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听吾阁(四)
可哪怕再有改观又有什么用呢?在文若中毒时,文不忌在江湖之上依旧是四处求助无门,那时人们都在等着看听吾阁的热闹,什么天妒英才,什么听吾阁阁主命硬克了妻又克女,还有就是说听吾阁肮脏事儿作多了遭了报应了。
扶听问:“那最后文若怎么样了?”
陈夫人笑笑:“江湖上自然是没看到听吾阁的热闹。但却多了一个传言,说是那毒本就是魔教为了拉拢听吾阁,设的一计,在听吾阁阁主中毒之后,再拿解药对其逼迫,使其投了魔教。”
扶听皱眉道:“那……文不忌真的投了魔教吗?”
陈夫人摇了摇头,道:“我至今也不清楚听吾阁究竟是否与魔教有关联,只是文若当时确实活了下来,而文不忌对江湖正派的态度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热切,甚至有时一些名门正派低声下气有所求时,他也极为敷衍地应付了事。”
“而且在那件事不久,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同时都多多少少受到魔教不同程度地重创,我的父母也是在对抗魔教的过程中身亡。可这里面除了听吾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后来有风声传出,是听吾阁将消息卖给了魔教,当时听吾阁也不曾出声做出任何辩解,所以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大家却也都默认了这件事背后就是听吾阁的手笔。”讲到这里时,陈怡默默地低下了头,似是十分懊悔,“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做下了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扶听冷笑一声,道:“所以你潜入了听吾阁,先是以孤女的身份博得了文不忌父女的同情,然后假意与文若交好,与她与你成为了结拜姐妹,却在他们对你最信任的时候,杀了文不忌并毁了听吾阁的一切。”
“不!不是的!我和阿若是真心交好!我最初也只是想要为我的父母报仇,想要为江湖除了一个叛徒而已,可我没有想到最后会弄成那样!”
过往的回忆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变得越发苦涩难言。
那时的文若在找自己商量事情的时候是那样兴高采烈。明明并不相干的两件事,文若却总是很自然地放在一起说。
“刘阿婆家养的猫竟然被老鼠追得到处跑,怡姐姐,我们今天去吃桃花酥吧!”
“好啊,阿若说什么都好。”可她究竟做了什么呢,什么都顺着她,迎合着她,文若所有的真心只换来了她口不对心的敷衍。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漂亮,我要一直戴着,永远也不摘下来!”
陈怡永远也忘记不了那时她送给文若金珠项链时,文若对她天真无邪又充满信任的眼神。
“怡姐姐,今年阁前的那棵树,花开的特别好,等我生辰过了,我们一起去游玩吧!”
“那我们再叫上裴哥哥一起?”
“只是你这身子和我们一起出去的话能行吗?恐怕文伯伯不会许你……”
陈怡痛苦地闭上双眼,双手遮面,她其实早该想到的。
她仰着头,再看了一眼天空,继续道:“文若有个青梅竹马名叫裴峰,我拉拢了他,和我一起在文若的生辰那日动手,亲手诛杀了文不忌,我没有想过要杀文若。”
“但那天实在太混乱了,等我追过去时,她已被人围住,珠钗掉了,头发也散了,衣衫皱皱巴巴的,我从来没有见她那么狼狈过。”
“你们连她也要杀?”扶听吃惊道。
陈怡还是摇了摇头,“她和那些人讲,她与我好歹相识一场,有些话她一定要和我当面问个明白,这样死才能瞑目。”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陈怡也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情形,后来有时夜深人静之时,她也在回想,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报仇雪恨后的释然多一些,还是利用了至交好友的愧疚更多一些。
那时文若整个人脸色苍白,双眼猩红,眼中有绝望,有痛苦,可独独缺了一样东西,当时的陈怡没有时间细想,后来等想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是一双没有恨的眼睛。为什么呢?
就如同那日她见到自己时,所说一样的言语。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日?”文若悲愤交加地怒吼着。
“因为正邪不两立!”陈怡嘲讽地笑笑,自己当时回得是多么地义正言辞啊!
她那时一直都不明白文若为何会露出那般不解的眼神,最后甚至更露出了一个十分意味深长地笑容,“正邪不两立?你们生于正派,难道我就不是?若我不是,那为何我还要与你们交好?若我是,为何又会落得今日这般结局?陈怡,你有没有想过是你们错了?”
“你说正邪不两立,又自诩是正派,可世人皆知正派行事从来都光明磊落,何时正派也变得这般恶毒,更使用起了那下三滥的手段呢?可笑啊可笑,你们竟从未发觉自己早已与魔教无异!”
陈怡低下头,目光黯淡,“那时她笑得癫狂,我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人疯了,可她趁我们没注意时偷偷按下机关,跳进了听吾阁的密道之中。”
“你不知晓听吾阁有密道?”扶听疑惑,照着文若对陈怡那般信任的情形来看,文若是不可能会将有密道这件事刻意对陈怡隐瞒的。正如扶听所想,紧接着就听陈怡道:
“呵!我虽知晓,但也只是听她说那密道错综复杂,宛若迷宫,并且机关重重,因为耗资巨大,所以还未完全建成,若不带图纸冒然进入基本也是九死一生。”
“你就没有想过要找她?”扶听追问。
“原本是没想过要找她的,想着时间长了这些事情终有一天就淡了,没有必要,可偏偏在我身处江湖正春风得意时,我抓到了一个魔教之人。”
“那魔教之人为了活命,便供出了一件事,我才彻底知晓了当年听吾阁阁主中毒的真相。”
“魔教确实曾想过给文不忌下过毒,借此要挟,以得到正派机密,但这件事却早已为文伯伯识破,他们根本就没有得逞,而文若当年所中之毒也与魔教并没有任何关系,当时魔教得知了此事还曾向听吾阁抛过橄榄枝,只要文伯伯同意,魔教之中的鬼医任他差遣。”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
“文若的毒从来都没有解过,只不过是文伯伯一直在用内力替文若压制着,每逢十五,文若便会受噬骨焚心之痛,随着年龄增长,毒发作的频次也会越来越多,而我之所以能够在文若生辰那日轻易地将其斩杀,是因为在她生辰的前一天文伯伯刚用内力替文若压制了毒……至于我那所谓的家门之仇更是无稽之谈,那时魔教几经被正派围剿,要是还能有那么大的动作,何至于还要去拉拢一个江湖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听吾阁!”
“后来我与裴郎分道扬镳,一个人在江湖中飘荡久了,看事情反而也越发清晰明了了,江湖中的纷扰从来不止,魔教和正派又哪里像表面上所显现的那样泾渭分明,行走于这世间,人人都不过是披着个面具展现给别人想看的一面,真正能做到表里如一的凤毛麟角……”陈怡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一撩衣袍竟是直接跪倒在扶听身前,垂首伏地,毅然决然道:
“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但小诺她实在无辜,还请姑娘您能高抬贵手,放她一条性命……我……我……”陈怡无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再说下去,她有何脸面呢?
在瞟见那依旧握于扶听手中的项链之时,深吸一口气,便直接冲向前去,将其抢到了手中,那镂空金珠竟原是一个带有小小机关的药囊,机关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枚小小的药丸,她想都没想便仰头直接服下。
药丸入口即化,丝丝甜味在她的舌尖上化开,清风徐来,竟是将这空气中的压抑悲伤全然吹散了去,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陈怡愣愣地抬起头盯着扶听,泪水早已糊了她一脸,妆容花得一塌糊涂,
扶听蹲下左瞧瞧右看看这个妇人的妆容,又替她擦了擦,顺便再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似乎让她变得更加狼狈了一些,实在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唉!桂花糖好吃吗?放了这么些年但愿没坏吧!”扶听挠了挠脑袋,瘪着嘴,真是的让她做什么事不好,非得这样捉弄别人。虽说自己比眼前的人年纪要大很多,但从面上来看,这陈夫人都能做她长辈了。
“桂……桂花…糖?”
“是啊!可不就是桂花糖吗?你以为是什么?让人一命呜呼的毒药?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
“本来文若是想放一颗桃花糖进去的,但很可惜她死在了她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大秋天的你让她上哪去找桃花去啊!”
听到文若已死时,陈夫人满是震惊,嘴唇轻轻颤动,许久才问道:“她……死得痛苦吗?”
扶听不再看向她,眼神又向那桃花林中的阴影看去,会心一笑:“托了你的福,你放在金珠中的那颗毒药,没令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吃太多的苦,她就像是睡了一觉,或许从中了毒之后,她就再没有任何一觉能如那一日令她睡得那么舒心过。”
“对了,文若还有话要对你说,托我转达,她说她不喜欢吃香烛,所以以后每年她的忌日你别光给她上香点香烛,她要吃桃花糖,桃花酥,桂花糕,总之什么好吃你就给她供什么,不过纸钱可以给她多烧一些,对了,还有,你家地下有个地宫,里面机关密道太多,你要是不懂的话就趁早给毁了吧,小诺调皮,她也爱玩,可再没那么多的时间帮你看孩子了!最后才是生辰快乐!”话一说完,扶听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颇为语重心长道:“拜托了!文若对你的信任可远比你对她的信任要多得多!”
“也知只在秋江上,明月芦花竟难寻。有空的话去她的坟上看看吧,小诺知道在哪里。”
这话里又好似带有了些许的惆怅,扶听踢了踢木鬼的脚,“该启程了!”
木鬼睁开眼,这春光明媚的天里,陈夫人还依旧呆愣地跪在地上,他指了指陈夫人依旧,张张嘴很是奇怪,眯着眼睛歪着嘴巴,叫他不要再多管闲事,赶紧走人。
“对不起……”那句早在二十年前就该说出口的话,整整经过了二十年才终于被陈怡说出口。扶听停顿了一下,再抬头看向树林时,才见树林中的阴影轻轻一动,好像一位纤柔的女子在冲她遥遥一拜,扶听微微点头,淡淡微笑,阴影终才慢慢散去。
扶听腰间的风铃在徐徐风中清脆响起,至此一切才算彻底处理完了,她心中只觉一片舒然。
人是很难做到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亦不念过往的,而同样人生就如同那握在手中的风筝看起来总是胜券在握,直上云霄可实则总是飘忽不定,充满了变数。
扶听和木鬼走在路上,风里依旧带着些许淡淡又有些微甜的桃花香,一切还是那么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