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布局
林陌骞观察众人的情状,心中有了思量,冷笑一番。
“小生平日最爱喜读诸公名作,每值千金之篇流传于世,我自当昼夜不休研读。因而,诸公字里行间拳拳之意,小生皆略有所得。这也是我敢邀请诸公至此的原因。”
林陌骞拧了眉头,字句黏在嘴里,有些厚重:“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1)社会何其不公,容得某些士族居于高位之上欺醉生梦死,不理国政,而诸位贤能身负大才,却沦落下寮,丝毫不能寸进。此般种种怨怼,非为诸公所言?”
“振衣千仞,濯足万里流。(2)希望自己能奋起反抗的,又非为诸公所书?”一向以笑示人的林陌骞竟显得咄咄逼人,他冷哼一句,“没想到诸位贤公的大胸怀,也不过如此。”
“避祸,抒怀,真的能避开一世,抒发一生么?”
杨子谦深深看了眼青碧色的翠影,叹了口气,帮忙补充道:“时如累卵,朝不保夕,自安也是自悼。”
“所以杨先生的意思是?”贤士们在心中本就不平衡的天平又狠狠的朝着一方倾斜了去。
苍白又薄削的唇阖了阖,杨子谦终于在心中做下决断,一向温柔平静的眼神刹如金石迸射。
“如诸位所思。”
“……”
四处沉静,杨子谦的声音尚飘荡在清泉之间,绰约闪烁的锦绣宫灯之上,随着那或明或暗的微光,蜿蜒蔓延进心脏里。
他们听见咚咚咚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
是酸涩的滋味。如鲠在喉,似苦似涩,倒是一往无前的冲将进了喉头上,逼得他们眼角泪光涟涟。
那响声愈发发大了,咚咚咚的敲击声炸在耳边,蓦地将诸位贤士飘忽的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原来是柳如修,只见他执着白玉扇儿,不疾不徐的磕着冰凉的石桌。
“太子呢?”柳如修不咸不淡的扬了扬眉梢,提醒道,“唔,诸位所思所想,可是叛国的死罪呢。林陌骞身为太子的随扈,安知此刻是友而非计哉?”
他不再把玩他那支白玉扇子,只用那黑如曜石般的瞳仁,深深打量着那抹脆弱的薄绿色。
长身玉立,灼如艳阳。价格颇为不菲的碧绸裹着完美精壮的身躯,目光随着绸带渐渐向上,脸庞模糊在橘黄的灯影里,或明或暗,难以辨清。
唯有一双狭长的眸,坚定而锋利。
细细长长的眼眸里一点冷光,一如当年那个衣不蔽体小男孩。
那年,他尚小,随着父母去林府赴宴,因他贪玩,不慎到了一破败颓圮之处。
富丽堂皇的林府竟还有这般角落?小小的柳如修升起了探险的心思,他大着胆子一步步走进屋檐生网的小房间。
未及进门,便闻得一阵呜呜的嘶吼声,小小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凶光隐现,颇有一股随时跳起咬人的攻势。
倒与父亲从外猎来的狼崽子的叫声相似。
他不由得煞住了脚步。
而呜呜的抽泣声仍不绝于耳,引着好奇的他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瞧。
里面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小男孩,他蜷缩在墙角,瑟瑟的望向他。
稚小的黑眸里,也有一点冷光。
……
当年的小男孩,到底还是长大了。敛起了凶性,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和蔼可亲的模样。
变化如此之大,和他自小保护的小姑娘一样。
思及此,柳如修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清霁。
她似乎心不在焉的盯着瀑布青石后头瞧。
当洛清霁探究的目光落在青石之上,悄悄藏身于此的太子心头狠狠一跳。
他不由得怔了怔,身子轻轻一撤,往黑暗里藏了藏。
没想到这个士族中长成小姑娘竟这般敏锐,能一举看破他的藏身之处。
难不成真是士族派出的,他的克星?
其实应该是上天派来的,专门来收他这个在人间四处虐杀的,修罗恶鬼吧?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止住自己的天马行空,一向漆黑难辨的墨瞳中酝酿出一点暖意。
也罢,这样也好。
他薄削嫣红的唇弯了弯,朝着小姑娘的方向勾出浅浅的弧度。
谁料,那姑娘竟早一步移开了目光。
这是发现了?还是…
他也不做他想,继续听林陌骞游说着山野贤士。
“太子随扈。”林陌骞嘴里缓慢咀嚼这个称号,扯出一抹笑容,“诸位且安,太子他,不会妨碍我们的大事。”
柳如修似是不信,轻轻嗤了声,“哦?在场的诸位谁不知道你是太子的亲信?难不成你想让我等同你推翻老皇帝,重新拥护一个修罗恶鬼,继续危害百姓么?”
修罗恶鬼。
林陌骞狭长的眼睛里一厉,眸中风云搅动,却又很快的压了下去。
他将这四个字狠狠按入心海里,清了清被怒火撩的沙哑的嗓子,道:“非也,并非拥立当今太子,而是一举推翻伪朝。”
“林兄的意思是,推翻宇文氏?”杨子谦适时接了话茬,温润的声音替了弥漫在四处的硝烟。
林陌骞点头,双手成指,指了指天的的方向,“是的,这几年来,我藏身暗处,悄无声息的掌握了都城里大半经济命脉。而唯一想要做的便是,推翻这个不公正的天!”
此番话说的真诚,柳如修见林陌骞的神情不似作伪,便止了口。
其实他也不过试探一番,皆因林陌骞与太子相交甚密,举事不成,反而害了诸贤性命。
“我知道,单凭我寥寥几言,并不足以让诸位先生动心,让诸位先生与我共谋的,不就是这几样东西吗?”
林陌骞指了指观音土,眸光潋滟。
民不堪苦,故食观音。
他又指了指破败的树根,眸中的水色更深了些。
“若是诸位还有疑窦的话。”林陌骞话锋一转,又拍了拍手心,唤来侍女,“那么,我便再行告诉诸位一个诚意。”
“启开罢。”
侍女应声,白皙的手附上搭扣。
啪嗒一声,盒盖儿打开。
满溢于其中的细白色粉末便忽地弥散在空气中,上下纷扬。
在橘黄色的宫灯映照下,飘飘摇摇的飞着。
“这是,造化散?”郭大汉嘴里喃喃,眼神儿一变,难不成真的如同杨兄所说,五石散,造化散皆不简单?
林陌骞淡淡的笑着,手心随意抓起一捧,贯入搁置在一旁的酒盏内。
刺啦刺啦,□□入酒,发出不称时的响声,倒像是涮入油锅的乱响。
粉末腐蚀出一个个绵密的气泡,拼命的朝上涌着。
“怎会如此?适才在亭内展示时,却未有如此大的响动。”
林陌骞如玉的脸庞适时浮出一个巨大的笑容,只见他嘴唇微阖,便漫不经心的爆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这是什么造化散?分明是穿肠毒药。”
他狭长锋利眼眸一指,又吐出另一个真相:“其实,造化散并非仙方,仅仅只是由五石散精炼而成。”
话未尽,隐藏的意思尽显。
原来五石散——上层士族们赖以为生的仙药,真真是毒药!
这个秘密,不吝于晴空万里突起的惊天雷暴,震得他们五感都麻痹起来。
五石散,是毒药么?他们常常日服五石散,身轻如燕,有如羽化登仙。特别每逢诗性大展之时,便渴求澡雪精神,进入那虚静之地,于是饮一口甘甜清冽的美酒,吸一口神仙妙药,忘却形体,抛却礼教,浑欲乘风化天。
在场的绝大部分贤士都有每日服食五石散的习惯,于是便颤着嗓子问道,“你…你的意思是,市面上的五石散,都是毒药?”
林陌骞眉头折起,还是点点头。
五石散是医圣张仲景留下的神仙方儿,主要是治疗伤寒和中风的病人的,而非长生之仙药。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同之。今上求长生,好食用,于是服药者如得到宝藏一般,络绎不绝的奔赴长生的幻梦中。
熟知,是药三分毒啊,林陌骞拧起眉头,隆起繁难的弧度。此药有瘾,若是想要戒除可万分不易呀。
“那么造化散?”也有不曾食用五石散的名士开口询问道,“你方才在席间借着太子的名义贩售五石散,这东西会不会对健康有更大的妨害?”
林陌骞旋出一颗小小的酒窝,拊掌道:“先生说的不错,精炼的造化散就相当于加量的五石散。不仅快乐能成倍增加,药性也是如此。”
“那却是为何光明正大的贩卖?”须知宴席上的士族皆不好惹,若是知晓他们花大价钱购买的仙药反而是妨害性命之物,那么…
林陌骞轻咳了声,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一众名士顺着他的思路一路想了下去,欲想便愈发心惊肉跳。
五石散乃慢性毒药,而造化散加快了药性发散的速度。若是连续服用,便能不费一兵一卒,直取满朝文武!
真是好狠的心思,好大的布局!
能在此处的人都并非蠢人,脑袋一转,便全然明白过来,看向林陌骞的眼神不免替换上忌惮。
能在风云变幻里以庶子之身拼杀出一片天地,与他合作,恐怕也要思量几番。
“诸公,此番的诚意,你们接收到了吗?”林陌骞拍拍手,将手中残余的细粉抖落干净,许是看出他们眼里的迟疑,他道:“诸公无须有疑虑。”
他沉吟片刻,从胸口处摸出一把匕首,在手心上狠狠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