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春寒(七)
道旁,艳红如火, 灿灿的木棉花已凋零尽。它的果实炸开, 其中的白絮, 正飘飘扬扬于空中。
她身边, 全是抛着帽子、鲜花, 夹杂着泰西语,欢声笑语的人群。
连两边的店家都挂出了“今日酬宾”的横幅。
人们一窝蜂地,如潮水般往市政府拥去。
她却独一个人, 宛如一块生根的磐石, 逆流站在人群中央, 一动不动。
好几次, 险些被挤倒了。
有轻浮男子, 见她美貌,甚至故意蹭上来。
“小姐, 太危险了,您先跟我回去!”秀英扯着嗓子, 努力在震天的欢呼声里叫她听见。
她视若罔闻, 伸出手,接了漫天飞舞的白絮。
“这不是冰的。”她喃喃。这不是雪。
为什么我忽然如坠茫茫大雪中?
“小姐!”
五月, 开的最晚的一朵木棉花也已凋谢的时节, 圣京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广州。
这一夜,夜已沉沉。
广州的半边天空却还是亮的。
那是庆祝的烟花和满城的花灯。
窗外, 火把的火光、灯光、焰火, 汇作冲天的光明。空气里尽是硫磺、硝的烟火味, 还有人家宰杀牛羊、烤鹅考鸡,美酒香茶,大摆流水宴席传来的香气。
一整夜,游街的花灯一列接一列,佛教的观音、道家的王母、基督的圣母,各家的神仙都挤在一起,艳妆浓抹,在巡游的花车上一齐祝贺。
千家万户同放炮仗。灯火通明,锣鼓声震天。
宛如大年夜。
商会更是派了所有驻守广州的自由军的将士,一路骑马绕行广州,举着火把,抛洒代表胜利的鲜花,高唱自由歌。
于是,跟在这些骑士屁股后面的人们,也半带着被快活的空气熏出来的醉意,跟着齐声唱了起来: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金陵那里的圣京守住了,他们的盟友义军得以喘息,就代表着天险长江守住了。朝廷一时绝腾不出手南下威胁自由军的总部——广州了。
这个自由的,充满着奇异的,代表着新世界的风度的广州,得以暂时免于毁灭的前途了。
在这通宵的狂欢里,几乎没有人记得,随着大胜的捷报而来的,还有是黎副会长的爱女,镇守台州的黎统领,带着所属军队,并义军使者,全军覆没,战死在金陵城下的消息。
一个,小小的,不幸的,消息。
林黛玉止不住地冷,冷到必须升起火盆,才能颤抖着拿起那两封信。
那是两封血书。
一封笔迹,秀美可爱,有纯然之气,正如其人。一封笔迹,中国字写得歪歪扭扭。写下血书之人,分明不熟悉中国之字。
开头秀美可爱的字迹,没有一句是与自己想干的,通篇全是关于林黛玉的文作相关的。
直到戛然而止前,才写了一段:
“只有一章纸……黎青青这满嘴胡诌的混蛋说只能写最想写的。我答应过你,下一次重逢的时候,要‘细论文’。上一次却把你吓到了,连好好地说句话都不能。你小心眼,我怕你怪我。所以,现在就先把之前的份补上啦。”
血迹暮然在此喷洒模糊了字迹。似乎再也写不下去。
“好啦。你别哭啦。我前面的小张已经倒下去了。我要去补上她的位置了。不说啦。”
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则写道:
“我就知道,袁渡一定骂我了对不对?
袁渡说死后有黄泉,有奈何桥。我说死后没有这些,有天堂。她说这是中国,没有西洋的天堂。可是,我听说黄泉里也还有讨厌的官老爷,还搞王朝那一套的君君臣臣的。真没劲!
林姐姐,你读书比我多。你说人死后去天堂还是去黄泉?”
写到这,笔锋似乎顿了顿,拖了老长一段,才往下,她几乎能想到黎青青写这一段时的挠头抓耳。
“算了。管他是天堂还是黄泉……
就算到了黄泉,那里有讨厌的皇帝大臣的,我就像在这里一样,带着小伙子姑娘们,一枪一个!
哼。官军来了。看在袁渡把最后三包弹药给了我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了。
我不敢写信给dad,你帮我转述吧。叫他别难过,我去上帝那了,叫他再生一个。
你,你也再找一个朋友。
你……你如果看到这里,别哭。我最怕你们这些人哭。我自己平生没掉过眼泪,为什么这中国之地的女儿家,反倒这么喜欢哭?”
“为什么都叫我不要哭?”林黛玉喃喃说:“我早就说了,才不哭呢。谁要为你们这些忘八流一滴的泪。”
“小姐……”秀英小心翼翼地:“火盆……”
火盆冒烟了,滚烫的炭和火焰正在熄灭。因为落在里面的泪太凶的缘故。
外面满城的欢歌还在继续,却似乎又远了,影影绰绰。
只有月光孤零零地穿透了纱窗,照在她的脸上。
她说:“把我的稿子取来。我的《南洋女》。”
她凝视了即将完稿的《南洋女》,很久很久。
在接到信前,《南洋女》已经写到了黎青青大破朝廷大军,自由军凯旋而归,黎青青重返台州。
林黛玉一点点地把文稿的后半部分投入到了火中。
外面的炮竹和歌声响了一晚上,火盆燃烧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亲自接待了上门的书商,把《南洋女》的稿子交给了他。
书商欣喜若狂,翻阅一遍之后,却迟疑地说:“先生……这书……似乎没有结局。应该还有蛮长一段的呀……”
故事戛然而止北上圣京之时。
林黛玉,一字一顿地说:“《南洋女》,不会有结局。”
“永远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