。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提早准备应对。

    周寅之望着这仅余一月便要加冠的少年,忽然觉着他似乎也并不是自己刚开始所以为的那般天真,容易轻信他人。

    相反,这位世子所想,已超出同龄人许多。

    他于是想起了姜雪宁,只回答道:“七日之后,如实上呈。”

    燕临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与周寅之有关的前前后后的事情,这一瞬间全从他脑海深处浮了上来,桩桩件件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雨水先前的不合理,在今日一番谈话之后,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包括宁宁先前的那些话……

    他越笑,越是止不住,末了有终是忍不住,涌上来一种奇异的酸楚。

    周寅之却只是坐在那边看着,如一座山般沉稳,动也不动一下,唯有眸光在闪烁,仿佛对眼前的少年,有那么几分很难察觉的佩服,但又仿佛无动于衷,不起波澜。

    外头敲过了酉末的钟。

    周寅之该说的话都说了,便从自己的座中起了身,只向燕临一躬身:“周某不过一无名小卒,在朝堂上更无半分翻云覆雨的本事,一切乃听命行事,还望世子勿怪。天晚雨大,周某还要回家,不敢在世子处再加叨扰,这便告退了。”

    燕临两眼空茫地向上望着,只道:“青锋,送送周千户。”

    青锋立在门外,应了一声。

    周寅之行过礼,又从桌上拿起了自己先前解下的佩刀,这才出了门来,从青锋手里接过伞,道一声:“不敢有劳。”

    而后便顺着长廊,由青锋引着走了出去。

    ※※※※※※※※※※※※※※※※※※※※

    周寅之离开了。

    燕临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青锋在外面问:“世子, 层霄楼那边……”

    燕临却慢慢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 问他道:“父亲回来了吗?”

    青锋一怔, 回道:“侯爷该在承庆堂。”

    燕临便起身来,径直出了自己的书房, 竟沿着那旁边堆满了假山的长廊,大步向承庆堂的方向去。

    外头豪雨正泼。

    即便是走在廊下,冷风也卷着冷雨往人身上吹。

    青锋着实吓了一跳,眼见着人都走出好几丈远了才反应过来, 忙拿了伞追上去:“世子爷, 伞!”

    勇毅侯府的承庆堂,乃是当今勇毅侯燕牧, 也就是燕临的父亲,常住的地方。

    燕临才一走近,外头的老管家便露出了满面的笑:“世子来了呀, 下头人刚送来两坛好酒, 侯爷已经开了出来, 正琢磨着这下雨的天气找谁来喝上一会儿, 您来得正好。”

    燕临没有回应,脚步也没停。

    老管家顿时有些发愣, 回头望了一眼燕临进去的背影,没忍住问了跟过来的青锋一句:“世子爷今儿怎么了?”

    勇毅侯燕牧, 如今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头上有了一些白发, 却还不明显。

    毕竟是行伍出身, 领过兵,打过仗,便是到了这个年纪,身子骨看上去也还很硬朗。下巴上一把胡须硬硬的,眉眼之间自带有几分武人才有的豪迈之气,隐约还看得见额头上有一道疤。

    这都是当年打仗留下的。

    此刻,他确如老管家所言,刚开了一坛酒。

    桌上摆着一些下酒的小菜。

    刚开出来的酒倒在了酒盏中。

    酒香与菜肴的香气都在潮湿的空气里漫散开去。

    见着燕临进来,他便笑了一声,十足的中气震动着胸腔,只道:“不是说今日要出门吗,怎么过来了?正好,尝尝这酒。”

    勇毅侯指了指桌上那酒盏。

    燕临在桌前站定,也定定地凝视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紧抿着唇线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一般,然后抬手端起了那盏酒,竟将起一饮而尽。

    已将及冠的少年,喉结滚动。

    一盏烈酒如数灌入喉咙,从唇齿间一路烧到心肺!

    “啪”地一声,酒盏重重放下。

    勇毅侯对自己这儿子是非常了解的,平日里称得上是无话不谈,就连这小子有多喜欢姜侍郎府那丫头他都一清二楚,可这般模样,他还没有见过。

    于是,他意识到他有事。

    勇毅侯上下将他一打量,笑起来:“怎么,跟雪宁那个小丫头闹矛盾了?”

    燕临却没有笑,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也没有移开,只问:“父亲,您知道圣上在派锦衣卫查平南王逆党余孽一案吗?”

    “……”

    勇毅侯原本去端酒的动作顿时一停。

    他抬起头来,便对上了燕临那锐利的目光,少年人的锋芒全从这一双眼底透了出来,竟叫人无处躲藏。然而细细思量他话中的意思,勇毅侯忽然在这一刹之间明白了什么。

    没有慌乱。

    也没有意外。

    他竟然一下笑了起来,继而是大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荒唐又荒谬的往事,忍不住抚掌摇头,开口时竟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与疯狂——

    “该来的,总会来!二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做过亏心事的他们,也忘不了啊!哈哈哈哈……”

    勇毅侯为什么与平南王一党的余孽有书信往来呢?

    明明二十年前平南王联合天教乱党谋逆打到京城、杀上皇宫时,勇毅侯还是与诚国公一般的忠君之臣,立下了平乱的大功。

    上一世,终究还是有些谜团没有解开。

    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很久,燕临依旧没有出现。

    姜雪宁一颗心慢慢地沉底。

    本来若没有被选入宫伴读,她该前几天就对燕临说了,可偏偏这一帮人掺和进来折腾,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在宫中人多耳杂,根本没有把话说清楚的机会。

    而现在,燕临该已经知道了吧?

    站在二楼雅间的窗前,她凝望着外面的那片雨。

    下了很久。

    下得很大。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京城各处都点上了灯,昏黄的暖光照亮了各家的窗户,也照亮了远近的楼宇,但在飞溅的雨水与朦胧的雨雾中,都模糊了轮廓。

    风渐渐刺骨了。

    跟在她身后的棠儿莲儿见着风大,未免有些担心,上前便先要将窗户给关上,忍不住埋怨了两句:“世子爷这么晚都不来,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不来了吧?姑娘,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姜雪宁只道:“别关。”

    声音轻轻地,视线却并未转开,依旧落在窗外那些发亮的雨线上。

    莲儿、棠儿顿时对望了一眼。

    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寻常。

    从来不会主动约小侯爷出来的姑娘约了小侯爷出来,从来不迟到的小侯爷偏偏这时候还没来。

    可她们也不敢多问。

    姜雪宁说了别关窗,她们伸出去的手也只好缩了回来,又想劝她别站在窗边:“您要不去里面坐吧,奴婢们帮您看着,小侯爷来了便跟您说。这窗边上风这么大,您身子骨本来也算不上是好,若一个不小心吹了冻了受了风寒,奴婢们真担待不起。”

    姜雪宁跟没听到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莲儿棠儿便不敢再劝了。

    雅间内忽然就重新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周遭喧嚣的雨声,偶尔夹杂着附近酒家客店里传来的觥筹交错之声。

    马蹄声伴着车轮辘辘的声音穿破了雨幕。

    莲儿棠儿都是一震。

    可从窗户往下一看,那一辆马车并不是勇毅侯府的马车,也没有停在层霄楼下,而是停在了街对面的洗尘轩。有下人先从车上下来,竟是毕恭毕敬地撑起了伞,将车内的人迎了下来。

    一身玄青长袍,皱着眉,似乎不喜欢这样的下雨天。

    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双眼太深。

    唇角总仿佛勾着一抹笑,看人时却算不上真诚,甚至有一种天生的冷酷。

    姜雪宁立在窗边,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陈瀛!

    本朝出了名的酷吏,如今的刑部侍郎,也是上一世差点要了张遮命的那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雪宁顿时一怔。

    只见陈瀛下车之后立刻被人迎入了洗尘轩内,不多时二楼紧闭着的窗内便起了一阵热闹的寒暄之声,即便是隔着雨幕都能听见众人热络地称呼着“陈大人”。

    这时堂倌进来为姜雪宁换上热茶。

    她便问:“都这么晚了,又是这样的下雨天,你们层霄楼都没有客人,对面的洗尘轩倒是热闹。”

    堂倌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忘了一眼便笑起来:“哦,对面啊。听说是刑部陈大人请客,去的都是刑部里的官老爷,不在我们这儿正常。上次陈大人前脚刚走,谢少师后脚便在我们这里遇袭,陈大人觉着不吉利,从此都改在洗尘阁吃饭了。”

    这样吗?

    姜雪宁的目光依旧落在对面那人影晃动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着外头那一扇窗便被推开了,一屋子的酒气与笑声都传了出来,从姜雪宁这里轻而易举就能看见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结奉承的嘴脸。

    她顿时皱了皱眉,知道她能看到别人,别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转过身来,叫莲儿棠儿把窗户给关上。

    可就在刚一转身,想要开口的刹那——

    方才对面洗尘轩开窗后的场景,如同一卷画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脑海,定在了其中一个安静的角落。

    她的心轻轻地颤了那么一下,连着身体都仿佛有刹那的僵硬,于是也不知怀着怎样一种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转过了身,再一次向对面窗内望去!

    洗尘轩内摆了宴,桌上摆的是玉盘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陈瀛一来便被众人请到了上首。

    他在这一干人中毕竟是官阶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众人说笑间都举起了酒盏来劝他的酒,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显得热闹无比。

    于是那安静的一角,便显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挡着,姜雪宁只能看见他被遮挡了些许的侧影。一身下品官员常穿着的藏青细布圆领袍,两袖略宽,随那一双修长但手指骨节突出的手掌,轻轻压在分开的两膝之上。

    坐在圆凳上,脊背笔直。

    张遮向外看着连绵的雨幕。

    背后满室应酬的热闹,仿佛都沾不着他一身的清冷静肃,与他全无干系。

    即便只是瞥着这样一道实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侧影,可姜雪宁就是能够肯定——

    是他。

    再不会有别人。

    这样安静看雨的姿态,过去了这么久,这么久,竟然还深深地刻在她记忆之中,无法消磨掉一丝痕迹。

    张大人,还是这样喜欢看雨啊……

    这一刻,姜雪宁眼底竟有一股潮热的泪意在涌。

    上一世的所有顷刻间全翻了出来。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台阶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坏踩着的官袍一角,再抬起头来望着她时,眼睫上沾满的雨珠;

    午后的乾清宫里,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压低了视线不敢抬起时,手掌慢慢攥紧了的僵硬弧度;

    泥泞的驿道上,是他捂了受伤的肩膀,向着崴了脚的她伸出手来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么不好,偏要由着自己去招惹这样好的一个人呢?

    大抵是她心里藏着一只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搅浊,要把那高高立在圣堂上的人都拽下来,在人世烟火的苦痛里打转挣扎……

    如此,方觉满足。

    上一世,她欠燕临的,燕临都十倍百倍地报复回来了;可欠张遮的,便是舍了那一条命,她也偿还不了。

    她是张遮清正凛冽一生里,终究没有跨过的魔障。

    而张遮,却是她尘埃覆满的心内,最后一角不染的净土。

    曾有过那么几个刹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顾一切地嫁给这个人。从此以后,举袖为他拂去衣上每一点污浊的尘埃,俯身为他拾起前路每一块绊脚的瓦砾,变成一个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自己的好。

    可她终究是皇后。

    一颗为尘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姜雪宁望着对面,视线里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那倾盆的雨水,还是因为那上涌的泪水……

    有人从洗尘轩的楼下匆匆上去。

    长久坐在窗下的张遮,终于动了一动。

    那人对他说了什么,他便点了点头,起身来向旁人道别,也不看他们是什么脸色,就从开着的房门里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楼。

    洗尘轩的堂倌在门前给他递了伞,他接过,将那深青色的油纸伞撑开,打了起来。

    在伞沿抬起的时候,那一张轮廓深刻面庞也在伞下出露,从清冷的下颌,到紧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平静修狭的眼,微微颦蹙的长眉……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视线抬了起来。

    于是就这样正正地撞上了。

    隔着如帘似烟的雨幕与长街,她在楼上窗边,他在楼下阶前。

    姜雪宁眼底,一滴滚泪毫无征兆地坠下。

    伞尖上一滴冷雨,轻轻落在张遮的手背。

    他觉着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样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铅华,没有了那隐约的偏执,就这样干净而柔美的,站在他最爱的大雨后面,用一双同样下着雨的眼望他。

    这一刻,执伞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可他终究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后,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阶,让那一把撑开的伞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行远。

    姜雪宁于是想:真好,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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