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天机
苏寒暮将林陌骞的反应尽收眼底,饶有兴趣的捋了把苍白的发须,笑问:“贤弟所虑如何?”
‘那你去皇宫卧底吧。’几字差点脱口而出,颇觉过于直白,又堪堪咽下。林陌骞脑海打了个转儿,在心上回转润色几番,方慎重开口:“道长此番心意,某当欣然接受,只是…”
“只是什么?”苏寒暮顺着林陌骞期待的方向接话,“如有需求,某自当全力效劳。”
等的就是这句!狭长的眼尾展出一缕笑纹,小酒窝团出满意的深度,林陌骞磕磕绊绊说出自己所需之事。
语气恳切,情感动人,可话里话外却逼得他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怪道小小年纪能夺取林家产业,本事不凡。苏寒暮拊掌应道:“有意思,此事我应了。”
“道长应多考虑几分。”杨子谦心觉不妥,斟酌一会,开口劝阻道:“此法甚险。稍有不慎,则会累及您的性命。”
清霁也躲在柳如修身后疯狂眨眼,示意他快快拒绝。
苏寒暮点头回应,桃花眼里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笑意,他望向林陌骞,语气有些为难:“如此…倒是难办。”
林陌骞心下发惴,咬咬牙,屈膝要跪:“万请道长成全。”
啪的一下,膝盖被眼疾手快的老道人扬起拂尘重重一锤。僵在原地,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苏寒暮这才满意收手,抬了抬臂膀:“唔,贤弟不必行此大礼。其实无须贤弟多言,此次出山,老道我本是为了百姓张目。”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1)”他幽幽的念着,目光怅然的远处。
远处,是万里黄云,千里旱地,百里荒烟。
此界已经拖太久,也合该收幕了。
一月后,洛府。
两个面黄肌瘦的人倒在门前,他们忍住腹中难耐的绞痛,扯动干哑的嗓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
“救救,我,求求。求,求。”
像这样涌进都城的难民不知凡几,即便御林军奉皇帝之命把这些难民逐出城外三十余里,不服者即刻射杀,可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不要命的涌入城中。
他们听说,这偌大的都城里,有享用不尽的珍馐,穿不尽绫罗。只要进了城,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风烟漫起,寒阳当空。乌青色的城墙之下,堆拢着成片成片的尸体,有饥寒而亡的,有被射杀的,还有夺食相残而亡的。昔日笙歌繁华的建安都城,渐渐显出的颓圮衰败之象。
贵族们还在饮酒作乐,他们疯狂的吸食着造化散,做着长生不老的幻梦。
旱情愈发严重了。
自今夏至今,关中一颗雨珠也未见,洛清霁盯着天边高悬的冷阳,叹了口气。
她想,是不是老天特意降下神罚,想要终结这荒诞的一切?
抬起袍袖,拢了拢鬓边被秋风扰起微乱的发,袖中怀藏的一方小匣便顺势滑入她的手臂里。
冰冰凉凉的触感,倒也能散去几分心间的燥意,她按了按小匣子,心中又定上几分。
这是哥哥前天从宫里传出,偷偷交予她的信匣。
信匣不大,红绒布铺的底,里面驮着一块玉佩,是神医苏知鹤的那方。
翻遍暖玉,也没见什么特别,她心念一动,取出匕首割开绒布,果然,隔层之下藏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虽小,可三言两语中交代的内容不少。
一则,哥哥告诉她,他现今已成功笼络圣心,今上对他几乎达到了盲从的地步。
二则,哥哥言及,今上的身体已经被过量的丹药、酒色掏空,不日便会崩逝,她需尽快决断。
三则,也是哥哥再三强调的一点,林陌骞之语可信五分,另外五分并不尽然,若有需要,她可拿着玉佩,去山上找苏家爷爷。
看罢,她只是想笑,哥哥从前可是万事不关心的惫懒性子,何时变得如此啰唣?
不过,这一个月之内,她也没闲着,做了一番自己盘算。
至于府内那奸细嘛,她垂眸,挑唇笑了笑。
“救,救命啊。求,求。”
一阵似有若无的音调传来,沙哑尖利,惨淡凄绝。
这是绝命时的哀歌,听得洛清霁胸口一疼。
她飞快把盒子塞入袍袖中,疾步出洛府。
苏寒暮此时,正陪着皇帝游览花园。
今日皇帝倒是兴致颇高,他左手揽着美人,右手端着杯酒,问道:“道长,您觉得寡人的这座宫苑何如呀?”
苏寒暮扬着抹笑容,赞道:“天子之林,巨丽而已。”
“何谓巨丽?”皇帝起了兴趣,将美酒递至唇边,一饮而尽。
“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苏寒暮随意掐了子虚赋里的句子应对,答的不卑不亢。
“唔,如此。”皇帝被夸得舒坦极了,他满足的眯起眼,酒液裹在嘴里含糊不清,“那此宫苑比之孤的美人,何如?”
短小的手抚上美人的芙蓉面,淫邪的擦了擦,他还想听青云道长夸夸他举世搜罗来的美人儿。
苏寒暮笑了声,微磁的声线漾在空中:“美则美矣,却无其神。”
柔弱无骨的靠在皇帝身上,等待道长夸奖的娇软美人笑容一僵,她嘟起红唇,嗔怪的刮了一眼皇上,想要他帮忙好好惩罚这个没眼色的道士。
可今上并未生气,他把美人推倒自己眼前,眼神上下转了几圈,赞叹道:“确是国色天香。道长缘何出此言?”
苏寒暮捋捋发须,徐徐道:“今上可曾见过天女……”
一番唱念做打,吹得老皇帝的眼珠蹭的亮起。他求仙之心更加急切,抛开手边的美人,拉着苏寒暮宽大的袍袖促他多说几分。
“仙女岂是只言片语可道尽?若皇上感兴趣,不妨同去书房,由老道绘出。”
皇帝喜笑颜开,叠声吩咐:“快打开孤的库房,拿出上好的绢纸,并各类毛笔,色盘,烟墨好胶若许。”
待二人缓缓来到书房,绘画用具早已齐备。
皇帝亲切的拉着苏寒暮,压着他坐在御座上,笑道:“道长,快画与孤瞧瞧。”
苏寒暮笑应了声,铺展出一块原丝绢,执起狼豪直接在丝绢上开始勾勒。
中锋悬腕挂笔,心中相应不乱,(1)他目光肃然,将那天所见之景徐徐绘出。
那是一个沐浴在月光之下,极其瑰丽的女子。
女子生的一副好相貌,极淡又极浓,淡扫远山青娥,浓涌泉边活水。
涌动的泉水里,盛满了秾丽的桃花,花蕊中包裹着浅褐色的笑意与爱。
似乎是看见什么,女子娇小的唇畔弯了弯。眼睫盈盈垂下,压住眸中的呼之欲出的情感。
月下少女翩翩。
月光顺着女子乌黑的长发蜿蜒而下,流转到襦裙彩裾,上面的彩涤便似活了起来,随风而舞。舞动的彩带,旋转至苏寒暮的笔尖,似水转折不滞(2)转而一气拖长,利落收笔。
“果然是天仙似的身段。”皇帝眯起眼睛夸赞道,“道长笔法,果然不俗。可是,道长为何不细细勾勒面部,只模糊的抹了几笔?如此瑰丽之貌,朕想细细观摩。”
苏寒暮轻轻笑了下,浅褐色的桃花眼微微翘了翘,他盯着老皇帝浑浊的眼珠道:“云雾不清,或许是最为适宜,皇上以为然否?”
“道长您就别同孤打哑谜了,若是能窥见天颜,孤做什么也愿意呀。”
“如此。”苏寒暮沉吟片刻后,继续执笔,蘸了墨,缓缓勾出女子的样貌。
眉黛深深几许,飞入鸦青色的鬓边;眼若洪波瑟瑟,涌出无限春思。朱唇一点,提染出一弯嫣红的弧度。
一副少女沐月图,便凌空出世了。
随着苏寒暮淡淡收笔,一直守在身旁的皇帝大骇,他惊叫一声,狠狠后撤几步。
“是她!是她!”
模样竟有些癫狂。
浑浊的眼珠渐渐蔓上一层血红色,眼边的细纹绷出几欲碎裂的纹路,他捂住狂跳的心脏,高声质问:“道长,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称一个已死之人为天女?
见此情状,苏寒暮心中盘亘了许久的猜测终于在此刻落地,他叹了口气,道:“贫道在绘制时则算出皇上八字与天女相冲,因此用云山雾罩之法简单的隔出仙女的样貌,是皇上……”
“罢了罢了。”皇帝烦躁的挥手打断,他吸了口气,稳住心绪,“也不能全怪道长,是孤执意要求的。”
若不是为了得道成仙,孤定要扒了他的皮!皇帝恨恨的想着,冷哼了声,颤巍巍的出口询问:“观道长之意,此女,已得道成仙了?”
“然也。”苏寒暮点点头。
心上骤然腾出一层细细麻麻的惧意,皇帝冷冷的打了个寒战。
是他,是他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送她归去。
是他,亲手让那双撩人的桃花眸,渐渐失去光泽。
尘世太浊,他这样做,只想保护她。
皇帝睁着怒红的双眼,狠狠在自己双手上逡巡,就是这双手,就是这双手!
这双手,亲自葬送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他合该去死!
不,不不不,他还不想死,他想得道,他想成仙!
于是打起精神,连连询问道:“她,不,天女所司何职?”
“天机不可泄露。”苏寒暮老神在在的摇头,捋捋苍白的胡须又掐起指尖,道了句:“无量天尊。”
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其实,他怎么会说出实情呢,他要让这个荒盈无道的皇帝日日夜夜浸没在无边的恐惧之中。
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