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浮世万千
林间的怪石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狞笑着勾出摄人的形状,绿霭覆盖在茂密的丛林中,正张扬着巨口不断地吞噬着林中囚人。
苏寒暮抿唇,褐色的桃花眸淡淡的泛着寒意,高林上的日头渐次西斜,金光款款斜洒,落入那方深不见底的寒潭中,又璨璨融在潭水深处。
暖光弥散,墟光尽头,是小姑娘含着春意的笑颜。她弯着红唇,眉宇间尽是欢愉。
唤他。
“寒暮哥哥。”
他闭了眼,心里愀然疼痛起来,有如万千白蚁啃噬心脏,酥麻又无序。
那噬心般的无措,正一片片凌迟他的四肢百骸。
一下,是悍然无畏的挡在他目前,浑身浴血,却依然道声珍重的她;一下是瀚海阑干里独行塞外,风沙满面依然笑容绚烂的她;一下是弯弓如月,眸中含血的她……一幅,一卷,一寸,满心都是她。
可这些,都不该是自己心尖尖上的姑娘应有的人生。
她合该好好的被人珍视,好好的在浮世万千中,爱与被爱。
云散风动,林间的树叶舒张着枝条,哗哗啦啦响应着苏寒暮心头所思所感。
他随手接过一片翩然而下的绿叶,薄唇微动。
“原来,你也是这般想的吗?”
叶子在风旋轻轻的鼓动下,小小的在他的掌心里挺了挺。
他垂下眼眸,掩住眸里四散奔逃的悲痛。
“若是,我不愿放手呢?”
叶落入泥,他冷漠的扯了扯唇,再一次加快了脚步。
丛林尽头,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乱石残碎的斜淌在滩上,间有乱树枯木丛生,许是被盛大的江水日复一日的冲刷,石头个个光滑圆转,朽木也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态。
夹岸两壁,千刃笔直,西斜的光影把崖壁上的怪树伶仃逡染成橘红色,枝干横斜入天,又透过一线之间的峭壁,直直的钉入江畔。
江随壁转,其下白浪呼啸。一卷一卷的高过人头的大浪以滔天之势冲将下来,狠狠的拍打在岸边,似万千条银蛇舞动,蛇咆哮着吐出黑墨,又疯狂摆动着身体,搅弄江色翻涌。
此间,江色三分,一分高阳流转,一分崖上青绿,另一分水浓如墨。
苏寒慕褐色的眸子引入漆黑的江水,把眸中那点哀伤彷徨冲垮的一干二净。
无论如何,先找到自己的小姑娘要紧。
抖了抖手边粗大的麻绳,又选了一颗粗斜的大树,把绳子的一头紧紧绑在其上。
麻绳被狠狠拧了个死结,像极了店家听闻他要孤绳渡江时紧锁的眉头。
他劝道:“公子,水流湍急,仅以绳索束缚身躯渡江,实在是太过危险。”
“公子欲成大事,切不可儿女情长。”
他哪里是为了成大事呀,只不过为了尽快了结乱世,迎回自己心尖上的小姑娘而已。
那店主,便是他此世游说来的第一位门客。
苏寒慕弯了唇,深深看了眼滔滔不绝的洪流。
跃入水中。
无论洛清霁如何反复陈说晋国的危险,锦瑟也要执意同行。
用她的话来讲,“左右无事,不如陪姑娘一同去闯一闯。”洛清霁无奈,只得携着她一同前行。
更何况,她也有些疑问需要弄清楚。
车马粼粼,日月轮转两回,一行人终是抵达晋国国都新田。
洛清霁高坐在安车里,却透过车帘悄然观察着新田之外的格局。
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1)晋都新田,便是如此,它夹于汾水与浍水之间,依河筑城。
水面宽阔,不仅利于城中用水,更省了修挖护城河这一道工序,只需掉下一支吊桥,便成了天然的防御工事。
车马驻停在河岸,礼官与前来迎候的官员相互客套着,洛清霁却移开目光,认真的观察着这一河一景。
河水平静无波,清澈的水面漾着凌凌水色,又倒映下一旁的高台垒垒,旌旗烈烈。
高台是土堆垒叠成的,四处插满了丹红的旌旗,旗上用大篆布下一颗硕大的‘晋’字,被夏日的燥风鼓荡起来,招摇的吹起高台之上的土尘,尘土下,列有多席,想必此处曾是诸侯会盟之地。
洛清霁摇头制住自己胡乱飘荡的思绪,又往远处一瞧,眸光微微凝住。
只见,风烟小路尽头,恍然出现一粒小小的人影。
乌青的一颗影子,在日头下并不真切,可心底下模模糊糊腾起一阵心悸,洛清霁不觉发怔,继续往远处瞧着。
那人行的极快,土尘缭绕在他四周,他浑然不觉,只支着根小杖子朝新田城内疾行着。
只听吱呀一声——
中门大开,乐声喧嚷奏起,晋国迎礼的朝臣们缓缓从城内步出,分列在城门两侧。
列首的其中一人朝安车方向躬身行了一礼,方才道;“洛晋路途遥远,公主此行劳苦。”
洛清霁从那人身上收回目光,淡道:“无妨。”
音色清越,偏只二字,便如山间清泉般清澈动人,而且素日听说这位公主,绝色倾国,送进宫去,国君必是欢喜的。
只可惜……
男子虽如是想着,却仍未失了礼数,高声道:“晋国上军佐令狐宴,恭迎公主入晋。”
令狐宴,上军佐,晋国的六卿之一。
时下诸侯国,朝堂之上大多依六卿席位而行,以中、上、下依次列席,其中最高军权执掌者则是中军将,也就是俗称的元帅,而分管政事的执政卿则在剩下五卿中取贤择选,总之军政必然分离。
可这晋国又有所不同,晋国先君早逝且糊涂,致使军政二权全数落在大将军赵合淬的头上,最终晋国形成君弱臣强、士族压倒公族的局面。
而这中军将赵合淬狼子野心,亲立的国君过度沉迷女色,对朝政之事不管不顾,更遑论约束他的张狂之势了。
洛清霁摩挲了下腕间的镯子,眉目间郁着团沉思。
上军佐,六卿列四,此等迎亲规模,也算是对洛国礼遇有加了。只是,那位中军元帅到底是作何打算的?
掠过翎羽彩绘雕车,令狐宴垂着眸,耐心等待安车内的公主搭话。
洛清霁从思绪里步出,淡道:“此番辛苦将军了。”
他恭敬的应了声,“还请公主随下臣往紫霞舍暂且歇下。明日吉日,喜官自会前来宣召。”
洛清霁自无不应。
马车又粼粼的滚动起来,穿过安静的瓮城,来到了外郭闹市。
人声嘈杂,乐声嚷嚷,马蹄踏在坚硬的土块上,也踏不碎晋国百姓的议论纷纷。
“欸?听说没有,安车里面的坐是洛国公主,她是代表洛国前来与晋国联姻的?”
“晓得晓得,不过这有甚稀奇的?国君不是隔三差五便要纳个新妃?”
“依我看,这公主也不是个长久的,依国君的脾性,不过几日便抛在脑后了。”
……
种种闲言碎语听得锦瑟眉头紧蹙,却顾及清霁的脸面,没有提溜出那几个说闲话的人。
洛清霁倒是不甚在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自是明白。且观其晋国情状,百姓们早就对自己国君不满,对她来说更是好事一桩。
君不见,当年周厉王也是被国人驱逐出境的吗?
她低了头,腮边浮起一丝浅笑。
未几,人声渐歇,乐声消散,应是到了令狐宴口中的紫霞舍了。
果然,温雅的男声在安车外响起。
“恭请公主入内暂歇。”
洛清霁神色如常,为自己简单理好帷帽,又搭了箬横的手,缓缓而下。
紫薇舍内,明净敞亮,是晋国用以招待外国贵客的屋舍。
此处宝石玲珑,纹饰严正,想必把那位洛国来的联姻公主安置在此也十分适宜。
令狐宴一面思索着,一面有条不紊的接手安排。
将公主带来的嫁妆箱笼归置到一处,又与洛国兵士一一交接好后,他来到洛清霁的屋舍外,展了展眉头:“公主,臣下一切安排妥当,晋洛如今是一家,如有什么不惯的,只管差门前之人来禀我。”
洛清霁弯了弯唇,玉镯子冰凉的打在皓雪般的腕上,惹得她鸦羽般的眼睫微微抖动起来。
听他言外之意,那些守在门外的兵士已然替换成晋国的了。
她眯起清凌眼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门前往来穿行人影,轻笑道;“令狐大人权且自便,我自己省的。”
听这说话的语气,倒是个有教养的,不像月前另一个小国送来的公主,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他垂首依照礼数再行一礼,便托故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