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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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包房的门拉开, 一个身着日式大襟交领衣服的年轻女孩向五月招招手, 又对表姐点点头,甜甜笑说:“刚才美代桑在吃饭来着,不好意思,叫你们等了好一会。”
表姐起身, 亲热地叫了一声那女孩的名字:“有希子。”又说,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休息。”
刚才说话的有希子用托盘从包房里端了碗筷出来,一个小巧的日式饭碗里还剩着半碗黏糊糊的酱豆一样的东西。应该是纳豆。五月虽然至今没有吃过, 但好歹看过几个日剧, 认得这玩意儿。
临进去之前, 表姐拽住她,悄声说:“美代桑不喜欢人家称呼她为老板娘,直接叫她美代桑就行了。”想了想,又说,“她这个是日式名字, 不是真名,桑只是名字后面的……”
五月也小声说:“我懂我懂,上学时看过几本日本小说, 日剧也看过几个。”
美代独自跪坐在一张餐桌前补妆。五月进门前说了声“你好”,不无拘谨地脱了鞋子, 在美代面前的日式矮桌前别别扭扭地学样坐下。
美代一身简便藏青色西装衣裙, 面料一望便知是高档货, 年纪大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一头足可以去做任何洗发水广告的长发包在蝴蝶结发网里,皮肤雪白,未语先笑。笑容固然多多少少有些职业,但总的来说却是不多见的美女。所谓的不多见,就是五月在前一家中餐馆里做了半年多迎来送往的服务员,却也只见过一两次、让人惊鸿一瞥后便眼前一亮、久久不忘、然后开始幻想要是自己也这么漂亮就好了的程度。
五月多少有些吃惊,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年轻女子就是这家听说业界闻名的赤羽居酒屋的老板娘。想想自己也已经二十岁了,连找一份服务员这样的工作还要求人介绍,心里未免有些自相形秽。
美代不过略略停下手里的动作,对五月上下打量了一几眼,便又忙着往脸上扫腮红,等到脸上收拾好了,才笑眯眯地问了五月几个固定的、类似于面试的套餐问题,无非是家乡哪里,今年几岁,会不会日语,有无在日本料理店工作的经验,有没有信心从头开始学习日语等等。
五月自高中毕业以后做过两份正式的工作,但时间都不长,加起来也才一年挂零。英语固然看得懂,也会说两句日常用语,但对于日语却一句也不会,电视里看来的“八格牙路,开路马斯”自然不算,至于将来能不能学好也是不知道的;而且她还有个一紧张就要脸红的毛病,未免给人一种太过腼腆的印象。
然而面试还是通过了,五月被通知办好健康证就可以来上班了。
五月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先起一个日文名字。西餐厅的侍应生们都有诸如玛丽、露西、弗兰克、杰克之类的名字,如此一来,可以方便客人以及同事之间的称呼,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洋气,使人觉得此间餐厅较为正宗的感觉。
自诩正宗的居酒屋自然也是如此。
给女孩子们起名字一向是美代的工作,美代笑说:“巧的很,日本女孩子的名字也有叫五月的,只是发音不同而已。你要是愿意,就还叫五月,用日语来念就是satsuki,自然,你要是不愿意用自己的真名,那就另外起个名字也可以。”
五月想了想,说:“那就还是五月好了,省的别人喊我反应不过来。”
居酒屋女孩子们的日语水平不论,名字却都是以日语相互称呼的,诸如:“maki,快来帮我接一下手里的酒,哎呦喂,重死我了!”之类的。
而五月胸前别着的名牌上还是五月这两个汉字,只是被人喊作satsuki时难免有些反应不过来。这里人人都有日文名字。吧台里负责果汁、甜品以及补给生啤的两个男侍应生一个叫做翔太,一个叫做直树,名字起得很日本很偶像,人却土得掉渣,懒得可以。
就连打扫厕所的河南大妈都有一个颇具日本风味的名字:百惠。美中不足的是,百惠大妈没有山口这个姓。百惠大妈说一口流利的河南普通话,每每拖过地板,就会提醒来往客人:“地板又湿又滑,请小心撅下安全——”河南口音配上她的面相再加上她的日式名字,格外的销魂。每每有生客在洗手间门口看到百惠大妈胸口上别的名牌时,差不多都会嘿嘿笑上两声,一不小心摔倒在又湿又滑的地板上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五月因为日本客人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眼下只能跟着资历老的女孩子们后面端端盘子跑跑腿,闲暇时则背背菜名饮料,开市之初还不太忙的时候站在门口迎宾小姐的后面,日语的“欢迎光临,请问几位?有无订位?里面请”还不熟练,但是充充门面却还是可以的。
客人们进来后,五月跟在一众前辈女孩子们的后头滥竽充数,高喊欢迎光临。守在各自区域的女孩子们便也在里面呼应,欢迎光临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使得居酒屋的气氛热烈,劳作的女孩子们与客人们则热情高涨,跑上跑下,端盘子撤碗似乎就不那么累了。
赤羽居酒屋位于古北一带,紧邻日本大使馆,这里又是日本韩国人的聚集地,来就餐的客人九成以上是日本人,因此赤羽的女孩子们大都会说些日语,至于说得好不好,是否标准,五月反正也听不出。
副店长久美子每天开市之前会给女孩子们开个十分钟的学习会,教一些日语。说是学习会,但不教单词也不教语法,只教一些点餐应对时用得到的句子,句子上只管标上假名或是注上相同发音的汉字照背即可。学习方法与初学英语的学生在teacher上标“提起儿”相同。若想从基础的五十音图学起,自学就是。毕竟居酒屋不是培训学校更不是慈善机构;店长领班等人也是从前辈那里学来速成日语,未必就有教人语法的能力。
五月上班第一天就从店长有希子那里领到一本七八成新的《标准日本语》,又用了一周时间学会了“欢迎光临、谢谢光临”、“请问有几位客人?这边请”等几句基础日语。
赤羽居酒屋有店长及副店长各一名,另有领班若干。店长就是那天五月面试时见到的,名叫有希子,副店长则是久美子。两个人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年轻女孩子,就日语及业务水平来说有希子更好一些,容貌也更胜一筹,因此做到了店长这一位置。至于老板娘美代桑,她只管花蝴蝶一样在店里盘旋往来,与生熟客人打招呼,来店的客人都称她为妈妈桑。
妈妈桑美代委实是个了不得的人,凡是来店的客人,她一律叫得出名字,客人不论生熟,她都亲亲热热却又恰到好处地与之寒暄。风流客人的话,她可以坐到客人的腿上去,与客人嘻嘻哈哈,说些荤腥笑话;一本正经的客人,她也能与他们讨论半天经济形势环境污染,罗生门源氏物语手冢治虫等更不在话下,哄得客人只管拼命开酒,梅酒烧酒威士忌,什么贵开什么。客人一次喝不完的酒就写上名字日期,存在居酒屋内的酒架上,摆放得满满当当的酒架从门厅一直延伸到大厅深处,凡是进门的客人,无不被那成千上百瓶的存酒震撼到。
然而美代的热情仅仅针对日本客人。国内客人来店,她都是选择性地无视,顶多对面熟的点个头充作招呼。五月起初还以为是她崇洋媚外得厉害,心里暗暗有些不齿,不过才半月有余,便知道美代桑这样做的缘故了。
五月出来找七月,正好就听见爸爸安抚情人所说的那句“今晚就拎刀子杀了她”的那句话,才七岁的孩子,已经敏感得不像话,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对于无意中听来的这句话,心里恐惧得无以复加,恐怕妈妈真的被杀,于是悄悄地和妈妈说:“爸爸在和阿姨说晚上要杀你。”说完了,心里却又有些隐隐的后悔。
她恐怕有一天妈妈要弃自己姐妹而去,于是得了机会就拐弯抹角地说爸爸的好话,希望妈妈能够多看到爸爸好的一面,并以为这样就能够留住妈妈。比如,她说:“妈妈,你有没有发现,隔壁三叔总是要骂人,咱们爸爸从来不爱骂人。”
妈妈就冷笑一声,说:“你爸爸不爱骂人不假,他只爱打人。我要是能打过他,我也不用骂人。”
她无言以对,嗫嚅着说:“我同学张小山的爸爸也打他妈妈的。”过几天,又对妈妈说,“爸爸是个很孝顺的人,对奶奶真好,奶奶生日时,他还给奶奶磕头了呢。”说完,心里却又想,爸爸打人明明是不对的,我说这些干什么呢?为了留下妈妈,让妈妈一辈子都逆来顺受吗?于是就恼恨自己,觉得自己无耻又可悲。
妈妈哪里晓得她心里千回百转的那些念头?只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打老婆的愚孝男人,你长大后,可千万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不能被他这样的男人给骗了。”结果就是,她越说爸爸的好话,妈妈就越是反感。
她和妹妹七月都在用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以近乎可笑的方式极力地维护着这个家,使这个家不致破裂,但命运对她们姐妹,却从没有过眷顾的时候。
在她告诉妈妈这句话后,妈妈冷笑复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早晚要死在他手里。他终于等不及了。”
然后,她就看见妈妈悄悄地理衣服,收拾包袱,心里害怕,就问妈妈:“妈妈,你在干什么?”
妈妈瞟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干什么。”
那一天,她心神不定地领着妹妹去上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妈妈还在,而且和颜悦色,没看出任何的变化,一切如常。她想:也许是我多心了,爸爸并不会杀掉妈妈,妈妈也并不会跑掉。
傍晚再放学回家后,家中空无一人,妈妈不在,爸爸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在门口找到钥匙,进了家门,叫七月自己去玩儿,她去做饭。晚饭做好,和七月坐在饭桌前等了很久,却只等来烂醉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