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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风流尽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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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垆边乐,已做断肠人。

    杨子谦一声弦起,满室风雨生焉。

    风卷起碧玉门,绣缎噼里啪啦的击打着门户,引得满堂影纱凄凄惨惨的飘动起来。

    秋天的薄光,早已被吞天噬地的骤雨吞没,幽幽的在空旷的大殿上哀转盘旋。他素手调出一道道清音,与漫天呜咽一起,淼淼森森,哀转久绝。

    弦歌催肠断,片片总关情。起落的乐声似是在那段曾经的时光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杨子谦阖上眉目,叹气。

    眼前,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一大一小,是两个男孩子。

    两道瘦弱的影子,交相闪烁,最后定格在一片浓秋中。

    寒蝉凄切,秋意浓浓。

    劳动了一天大男孩坐在一方小小的亭子中,支着一只竹节,瞧着夕阳缓缓跌入山中。

    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咕噜的声响,男孩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忍着腹中的绞痛,清点着自己小包袱。

    几块铜板,是为人抄书得来的;半片残书,是好心的书局老板赠予他的,还有几只馒头,是趁着集市收歇时,低价买来的。

    他在心里盘算了下自己的用度,足够几天的花用,于是便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只发硬的馒头,准备开动。

    这时,一个满目泪光的,衣着脏兮兮的小男孩拉住大男孩的衣角,眼巴巴的瞧着他。

    他转了头,不予理会,他自己今天还没吃饭呢!大男孩快速将馒头递到嘴边,却犹豫半晌,怎么也咬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心软了,一面嗤笑自己多管闲事,一面却悄悄抬了眼打量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小孩。

    小孩瘦弱的只剩一把骨头,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摇摆摆的。眼泪鼻涕乱七八糟的挂在尖削的脸上,小小的肩膀不断上下抽动着。

    大男孩子顿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馒头放下,一点点递给小男孩,蹙眉道:“喏,这给你,你吃吧。”

    小男孩还是哭,嘴巴一撇,哇哇的哭的打嗝儿。

    如决堤的洪水般的眼泪惹得大男孩手足无措,他着急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拿起放在一旁的木质琵琶,简单勾了几声。

    铮铮的清音润出几展轻柔的调子,收的小孩哭声小了些,他睁着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大男孩手上的琵琶瞧。

    见这样的方式颇有效用,大男孩连忙又拂了几弦,低声哄道:“只要你不哭,哥哥弹首哥哥母亲常弹的小调。如何?”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点头。

    于是大男孩松了口气,将粗布袍子掀开,坐在石阶上,边谈边轻轻喃。

    “看故里,云山叠影,歌不罢,千曲。”

    清眸望向远处徘徊天际的夕阳,橘红色的光影下,远山绿水,倦鸟归林。

    秋意染出两道落寞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砂石上,转而秋光散乱,流动到大男孩的木质琵琶上。

    他挑手一推,秋光骤然拂开,低低的音调便漾着别样温柔,男孩接着低唱。

    “青衣染醉意,千回百转,于眸底,也难将息。”

    这是母亲曾经最爱唱给父亲小调,父亲曾笑着对母亲说,清调虽小,可曲曲含情,字字皆泪,倒真如你我二人这般。

    他不懂,一直追问。父亲便把他揽入怀中,笑的更加开怀,他说啊,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可现在的他,仍是不懂。大男孩弹着琵琶,乌青的眸子却看向小孩,小孩的抽噎声更淡了些。

    他是否,也想起了他的父母?不然,为何一听这首小调,黑眸中的泪光便减了许多?

    大男孩指尖一挑,絮絮弹着。

    日垂,林深,高旷的秋天里,唯有琵琶幽咽声声。

    “雪泥鸿爪如何留痕迹?不敌。”

    “水儿清,鱼儿戏,磐石无转移。”

    小男孩眸中薄薄的打出一层光亮,他耸着鼻子,也跟着含含糊糊唱了出来。

    “问君可否有归期,唯念你。”

    尾音收散,在长亭之上一勾,抹去了最后夕阳的余光。

    “你也喜爱这首小调?”大男孩眼眸弯成一道月牙,“哥哥的父母也喜欢呢。”

    接着将琵琶用青布一层层裹好,又从油纸包中拿出一只馒头,递与眼前的小男孩。

    “喏,现在可以吃一点了吗?”

    小孩用袍袖胡乱蹭了下泪珠儿,疯狂点头。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接过干瘪的馒头,小小的手掌抟了抟,板成两半,怯怯的将更大的部分,递与大点的孩子。

    “哥哥,你也吃。”

    残缺的馒头渣随着小孩挥动的手簌簌落下。大男孩怔楞一瞬,接过,然后温柔的笑开。

    彼时,比月亮还要温柔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

    之后,两个孩子成为至交好友。

    小孩是年幼的太子,大男孩,就是,他自己。

    时光随着小太子一年一年从宫墙边上的小洞溜出,而缓缓流逝。

    小小稚气一团的五官,渐渐被岁月染成惊艳绝伦的模样,他仍是最爱坐在石阶上,听他奏一曲儿时的琵琶小调。

    他爱来,他便奏给他听。

    岁月无情,当年幼的身子再也钻不过墙角的小洞,当弱小无依的他也握有权柄,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宫门外走出时,一切都翻天覆。

    他还记得,那天,阴雨纷纷。柴门小扉被人大力叩开。

    有一人蜷缩着身子,跪倒在他面前,痛苦的呼唤尘封已久的称呼。

    “哥哥,我杀人了。”

    他眸中血色弥漫,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双手瞧。接着,他又僵直起双手,呆呆的跪倒在漫天雨帘下,只是机械的重复道:“哥哥,我杀人了。”

    仿佛纷飞的狂雨,也难以洗掉他漫身的血气。他是,真真切切的取了他人的性命。于是,头颅毫不留情的朝地上撞击,一下又一下。

    他看的心疼,急忙搀扶他,可小小的太子早已习武,他一人难以制住,只得回身,从房里取出一面古琵琶。

    盘坐在雨中,缓缓弹奏起来。

    一弦一叹。

    仿佛琵琶声声,弦音阵阵,便能抚平小太子心上所有的伤痛。而后,他蓦地换了一曲,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调调皆是杀意。

    食指轻扫,弹的是天下兴亡,奏的是无常兴衰。

    太子垂首而坐,似乎有所顿悟,无措的低声道:“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漆黑的眸子罕见的流露出小时候才有的怯意:“我怕,我做不好……”

    “无事,我来帮你。”他淡淡的笑着,重复一遍,“我来帮你。”

    于是,山野名士,与暴虐无常的修罗恶鬼,就这么奇妙的定下约定。

    约定的内容还挺伟大:为了天下万民。

    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明处的太子,遵从着皇帝的命令,屠杀为官不莠的士族,暗处的他,一点点谋划着未来的出路。

    未来,有了造化散,有了曲水之盟,有了青云道长这个深不可测的盟友……未来有无限可能。

    还记得宫宴的前夜,他们来到了儿时的长亭。

    他最后为他拂了一曲琵琶,他笑的无畏且坦然。

    他说:“修罗恶鬼怎配一直活着?他注定会离去,子谦你千万不要难过。”

    他说:“等到颠覆皇权,子谦你便把理国之权交给天下寒士,他们才真正知道百姓们想要的生活。”

    他说:“哥哥,接下来的事,拜托你了。”

    儿时的小男孩,一直没变。

    琵琶声声断肠,更何况弹奏之人如此哀切?呜咽声声,缭绕在殿内,落入每个人的心底,又是重重一击。

    琴弦挥洒的愈来愈快,愈来愈急,仿若所有魂魄在不安的跃动,

    “铮——”琵琶弦断,十根指头,寸寸鲜血淋漓。他毫不在乎的轻轻一笑,将鲜血按入未断的琴弦中,低低弹奏起来。

    也是儿时的小调,却新声替去旧谱。

    “唱千曲,愁恨几许,是别离,凄凄。”

    “青衣无醉意,百转千回,梦中语,知音难觅。”

    指尖的鲜血蜿蜒,他一面弹着,一面缓缓的靠近倒在地上的太子。

    “魂归离恨如何有人记?无几。”

    他深深的望着安静的卧在玉面上的玄黑的锦袍,兀自弹着,如同小时那般。

    他随意弹着,他孤单的坐在石阶上,垂首而听。

    铮——琴弦又断一根。

    他指尖宛然,犹唱葬歌。

    “念去去,管弦急,风雨又一夕。”

    “问君可否有归期?”

    “永无归期。”

    最后一弦断,琵琶调不成调,空有一阵阵刺耳闷响,斯人已不在,岁月空长长,悲喜难寻。

    曲中真意,将来又说与谁听?

    曲毕,杨子谦蓦地将染得通红的琵琶投掷于地,低声念道:“修霖,哥哥,来为你送行。”

    知音稀,从此,他再也不碰琵琶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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