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31
这一摞题卷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毕竟只是用于探探公主这帮伴读的学识修养, 整体来讲并不复杂, 所需的数量也不大,所以都是先生们各自出好题后交由人誊抄了十二份, 文字大小一律, 规规整整,全是漂亮的馆阁体。
谢危吩咐完便低头继续拆卷。
拆完微微垂着眼眸将题卷的数目点过一遍, 然后问同来的三位老翰林道:“几位老大人过目一下?”
三人都站着没动,摇了摇头。
其中一位老翰林叹了口气, 道:“一帮小女娃子读书,这考校也跟儿戏似的, 有什么过目不过目的?不都是那样吗?谢少师看过也就是了。”
谢危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只将题卷递给了宫人。
宫人双手将题卷接过,而后一份一份地发到了每个人的面前。
姜雪宁正好是最后一份。
题卷一摆到面前, 她就迅速过了一遍:这上面的题目与她上一世做的相差无几, 也与燕临昨夜交给她的那一分一般无二。
然后便听上首谢危道:“此次考校只是为了看看诸位伴读的学识修养在何种层次,各位先生拟的题目都相对简单, 作答的难度也不高。所以答卷的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到巳正一刻便要请诸位将答卷交上。而我与三位先生则会花上两刻的时间, 当场阅卷, 做个评判。现在便可请诸位开始答卷了。”
他声音平平淡淡, 不起波澜。
落在人耳中, 竟有一种清风拂面似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话中藏有宽慰之意,轻易便消解掉人原本进入殿中时的紧张,略略放松下来。
下方如萧姝、樊宜兰等人,皆是学识修养俱佳,胸有成竹,听得谢危此言,便都起笔蘸墨,对着发下来的题卷在空白的宣纸上完整作答。
倒是姜雪宁盯着题卷看了半天。
足足过了有好半晌,才伸出手去,五指屈着,形似鸡爪,把旁边一管小笔抓了起来,在答卷上歪歪斜斜、不紧不慢地写了起来。
上头几位先生这时已经到了左边设的那几把椅子上坐下,只叫宫人沏了茶端上来。
他们都是翰林院里的老学究,一瞅那边正在埋头答卷的十二个小姑娘,就忍不住直摇头。
方才回谢危话的那位老先生道:“一个公主闹着要读书,圣上纵着随便请几个人来教就是,总归女儿家也不须懂得什么太大的道理,在家听父母,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学一学《孝经》《女戒》也就罢了,偏还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哪位皇子出阁读书呢。老夫在翰林院也算是兢兢业业治学十余载了,到如今竟跑来教一群女娃娃,像什么话!”
谢危坐在他旁边,低眉端了茶盏,揭了茶盖,没有接话。
倒是旁边两位先生被这番话勾起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位也叹了口气,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老夫入仕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叫我教过女娃娃!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读的是四书五经,来教公主和伴读,恐怕也只合讲些入门的东西。倒不是我高看自己,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光你我也就罢了,毕竟也不过是几个在院中不得志的迂腐老头儿,可似谢少师这般平日里主持经筵日讲的,圣上竟然也点了来给公主和这些个伴读讲学,实在让人想不通。谢少师竟然答应了,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这些老先生都是翰林院清贵出身,自有自己的气节在,便是皇帝在面前,很多话也是不顾忌的。如今他们说的这些,也都在朝堂上讲过好几遍了。
奈何沈琅偏宠长公主,一意孤行,听不得人劝。
所以讲了也没用。
谢危在朝上就听他们抱怨过了,且每每把自己拖出来说上一说,倒好像这件事他也有多大的不满似的。
但他也并不表露出自己对此有太多的情绪。
当下只朝一旁正在认真答卷的那些个伴读的世家小姐看了一眼,目光也在姜雪宁那握笔的姿势上定了一定,不觉微微蹙眉,吹了茶略饮一口,却是道:“诸位伴读都在作答,我等还是少说些话,以免搅扰了吧。”
几位老先生这下便不好再多言了。
历来考场监考便甚为枯燥。
谢危自带了一本《守白论》来,坐在边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看。
那几位先生却不大坐得住。
圣上点了他们来教长公主并一群伴读的世家姑娘,本来就叫他们有些不满,在这儿坐了没两刻,既不能说话,又无心看书,索性便称去外面透气,竟连“监考”这件事都扔了,相携从奉宸殿出去,只留下谢危一人在此。
从头到尾,谢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翻着自己的书。
姜雪宁虽坐在角落中,方才却也将那几位老先生的话听在耳中,又见这几人没坐一会儿便出去了,一时没忍住皱了眉。
要不说怎么是“老学究”呢?
老成这样,合该埋进土里!
回头即便不留下来为伴读,这几个糟老头子的小报告,她也一定要打给沈芷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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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说的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再想想自己待的这地方, 姜雪宁也不知为什么, 心底里不大爽快起来。于是埋头重新盯着这些先生们出的题看时,也越看越不顺眼。
原本她是准备装个不求上进的废物。
但现在, 盯着盯着就生出几分抬杠的心思来:反正也不留在宫里面, 还怕得罪这帮老头儿?
姜雪宁纤细的手指提着那一管笔,慢慢在手里面转了转, 唇边忽然就挂上了一抹笑。
整张题卷确如谢危先前所说,并不是特别难, 所考校的内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诗文韵律, 乐理知识。
现在她已经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于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 匹夫不可夺志也。当作何解?如何论‘君子贵立志’?”
姜雪宁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答卷上画了个王八,然后写:“一说,‘匹夫见辱, 拔剑而起, 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二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既是‘匹夫’,便属庸碌, 何来有‘志’?既无志, 有什么夺不夺的?予不知当作何解, 唯明了一事:圣人原来也胡说八道!”
“子曰:天生德于予, 桓魋其如予何?请以‘德’字立论。”
这话的意思是, 孔子说,上天给予了我这样的品德,宋国的桓魋能把我怎么样?
据说孔子去陈国时经过宋国,宋国的司马桓魋听说后,便去加害孔子。当时孔子正与弟子们在大树下讲周礼,桓魋便带人砍倒了大树,想要杀孔子。
这话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说的。
读书人向来将孔子奉为“圣人”,凡孔圣人说的都是对的,便是瞎说鬼扯也能给你附会出一堆的道理来。
姜雪宁看着这句白眼差点翻上天。
一个人具备了“德”,就能逢凶化吉、不惧别人的加害?扯什么淡呢。而且这还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来也真是不脸红。
对于这一题,她可有太多的“论”想要立了。
当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奋笔疾书。
除了字丑一些外,没什么大毛病。
一个半时辰很快过去。
这时殿中其他人多已经停了笔,宫人敲响了殿中的铜磬,便上来收卷。
收到姜雪宁面前时她还趴在案上一通写。
宫人咳嗽了一声:“姜二姑娘,交卷了。”
姜雪宁不为所动,都不抬头看她一眼,只道:“哦,等我写完最后一句。”
宫人不由为难,下意识转头看向已经站起身向这边看来的谢危。
谢危没说什么。
那宫人便只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静地等着姜雪宁写。只是她这“最后一句”好像格外地长,刷拉拉又写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时心底都有些纳闷:不该呀。姜雪宁先前给他们押过的题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见她是早有准备的,而这题卷也不是很难,似萧姝、樊宜兰这样的,其实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将答卷写好了,只是都不愿出风头,没有提前交罢了。怎的她需要这么久?
好不容易,她终于搁了笔,这才把写得密密麻麻的答卷从案上揭了起来,吹了吹墨迹,然后交给了等待已久的宫人:“有劳了。”
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只当是这位姜二姑娘对待考校格外认真,学识渊博,因而答卷才这样满。可当她接过答卷来一看,这满眼鬼画符似的字是认真的?而且还写了这老多……
额头上冷汗都差点出来。
宫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后,便呈上去给了谢危。
这时便算考校完成。
众人多少都放松了一些下来。
方妙坐的位置距离姜雪宁近些,看着上方的谢危接过答卷来在案头上铺平之后,便将脑袋凑到她身边,问:“你怎么答了那么久?难道是题中有什么不大容易发现的玄机?”
玄机是没有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杠精的智慧。
姜雪宁也抬眸向上面看了一眼,见谢危并没有注意下面,才转头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比较笨,所以答得比较久。”
笨?
她看着像是跟“笨”字沾边?
方妙瞬间不想跟她说话,只觉她这是“明明很厉害却偏要谦虚两句”的虚伪,于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装吧。”
姜雪宁见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释什么了。
反正答完卷后她一身轻松。
这次的答卷完全是“对症下药”,只怕那几个老头儿见了得吹胡子瞪眼,气出二两血来。她不愁出不了宫!
于是便悄悄开始打量谢危。
案头上放在最面上的一份答卷是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极为漂亮,看得出练过很长的时间。
谢危看过之后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这份答卷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来看,神情还是淡淡,下头坐着的众人,没办法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时,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正密切注意他神情的姜雪宁,心中顿时一震:到自己了,到自己了!
想想上一世的谢危。
熟读圣贤书,精通百家言,写得一手好字,谈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见了她这一份答卷,会不会七窍生烟?
这人若要当场变脸,该多刺激?
天知道谢危在看过了前面四份字迹工整的答卷后,骤然间看见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时,心底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横竖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画鬼符,便是连学堂里七八岁的孩童都能写得比这好!
有那么一刹那,他眉尖蹙起,抬手便想将这一张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姜雪宁”三个字映入眼底。
谢危捏着答卷的手指便紧了紧,只将目光抬起,向着此刻殿中已经被外面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见姜雪宁正偷偷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有点狐狸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视线才一转过来,那种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只用一种尴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着,很快便低下头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为此忐忑似的。
谢危足足盯了她半晌。
姜雪宁以为他只是看一眼就会收回目光,所以埋下头去之后不久,便又抬起头来,想继续看谢危反应。
可谁想竟正正对上他根本没收回的目光。
一瞬间汗毛倒竖!
尽管谢危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严苛冷厉的表情,显得淡泊,像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海面,可姜雪宁却觉这下面藏着翻涌的暗潮,令人心惊。
外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汹涌。
她脖子后面都凉了一下,强忍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又慢慢把自己的脑袋埋了下去,可这一次却是怎么也不敢再抬起来了。
谢危这才极缓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这一张答卷。
殿中忽然安静极了。
因为所有同样在暗中注意谢危神情的其他世家小姐们,十分惊讶地发现,原本一张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谢先生,对着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了有一整刻。
那神情虽然看不出深浅来,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时所有人都生出几分忐忑。
一则祈祷这张答卷千万不要是自己的,二则又忍不住去想,这张答卷上到底是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竟能让身为太子少师的谢先生看上这么久?
正在这当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学究从外头踱步回来了,一看便知道众人已经答完了题,于是走上来对谢危笑道:“正在阅看答卷吧?来,还剩下几份,我们也来帮忙看看。”
说着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谢危眼皮微微一跳,只不动声色地将姜雪宁这份放在面上的答卷抽了开,然后十分自然地扯过剩下的几份答卷递了出去,道:“有劳几位先生了。”
几位老学究也没注意到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接过答卷来一人看个两三份,一面看还一面做评:“这张答得简直文不对题!这张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连孟亚圣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都解不出,这还入宫伴什么读……”
殿内某几位世家小姐一下白了脸。
姜雪宁这时却稍稍安了心,暗道这几个老头儿可算是回来了,等他们见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会让自己选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几位先生便看完了答卷,挑了四张出来,向谢危摇头。
这是说这几张不行。
谢危结过来一看,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将所有的答卷重新放到了一起,对众人道:“方才与几位先生阅过了答卷,评议的结果也出来了。”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屏气凝神。
姜雪宁悄悄握紧了拳头,等着听到自己的名字。
“诚国公府萧姝,上佳,可留;
“陈大学士府陈淑仪,上佳,可留;
“姚尚书府姚惜,中上,可留;
“方监正府方妙,中等,于学识上虽然差了些,但胜在一手字写得认真工整,很有向学之心,可留。”
萧姝、陈淑仪、姚惜这三人原本就不担心自己过不了,所以听到结果时也只是振奋了那么一下,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尘埃落定。
可方妙却是忐忑的。
当从谢危口中听到“可留”二字时差点没忍住蹦起来,连忙起身便向谢危躬身道礼:“学生谢过先生指点,往后必将努力向学,好好为长公主殿下伴读!”
如此便已经留下来四个人。
剩下的人听见前面那么顺利,只以为先生们的要求其实很宽松,即便学识不好,也不由存了几分希冀,觉得自己运气好说不定能过。
可谁也没想到,谢危接下来念了三个名字,全都不过!
他向下扫了一眼,只见被念到名字几位世家小姐,全都脸色惨白,泫然欲泣,便道:“诸位小姐的答卷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比起寻常姑娘家来已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只不过如今是为长公主殿下选伴读,还得考虑其他人的学识如何,等而比较。所以也不必太过介怀。”
三个人全都站起来谢过。
至少面上看都很服气,至于心里如何想就没人知道了。
已经出了七个人的结果。
还剩下五个。
姜雪宁觉着,应该很快就到自己了。
这一时,谢危拿起了第八份答卷,但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
姜雪宁以为这份是自己的。
可没想到,下一刻谢危开口,竟然问道:“谁是樊宜兰?”
樊宜兰顿时一怔,起身一礼:“回谢先生,我是。”
谢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阵,才道:“上上甲等。”
包括萧姝在内所有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谢危便道:“但你不能留下。”
不能留下?!
所有人都傻了眼,先前惊讶的神情都还没来得及收起。
樊宜兰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谢危却不解释什么,只将这份答卷向她一递,道:“取回你的答卷吧。”
先前念结果,可都没有返还答卷。
樊宜兰见状,饶是淡泊性情,也以为自己是在答卷之中做错了什么,有些忐忑不安。
她走上前去,恭敬地接回答卷。
这时,谢危才淡淡对她说了一句:“皇宫里没有好诗。”
樊宜兰猛地一震,一时千般万般的想法全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竟似江河涌流一般难以停歇。
她捧着自己的答卷,呆呆立了好久。
最后才向谢危深深伏首:“宜兰谨记先生指点!”
旁人都不大听得懂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唯有旁边姜雪宁看着樊宜兰,面上略显复杂:樊宜兰有诗才,谢危实是从她的答卷中看出了她的灵气与才华,所以即便她的答卷是上上甲等,也没有留樊宜兰下来伴读。
因为要写出好诗,就不能待在宫中。
而上一世的樊宜兰,后来走遍名山大川,也的确写成了许多叫男子都佩服传诵的好诗。
上一世的姜雪宁,对此嗤之以鼻,很不理解怎会有人愿意放弃荣华富贵,竟不对谢危这般的举动有任何质疑;可这一世才知道,这样走遍名山大川的自由淡泊,她有多羡慕。
想着想着,一没注意就走了神。
直到耳旁忽然响起一句:“宁——”
但只出来一个字,又忽然顿住。
姜雪宁抬起眼来,就看见谢危正从上方看着她,一时也不知为什么,原本觉着十拿九稳,现在却心慌了几分——
可能是谢危太吓人吧。
她起身来,静立着等待他念出最终的结果。
谢危一个“宁”字出口,便意识到于此时此地不合适,眸光微微一敛,便已若无其事地改口,淡淡道:“姜侍郎府姜雪宁——可留。”
姜雪宁下意识躬身:“谢先生指点,臣女回家后必……”
等一等!
姜雪宁,可留?!!
脑海里忽然跟撞雷似的一炸,她豁然抬首,因为太过诧异,甚至忘了遮掩自己过于明亮锋锐的眼神,一下便望向了谢危!
开什么玩笑!
她答的什么卷,写的什么字,她自己还不清楚吗?别说是皇宫里为长公主选伴读了,就是拿去请私塾的先生来,先生都未必肯教!
方妙听着她连“回家”两个字都说出来了,不由得掩嘴笑,只道:“看看,最后一个名额轮到自己,我们的姜二姑娘高兴得昏了头,连话都开始瞎说了!”
谢危则平平看她:“姜二姑娘?”
姜雪宁头皮都在发麻,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脱出了掌控,一时间心电急转。
什么时候长公主殿下连谢危都能搞定了?
燕临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是谢危要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个清楚,看她是不是装疯卖傻?
不……
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留在宫中。
更别说是当谢居安的学生了!
那简直是找死!
人逼急了就有急智,姜雪宁眼珠子一转,即便明知可能会更让谢危注意自己,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谢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既是先生们当场阅卷,可为何樊小姐上上甲等还不能入选?且先生也只还了她的答卷,我等却见不到自己的答卷,更见不到旁人的答卷。学生虽然被选中留下,可设身处地想,其余落选之人只怕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落选。为何不能将大家的答卷下发,也好叫落选之人也心服口服呢?”
说实话,姜雪宁这话一出,先前被黜落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动。
查卷也未尝不可啊。
万一有人比自己差却蒙混过关呢?
然而谢危只是扫了她们一眼,连平直的声线都没有半分改动:“姜二姑娘说得也有道理。这落选几人的答卷方才虽也说了为何不能入选,可到底粗略,个中有许多瑕疵未能细讲。若几位小姐有心向学,谢某便多留得片刻,为几位小姐细细剖开来讲。”
细细剖开来讲……
这与当众鞭尸有何区别?
原本这几人还想附和一下姜雪宁,听得谢危这话,只恐自己那拙劣的答卷被摆到台面上来讲,叫所有人都听着,简直丢人死了!
先前的意动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纷纷道:“我等心服口服,已得先生指点,不敢再有劳烦!”
姜雪宁:“……”
她道高一尺,谢危是魔高一丈啊!
这帮傻姑娘就不能有点骨气吗!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一个多好的留在宫中的机会!全场不可能有人答得比我差好吗!
谢危只转眸看姜雪宁:“姜二姑娘还有什么疑问吗?”
姜雪宁眼皮直跳:“我、可我……”
谢危的手指轻轻压在那张答卷上画着的王八上,旁边就是她不抬杠不舒服的一句句回答,只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要不姜二姑娘一会儿留下,待谢某单独为你解惑?”
姜雪宁登时毛骨悚然,脸都差点绿了。
※※※※※※※※※※※※※※※※※※※※
单独解惑?
那还了得!
姜雪宁一颗心狂跳,几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劳谢先生了!既然落选之人都无疑问, 雪宁便更无疑问了。搅扰先生, 实属冒昧!”
谢危依旧看着她:“真的不用?”
姜雪宁连忙露出勉强的笑容来,磕磕绊绊道:“不、不用, 真的不用了。”
谢危这才淡淡地撤回眸光, 道:“既然大家都没有疑惑了,今日的考校便到此为止。只望无缘为长公主殿下伴读的几位小姐, 回府之后能继续向学,潜心读书;有幸留下为长公主殿下伴读的诸位, 今日过后便可收拾一番,回府准备两日, 此后便正式入宫伴读。我与翰林院几位先生将在这几日为长公主殿下与诸位伴读安排好接下来半年的课业, 从今往后,诸位便与我等师生相称,望诸位也勿要松懈, 既能此机会, 半年后也当有所获才是。”
无缘留下的暗叹一口气;
留下来的则都是心头微微一凛。
众人尽数躬身:“是,先生。”
这一下都从殿中退了出来。
十二人参与考校, 最终留下来八人:以萧姝为首,分别是陈淑仪, 姚惜, 周宝樱, 方妙, 尤月, 姚蓉蓉,姜雪宁。
除了姜雪宁丧着脸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高兴。
周宝樱小女孩儿心性,一高兴就忍不住,才刚走出奉宸殿,就手舞足蹈起来:“天哪我居然过了!而且谢先生一点也不像是爹爹说的那么严肃!说话声音好好听的!原以为入宫伴读会很苦,这不还挺好的吗?都怪爹爹吓唬我!”
姜雪宁心道那是你没见过他严肃的时候,吓死人都是轻的。
方妙却是极其自然地走到了姜雪宁的身边,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简直跟看恩人似的看着她:“姜二姑娘可真是个大好人!我先前看见发下来的题卷时就想把你抱住亲一口了,今早你让我看的书竟然都考到了!如果没有姜二姑娘指点,我今天想必也是被黜落的命了!”
姚蓉蓉也是勉强才过的。
听见方妙这话,她也低着头,怯生生地道:“对啊,太谢谢姜家姐姐了,就好像事先知道要考什么一样,猜得太准了。”
众人听方妙那番话还没什么感觉,可待听见姚蓉蓉这番话,心里就忽然微妙了起来。
萧姝走在前面,忽然回头看了姚蓉蓉一眼。
姜雪宁瞳孔也是微微一缩:她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姚蓉蓉是真的天生不会说话,还是故意如此?
她打量姚蓉蓉,可对方依旧是软弱怯懦模样,连目光都不敢抬得很高,叫人看了觉着又畏缩又可怜。
方妙也把眉头皱了起来,只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姚蓉蓉顿时又瑟缩了一下。
方妙又不好说她什么了,莫名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只好回头对姜雪宁道:“不过姜二姑娘也是真厉害。我们这这些人大多都是头回这么近跟谢先生接触呢,你竟然还有胆子站起来想跟谢先生查卷,那会儿我可真是吓死了!便想,万一谢先生责罚你怎么办?”
姜雪宁听着她话里的意思,只以为是自己找着了难得的伙伴。
可没想到——
方妙下一句便话锋一转,笑容满面地道:“结果谢先生可真是好脾气,完全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和颜悦色也就罢了,居然还说要单独为你解惑,真是谦谦君子。能遇到这样的先生,我们运气太好了!”
姜雪宁:“……”
所有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全堵在了喉咙口。
先前甚少说话的陈淑仪也难得表示了赞同,轻声附和道:“我父亲说,谢先生为人处世皆挑不出毛病,只是在治学一事上是从不马虎的。入宫之后只需认真对待学业,想必谢先生也绝不会有意为难谁,是一位极好的先生,还说,若我能学着点皮毛,也不枉辛苦入宫这一趟了。”
听着她这番话,姜雪宁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以前从未料想过的困境:那就是,此时此刻的谢危根本还跟“反贼”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既没有暴露自己杀伐果断的一面,也没有向萧氏一族、向皇族露出仇恨的獠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位无可指摘的智者,一名德行持重的圣人;只有自己,一心一意地认为这是一个坏人,所以不会有人能够理解,她对谢危是何等地防备、忌惮,甚至恐惧。
当日层霄楼下,谢危允诺那刺客说“绝不伤阁下性命”的场景又历历在目。可待那刺客一露头,箭矢便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他的头颅!
而谢危对此一脸平静。
好像自己先前并未对刺客做出任何承诺一般。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诡诈之人,在已经对她有所怀疑的情况下,竟然很快就要成为她的先生!皇宫偏偏又是个动辄得咎的环境,她要怎样才能从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只这么一想,姜雪宁都浑身发冷。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方妙她们相互谈论着这一次出宫之后应该准备点什么东西再入宫,正想问姜雪宁会带什么好玩的,结果一回头发现没了人,顿时讶然:“诶,姜二姑娘?”
姜雪宁站在那高高的宫墙下,竟是一动不动。
方妙走近一看,才发现她面上竟是神情变幻,好像正在天人交战之中,要做出一个十分困难的决断,不由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姜雪宁抿直了嘴唇,忽然抬头道:“我要回去找谢先生。”
方妙瞪圆了眼睛:“回去找谢先生?”
姜雪宁握住了她的手,肃然道:“若两刻之后,我还未回仰止斋,还请方小姐一定要来奉宸殿救我!”
方妙简直一头雾水,刚想说“你回去找谢先生能遇到什么危险还需要我来‘救’”,可姜雪宁叮嘱完这句后,已经直接松开了手,竟是决然转身,提了裙角疾步往回走去!
没一会儿便重新绕过宫墙,进了奉宸殿。
谢危这时正卷了案上的答卷,与其他三位先生说过几句话,便要往偏殿里去,结果才一抬头就看见了重新出现在殿门前的那道身影。
几位先生也都看到了,不由一怔,迟疑着看了谢危一眼:“谢少师?”
谢危也没想到姜雪宁竟敢去而复返。
他向其他人一笑,道:“我留下来处理,几位老大人先走便是,等明日到了翰林院我等再商议讲学的内容也不迟。”
几位先生原本就不大想插手这教公主读书的事情,且也没看过姜雪宁答卷,只以为这女学生是要为哪个被黜落的伴读抱不平,躲还来不及,听谢危这般说,便都道一声告辞,从殿中出去了。
谢危一摆手,宫人们也都退了出去。
先前还有不少人的奉宸殿上,顿时冷冷清清。
谢危穿着道袍的身影在殿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拔俗绝尘的清朗,面上平静,只道:“宁二姑娘想问的恐怕不是别人的答卷,而是自己的答卷吧?”
姜雪宁是怕久了,心底反有一股邪火。
入宫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出乎她意料。
先是燕临横插一脚,硬让沈芷衣将她的名字呈了上去;后是沈芷衣去摆平礼部,让她被擢选入宫伴读,还交代过了宫中的女官不与她为难。
到了谢危,她本以为该有转机。
毕竟此人别的不说,治学严谨出了名。
可万万没想到,她交上去那样一份不学无术又离经叛道的答卷,谢危竟跟睁眼瞎似的让她过了!
姓谢的治学的操守哪里去了?!
这一世的经历在渐渐与上一世重合,隐隐然觉着自己无法改变什么的愤怒,渐渐压倒了她对谢危的恐惧,也使她在这种极致的困顿之中,生出了几分质问的胆气。
当下,姜雪宁立在殿中,未退一步,近乎以一种逼问的姿态,冷然道:“世人都道谢先生圣人遗风,治学严谨,除爱琴外便是爱书。可今日雪宁自知学识浅薄,答卷也不过一通瞎写。如何答得比我好的离开,我这个一塌糊涂的,反倒能留下?”
谢危淡淡一笑:“宁二姑娘不装了。”
姜雪宁不说话。
谢危只将她那一张答卷从案头上那一堆答卷之中起了出来,拎在指尖,抖了一抖,才念道:“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请以‘德’字立论。宁二姑娘在答卷上写,孔圣人与德与桓魋本无联系,桓魋不能杀孔圣人,是桓魋废物,砍树不砍人;孔圣人能逃,是孔圣人和弟子见机快,跑得也快;本是一与‘德’无干之事,不能立论。又写,谁言桓魋不能如孔圣人何?杀头,车裂,炮烙,有的是办法治他。或将孔圣人洗净撒盐,放入蒸笼,待其软烂;或将孔圣人腌制裹面,搁入油锅,炸至金黄……”
他声音极其好听。
只是越是好听,当他平静地念出这些字句时,越是叫人后脑勺发凉。
“……”
姜雪宁忽然又觉得那一点刚冒出来的作死勇气,开始在她身体里消退。
谢危从来没有教过这么棘手的“学生”,念完后,抬起头来注视着她:“我读圣贤书这许多年,竟不知道孔圣人有这十八般做法。宁二姑娘怎不连抹料生吃也写进去呢?读书不见得学了什么道理,于烹调一道居然还颇有心得。”
这话摆明了有点嘲讽味道。
姜雪宁听得不痛快,下意识便反驳道:“烹调之道,谢先生面前,哪儿敢班门弄——”
一个“斧”字卡在喉咙里,她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下一直窜上来,顺着脊骨直接爬到后颈,让她一下打了个冷战!
坏了……
这话茬儿不该提的!
“……”
谢危掐着那张答卷的修长手指,有一刹的紧绷,屈起的线条都似张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暗流。
然而仅仅是片刻便放松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这张答卷平放回去,只微微地弯起唇角,轻轻地道:“原以为四年前的事,宁二姑娘都忘了,没料想,竟还是记得的。”
姜雪宁浑身都在打颤,想要跑,可理智却控制着她,让她两脚死死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动也不能动一下,强作镇定道:“是雪宁失礼,一时胡言,望先生见谅。今日雪宁来,确只想问明答卷一事,还请谢先生道明缘由。”
谢危把话说得很客气:“宁二姑娘的答卷看起来的确与寻常人不同,想法颇为跳脱,天马行空。若是叫其他先生看见,必不能叫二姑娘过了。可谢某不才,倒发现宁二姑娘也是读了不少书的。‘匹夫见辱’一句,出自《留侯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则出自《战国策》,寻常闺中姑娘可不读这样的书。敢说孔圣人胡说八道,原来宁二姑娘胡说八道的本事也不低的。”
姜雪宁心都凉了半截。
谢危便重将那一沓答卷卷了,道:“虽都言朽木不可雕,可谢某既为人师,也得雕进去才知里头是不是藏了一段金玉。宁二姑娘以为呢?”
姜雪宁上一世当了皇后之后,尤其是与萧姝争斗的那段时间,的确是认认真真读了不少书的,就怕自己一朝计谋算不过,被人从皇后宝座上拉下来。
便是当年在宫中伴读都不曾那么刻苦过。
人习惯了自己所知,也就不觉得一些常挂在嘴边的话有什么不同之处,是以方才抬杠答卷时,才会毫无防备地以此作为论据,来驳斥圣人言论。
殊不知,正如谢危所言,寻常女儿家谁读这个?!
她眼神一时闪烁,绞尽脑汁地想为自己找到个合适的借口。
却不想谢危已夹了答卷从殿上走下来。
到得她身边时,脚步才略略一停,竟道:“你现在是在想,要找到怎样的理由才能说服谢某,不让你这一张答卷通过,好逃掉伴读,离宫回家么?”
姜雪宁见他近了,不由退了小半步。
谢危却是一下笑起来:“若如此,实在不必在谢某这里白费什么力气了。一则,几日之前令尊便已托谢某在宫中对宁二姑娘多加照顾;二则,燕世子昨日来央我抄了一份题卷去,也请谢某好生教导宁二姑娘;三则,古人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姜雪宁下意识抬眸看他。
又是那种不妙的预感。
谢危眉目间一片平静,一袭青衫,有高山巍巍之峨,只道:“宁二姑娘入选伴读也有几日了,竟不曾听说过吗?入宫伴读名单的擢选,虽是由各家呈交,经礼部擢选,可礼部定的名单,最终也要递到谢某这里过目定夺之后,才能下发。也就是说,你的名字,早从谢某这里勾过一遍了。”
他若不同意……
任何人的名字都能从名单上划去!
这番话简直如雷霆落下,瞬间把姜雪宁炸蒙了。
居然还有谢危一份!
于是先前那个“到底是谁要搞我进宫”的疑惑,彻彻底底得到了解答,让她有一种近乎崩溃的了悟——
原来不是“谁要搞我”,而是“谁都要搞我”。
姜雪宁整个脑袋一时都成了一团乱麻。
她想骂人。
谢危却静静地看着她,目中掠过了几许深思,突地一笑:“你这般不愿入宫伴读,是怕我杀你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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