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执子无悔
黎越激动地颤声问道:“父亲他可安好?”
“父亲他很好,只是我们都很担心你,十三年了我们几乎没有你的半点消息。”
群青色旗袍女子睫毛轻颤,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了下来。
她记忆中那个十一二岁孩童的身影,此刻与眼前这个挺拔的蓝衫青年逐渐重叠,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道。
“越儿,这些年委屈你了。都怪我当时没有拦住父亲……”
黎越双眼已经模糊了,感觉心里堵得慌。
此刻,他黎越不是什么蟠龙帝国西北第一军的将领,也不是什么冀王府府兵的统领,更不是什么即将迈入上境的修士。
他此刻就是他自己,曾经蟠龙帝国吏部尚书的独子,是眼前女子的弟弟,是那太阿学宫的钦定学子。
但从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原本的人生就已经完全改变了。
黎越发觉自己的眼泪从眼眶中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的身体轻颤着,面部稍稍用力,强行在脸上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姐姐,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反倒是你这些年瘦了好些!”
女子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灿烂笑容,实际上已然泪流满面的蓝衫青年,情难再抑。
她冲进黎越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泪水浸湿了黎越的蓝衫。
黎越鼻尖嗅到了那熟悉的淡淡薰草芳香,他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些曾纠缠着他度过了无数夜晚的画面。
…………
数百的官兵将吏部尚书府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黎越的母亲身着素衣死死地护住了他们姐弟身前,而一旁他们的父亲早此刻已被两名官兵缚手扣押。
小黎越死死地抓着姐姐的手,他被眼前这些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给吓坏了。
而那领兵之人正是当今蟠龙帝国的皇帝陛下——祁诚道。
那时正是尚和元年,老皇帝既薨,尸骨未寒。
恒王为夺皇位伙同外部势力举兵反叛,冀王率五万西北军正同突缪人激战于西沙。
祁诚道调遣了各州剩余的全部驻军和不到半数的禁卫军,才堪堪将恒王的军队阻截在距太阿城三十多里外的赤木台。
若不是恒王营中人心各异,他被部下倒戈一击,恐怕守卫军根本拦不住恒王麾下的虎狼之师。
恒王之乱过后,祁诚道为了巩固自己的威望,开始清扫六部之内恒王的同党。
恒王之乱中几乎半个朝堂的官员被弹劾,而身为吏部尚书的黎庶责无旁贷,太子一纸文书,黎府顷刻之间便从帝都中除名。
按照当时的律法,凡是涉及结党营私叛乱朝政的官员本应一律被株连九族。
但是当时所波及的人实在太多,再加上祁诚道出于大局考虑,只是诛杀了那些涉事极深的大臣,将一大批罪臣贬往南陲边疆。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身在高位的吏部尚书黎庶而言,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就当黎庶就要被带走押入天牢,等待秋后问斩之际。
一个倩影挡在了太子祁诚道和数百名官兵的面前,她面露决绝之意,她说她愿拿自己的性命换下黎庶之命。
十一岁的黎越和年长他五岁的姐姐呆呆地看着那个独挡百人的白衣身影,他们的母亲就站在那一国之君的面前寸步不让。
祁诚道再三劝说无果,只得拔出身上的佩剑,剑尖直指女子的咽喉,想要让其知难而退。但即便被那剑锋刮破了皮肤,女子也未曾后退半分。
祁诚道被惹得有些恼了,便随口答应了这女子的请求,只道可以一命偿一命,但是黎庶该受的皮肉之苦一概不能少。
黎庶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奔波了半生的女子,他哭求她不要再做傻事,他说不考虑她自己的话,也要考虑一下他们的孩子。
女子的目光柔和地看向黎越及其姐姐,他们听到了母亲一生之中最后的嘱咐:“你们以后都要好好地听爹爹的话,记得天寒了要多穿些衣裳,别一个人跑去池塘边玩。”
随后女子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丈夫身上,这个被人骂了半辈子窝囊废好不容易才爬到吏部尚书位置上的穷酸读书人。
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笑着安慰他说。
“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实现我们还未完成的心愿。”
最后她的目光坚定不移地看着祁诚道说:“愿君无戏言,言而有信。自古帝王多猜忌,但您也应该清楚失信于女子事小,但是失信于天下事大。”
祁诚道双目微眯,他仿佛想要看穿眼前这白衣女子的内心。
但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子竟然夺去了他手中的剑,自刎当场。
黎庶大声嘶吼一声,竟然用力挣脱了羁押他的两名官兵,他疯了似得奔向了那一袭被鲜血浸染了的白衣。
黎庶看着怀中的女子,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
“为什么你会这么傻?”他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
女子在弥留之际好像感受到了来自她丈夫的万分悲伤,她最后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执子之手,虽死无悔……”
两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他们的母亲身旁,他们无法相信上一刻还护在他们身前的母亲,竟然就这么倒在了他们的眼前。
祁诚道同样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以身殉情。
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反叛几乎让他的神经完全麻木了,但他此刻被眼前女子的勇气和决绝所触动,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子。
他不自觉地来到这刚刚经历生死离别的一家人的身前,摘下了手铠,轻轻地放在女子身旁。
他同时弯腰将自己的佩剑拾起,望着手中不染一丝血迹的宝剑,感觉心口好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后悔自己会向这样一名女子拔剑。
他看着那不断呼唤着妻子名字披头散发的男人,和两个不知所措的孩童,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只是提着剑迈步远去。
十一岁的黎越此刻只是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官兵们高擎的火把,倒在血泊中的母亲。
父亲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一旁的泪流不止的姐姐,渐行渐远的提剑身影。
他的眼角滑落滚烫的泪珠,落进了嘴里,先是咸咸的,然后是一阵久久不散的苦涩。
…………
在那座长着一颗高大榆树的庭院中,头发半白的老者刚刚同自己下完一盘棋,他揉着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惫地仰靠在躺椅之中。
树旁的花圃里栽满了剑兰,各色缤纷的花蕊在微风中微微摇曳,为这静谧的夜增加了些许热闹的氛围。
老者的双眼透过月光,迷迷糊糊地看到从前院走进来一青一蓝两道人影,他不知为何原本古井不波的内心忽然悸动起来。
蓝衫青年向他施了一个跪拜大礼,他的声音清晰得在这安静的院落中回荡开来,却犹如一道惊雷在老者耳畔炸响。
“父亲,孩儿终于找到您了。”
老者的身子霍得站了起来,他有些踉跄地走向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蓝衫青年,双手颤抖地重重拍在青年的肩头。
老者一把扶起了青年,声音有些颤栗道:“越儿……越儿是你吗?”
黎越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到了那种满花圃的剑兰。
看到了那参天榆树边镌刻着一行小字的石碑:
“吾妻剑兰死之年所植”。
看到了那张棋盘上的黑白两子。
看到了这头发半白的老者眼角深深的皱纹。
更看到了老者此刻微微泛红的眼眶。
虽然看到黎越点头,但是老者还是不敢置信。他看向一旁的女子,见她朝着自己点了点头。
老者方才相信眼前之人正是自己十三年前留在冀王身边的独子。
他激动地连声道:“好!好!好!”
…………
十三年前,冀王力破突缪大军,等到他凯旋归来,立刻便听闻了与自己亦师亦友的黎庶被弹劾,
被囚禁于天牢之中的消息,他马上前往皇宫为其求情。
出乎冀王预料的是,皇兄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祁诚道当着冀王的面自嘲道。
“没想到,赢了率军十万的恒王,却输给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事后,冀王才得知黎庶妻子以命抵命的事情,就连常年征战沙场,看贯生死的他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唏嘘不已。
黎庶被流放到南疆的虞州,在临别时,黎庶将自己的独子托付于冀王。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越儿还小,他跟着我肯定没有出路。”
“我希望殿下能够同意我的请求,太阿学宫那边肯定是去不了,就让他在军中磨炼自身,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冀王祁归真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的中年男子,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开口问道。
“你这样做,黎越他会怎么想你,你真的不在意吗?”
黎庶看着不远处池塘边上独自发呆的少年,他无奈地轻叹一声。
“我是没有选择的机会,但是他仍然有,眼下这是他唯一留在帝都的机会,而且以越儿的修炼天赋,倘若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必定会被拖累。”
“如今太阿学宫已然无望,唯有留在殿下身边,未来才有可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祁归真微微颔首,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交在黎庶的手中。
“这枚伏虎印你且收好,在虞州那边多少能派上些用处。”
黎庶看了眼手中的玉牌,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恩不言谢,我虽是一介书生,但倘若冀王殿下有朝一日还有用的到我黎庶的地方。”
“我必当义不容辞,虽九死而不悔。”
祁归真盯着黎庶的眼睛,良久两人都笑了起来。
仿佛回到了最初相识之际,一个是年少风流的少年亲王,一位是进士及第的青年书生。
“何时更杯酒,再得论心胸。殿下保重,越儿就麻烦您了。”
“你说得怎么这般不自信,这可不是曾经那个丈夫未可轻年少的状元郎啊。”
祁归真在黎庶的肩头用力一拍道。
“谁无虎落平阳日,东山再起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