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古風答贈尹杏農十一首
上京九門門九關，少年白馬黃金鞍。出門欲別苦相送，為君舉酒歌路難。春華芳銷白日晚，何為流宕不念還。古來富貴盡為樂，坎坷羈旅自生歎。
春陽尺水風生波，枯楊新桃氣始和。璿房美人惜時暮，一掩一抑彈琴歌。楚王重色兼好聲，弦繁手怠成淫哇。十三操徽能雅調，心思媚君恐復阿。寧從孤桐憔悴死，不作猗靡枝葉多。
君不見建章宮中匠石人，門前小女名芳蓀。生年微賤不自美，何意一朝近至尊。此時四春見愁歎，低頭塞默少精神。椒房新歡代故寵，豈得獨專明主恩。升沉貴賤無定理，因緣闇進難具論。曾聞婕妤避同輦，斂身抑念奉明君。
置酒長歎息，誰能朝思暮復憶。金貂滿堂君不歡，崎嶇見君陳一言。君門貴人不解事，九重幽深喻人意。當時聞我危苦詞，寸心波瀾與君異。一枯一菀有自然，恩好衰歇復相棄。黃金白璧不稱心，為君懷憂終年歲。
君不見前門車馬如水流，惟有公子百不憂。少年珥貂作中衛，醉遊不知丞相吏。明朝謁帝乾清門，片言指陳天下事。意氣敷腴顏色鮮，公卿貴人不敢議。從來遠近成親疏，況我孤直外廷士。
金階玉堂芳蘭門，美人繡襦懷青春。華年貴小不肯事，朝朝暮暮在南軒。東家窈窕好顏色，荷君新寵為君言。言多讒深君不悟，紅顏棄置在中路。昔時贈我金雀翹，懷中還君不相顧。宮中同心見此悲，不辭相留恐君忤。春鴻雍雍渡浮雲，此時孤妾最思君。昔年送君始下堂，轉身看影君不忘。中庭芍藥花復鮮，念君三載赴朔邊。別時幽蘭能作叢，形容憔悴芳氣捐。清朝臨鏡已忍淚，薄暮對燭還獨煎。東風飄揚入我房，仿佛起坐帷帳前。嬌羞徬徨君夢中，見君顏色非昔妍。朝聞驛使君邊來，何意道妾行路難。出戶不能望，閨中心小路又綿。東鄰西舍行人歸，歸時說君始欲還。已令思苦疑作真，復令望絕情更新。羅帷粉澤稍欲理，眉黛嬋娟不肯顰。留容含愛待君至，誰能息意望明春。
請君莫問遠行人，遠人落莫正為君。君不見相如夜辭臨邛日，彈琴沽酒看文君。一朝詞賦動人主，飛符建節淩浮雲。五年倦遊復倦仕，從容謝病守文園。書成封禪不自奏，有誌恥要天子恩。得意失意它人事，豈得為我賢達論。
拳拳玉墀初生月，分輝照影向金闕。君當見此思嬋娟，初八四五缺又圓。昔我倚君戶，仰頭太息為我言。如今東西南北去，豈得忘我攜手人。乖離會合付天意，心中懷思成涼溫。願君當歌恒相憶，不怨長歎不相聞。
翡翠雙珠榼，珠花宛轉不可忘。昔持贈我比君德，今日為君一相憶。南山青松千丈姿，風霜摧頹失容色。根危枝高不自疑，古來幾人保直節。君不見舜華翩翩委路隅，日暮美好無人折。
去年歡娛太液池，今年離別東陽溪。芙蓉能作兩地花，不能更令苦樂齊。彈琴愔愔未解怨，吹笛慘慘遂成啼。人生意氣在年少，今我未壯先棲棲。君不見洛陽蘇秦二頃田，難於魯連一尺珪。功名富貴理長在，百歲日短難扳躋。安危倚伏眼前事，終當快意自提攜。
○華山畿（十五首）
可憐華山畿，無復儂與女。悔不作棺木，與歡同入土。
九年夢中來，容色果不變。慚儂飛蓬姿，羞作小時見。
可憐歡玉手，分明不敢把。歡容果若瞋，低笑看羅帕。
腹中暗相憐，顛倒畏女知。蜘蛛掛屋角，來往是空絲。
北寒歡不慣，夜夜朔風重。果欲相見時，教儂作歸夢。
將酒著口邊，含歡那得吐。沙餳入尊中，感郎不辛苦。
玲瓏五文簟，是歡獨所坐。感歡娉婷腰，端然自嫋娜。
新儂與故儂，無故兩相向。打金作雙環，誰能別尋樣。
雲中一片月，明明無厚薄。雙行薝蔔林，梔子向誰落。
兩情不堪說，沸湯沃懸壺，使儂銅心熱○夜相思，連編千丈竹，看女作長籬○一人無兩心，單思已不閑，何為兩見尋○欲前畏歡瞋，欲去恐歡怪。
鏡裏芙蓉花，但作空中愛○雞鳴天欲曙，明月不應落，愁見歡子去。
歡今果明儂，羞人作私語。釣竿語游魚，我絲單為汝。
○發祁門雜詩二十二首，寄曾總督國藩，兼呈同行諸君子
已作三年客，愁登萬里台。異鄉驚落葉，斜日過空槐。
霧濕旌旗斂，煙昏鼓吹開。獨慚攜短劍，真為看山來。
嵐樹晚蒼蒼，千家閉夕陽。雲低一水白，山占半城荒。
負米看貧婦，歸樵趁野航。亂離憑節制，稍喜見秋糧。
群盜縱橫日，長沙子弟兵。但能通大義，不廢用書生。
地盡耕耘力，人驚壁壘精。後來司馬法，應見寓農情。
舊部多專閫，新除始建旗。隻慚臣力盡，敢恨主恩遲。
白髮人將老，青雲驥不疑。平生推獎分，寂寞報深知。
拙速元非計，全兵寇亦能。不成援北固，終擬棄南陵。
病馬三秋雨，啼烏永夜燈。賢豪盡無命，天意恐難憑。
寇騎憑涇縣，潛軍度績溪。蒼黃十營敗，風雨萬家啼。
事後論形勝，愁來厭鼓鼙。新安聽猿處，惟見月淒淒。
城郭背飛旌，思歸正獨行。入舟成避地，失路豈逃名。
孤客十年事，寒溪一夜聲。康山僧白首，應不笑無成。
內府波文甕，先朝雨過杯。當時盛文物，餘製見尊罍。
近榷青山稅，長燒白骨灰。乾隆老工在，猶望禦窯開。
蜃氣浮三島，龍旂擁萬乘。妖星逼南斗，秋雨謁西陵。
石馬無靈骨，銅駝有中興。餘生多涕淚，沾灑望觚棱。
慟哭勤王詔，其如社稷何。至今憂國少，真悔養官多。
四海空傳檄，書生豈荷戈。蕭蕭易水上，立馬望山河。
拒虎誠無策，饑鷹且未馴。如何載彤矢，翻擬賜黃巾。
西望咸秦險，東依晉鄭親。從龍卌八族，今日竟何人。
上將仍黃鉞，征兵走縫幡。憂危廷議息，予奪聖心存。
國體無新進，軍功惜舊恩。嫖姚真智略，史筆願詳論。
財賦歸吳蜀，荊榛復幾年。冥冥王土窄，擾擾客兵懸。
白馬閶門練，黃牛巫峽船。惟留尺寸地，豪傑望旌旃。
巡撫聲名久，籌邊日夜勞。應防呂蒙櫓，莫畏阿童刀。
盜賊驅除易，荊襄控馭高。時危根本重，淒惻步江皋。
寂寂重陽菊，飄飄異國蓬。孤吟人事外，殘夢水聲中。
書卷千年在，親知四海空。莫嫌村酒濁，醒醉與君同。
惜別臨秋水，殘霞映客衣。雖為千里送，終是一人歸。
天地豺狼滿，東西燕雁飛。明知故鄉樂，無命采芝薇。
有客歸湘上，荒村正晚秋。轉因無盜賊，祇是苦誅求。
不謂東征餉，終為父老憂。誰能同卜式，破產覓封侯。
亂後山仍在，舟行客自如。推蓬驚宿鳥，燒桂煮溪魚。
人語嵐光外，漁燈暮色餘。軍書三日斷，已似武陵居。
向晚彭蠡渡，無人見夙心。幽明一為別，波浪至今深。
冷月來孤照，秋蟲坐苦吟。二忠祠萬古，揮淚不重尋。
平波千頃秋，吟望水天浮。隔浦帆如馬，扁舟夜傍鷗。
昏昏雲拍岸，慘慘霧蒸流。獨羨隨陽雁，年年萬里遊。
舊業傳陳李，新知夢尹劉。茫茫泉路短，惻惻上京秋。
一水遙聞戰，千山暝隔愁。乾坤飄泊盡，風雨送孤遊。
道在身將老，名輕願不刊。浮生信舟楫，高詠滿江山。
王粲從軍去，陶潛解印還。文章吾後汝，流轉愧兵間。
○思黃李詩
（同治元年冬，余歸自武昌。昏蹈風浪，驅駕舟楫。但有翽翽之聲，會病痁垂困，臥滅群慮。淒惻既罷，慨如無生。俄頃，聽舟人論亡友黃司使善政言切，余聞惟恐語盡，因憶咸豐四年冬十月，洞庭夜宿，亦聞舟人述李樂平節義，湧悲引淚遂下沾衾。詩曰：）
誰謂知己難，夙昔對賞音。十年忽乖互，千載遂侵尋。餘悲固有涯，事往逝如夢。安知流傳論，啟予念商參。人皆思舊德，心豈忘嶇嶔。淺言切深悰，新哀動故忱。無燈臥寥寥，浪激風響深。君如精魂在，來見江海心。委化達生死，閔吾痛在今。果若通冥幽，寧不降昭臨。山川有浮沒，此道不可沉。舉聲不能言，泣下遂沾衾。
○答贈陳懷庭鍾英詩
苕苕南嶽竹，寄生本無心。一生四五尺，三日自成林。昔逢朝陽輝，總秀被孤岑。今也鸞鶴去，春莽響荒森。處身堅且危，如何拔幽陰。浮塵翳世閒，要路久見尋。違物非返素，曷來共嶇嶔。常恐守高節，鴟鶚果誤尋。辭榮昔有賢，胡為曠嗣音。傾曦尚餘光，獨往不願深。何以申我恨，命彼笛與琴。
○感離詩贈陳嚴（二首）
憂來誰能居，駕言棹輕舟。浮雲侵明月，夜短不可留。杖策尋盤石，解帶息椒丘。時苗鬱芊芊，泫露已復秋。年徂悲道長，思滯怨川流。良逢無旬日，歡宴苦未遒。飛鶴響始振，燕雀已啾啾。幽人望晨曦，扶光忽西遊。空穀非餘榮，亮誌與化酬。
徘徊清湘濱，清湘不可滋。三閭沉元陰，達士久已辭。懷居固未弘，長役詎不疲。臨流眷通津，中渡悵自疑。蒸雲皎炎景，夕氣變絺輝。微風起初宵，繁星燦四垂。清思惜昨遊，獨處歎今非。人生新故間，旦夕若朝饑。清酤庶斟酌，聊得慰我懷。
○夏夜
心煩怨日長，日沒情已暮。列星久懷光，磊磊照始睹。圓景絡四隅，澄素若可附。思欲托天闕，臨望心所慕。微風關山下，湛然生涼露。佳人在閑庭，何以慰獨步。清湘尚無梁，況彼河漢渡。勞想非精誠，眷言終良夜。
○衡山篇（寄懷庭）
衡山青青四百里，兩家同住一山裏。浮飆吹散六合雲，眼前離合亦如此。山中十年不相逢，老大見子風塵中。君來居我麓山寺，我今卻向回雁峰。今年九旬百回見，一日辭君淚如霰。雙龍乖羽啼向天，匹馬纏鬃走轟電。綠槐搖蔭覆官道，生綃微風日杲杲。遠村斜路行客稀，夕陽滿地禾黍好。一家茅屋占一山，柴門不閉炊煙閑。野雀饑鳴常就食，溪牛浮鼻自知還。朝晡飽飯餘無事，妻兒滿眼皆如意。蓬頭對客更何慚，折腰解印方知味。買山未就難買鄰，避世何如且避人。江湖咫尺蛟龍鬥，松桂縱橫麋鹿群。人生富貴苦少暇，乍可低頭學耕稼。君不見馬援曳足土窟中，悔不歸乘少遊馬。龍申蠖屈當有時，愛君雲霧心不迷。長虹削劍橫天外，白日驅霆下海西。世間盡笑東流水，百煉青蛇今繞指。不如與君攜家五峰頭，百年一日間即休。俗人惆悵苦相憶，唯有月明湘水流。
○益州行（贈曾大夫傳理。曾君兄弟皆故人黃司使舊客，黃公戰沒，因代領其軍，平賊而歸，索予贈詩）
紅巾伐鼓通邛僰，煙塵氵頃洞昏梁益。漢家飛將久不聞，長沙銳兵能破賊。黃侯機警才最奇，百金選士隨戎麾。君家兄弟皆絕足，連翩並向西南馳。三軍迅疾若雷電，萬虜奔騰散鼓鼙。隻言舊技穿楊葉，千里追風成一蹶。日冥空山敗卒歸，月暈圍兵七重合。軍主新亡部曲疑，紅旗倒卷角聲嘶。孤營力盡雲壓壘，千騎星殘夜突圍。書生卻跨紫騮馬，猶是當時一健者。鐃吹重翻三峽波，揚鞭橫過天山下。東西飲馬二川回，棧道盤蛇一劍開。雲中曉日刀州樹，江上秋風石鏡苔。從來生死酬恩遇，黃金斗印誰能顧。寒夢猶聞刀鬥鳴，扁舟已泛江湖去。灩澦驚濤五渚春，悲笳長憶故將軍。一身轉鬥自無敵，白首同歸有幾人。歸來獨對青山坐，山外閑看羽書過。九死誰知身命輕，三年隻覺君恩大。如今高枕聽松風，心意蕭條無與同。卻笑從來魏尚拙，兵敗猶要一戰功。
○燕歌行
叢蘭低嫋秋風初，夜池輕香墮芙蕖。鳴蟲切切暗四除，缺月纖纖光有餘。微煙靜樹露下裾，佳人飄飄度庭隅。涼夜難逢獨離居，秋來感人步踟躇。微吟風中鬢髮疏，羅袖翳月望黃姑。人生歡來不須臾，會日雖近今夕徂。良時一失華簟孤，當見不見更何如。
○秋曉風日偶憶淇上
秋雲洗晨光，庭樹碧已散。風期偶然照，水石若在眼。清淇憶曉涉，塵慮得初盥。日色馬上明，波痕鷺邊淺。淪漪自然綠，空秀不可限。樵汲帶清景，望望使步緩。自從閉門來，屢見王路蹇。澤衰懷綠猗，道難懼蓬轉。情閑地仍幽，物擾理自遣。誰謂山水深，方從寸心遠。
○四景詩
泉聲入山靜，林光近水秋。凝波受雨凹，輕雲擁月留。
○奉送按察倉司使景恬歸中牟（二首）
鐃吹清秋水，輕帆指漢墉。恩深未終隱，道在豈無容。台省霜前柏，田園亂後松。升沉十年事，應不預山農。
曉色卷紅旌，湘流繞舊城。明知八騶貴，誰信一身輕。去把重陽菊，歸嘗趙女橙。傾城肯相送，猶是繡衣行。
○出城步至南湖澗迎婦，空返；明日婦始歸，作一首
涼風惜露寒，芳草漸無依。誰能坐相憶，始念與子違。耦步出城闕，行行望湘圻。野曠夕猋厲，日落青林微。川梁既睽絕，驚浪使我疑。佳人失良約，暮色久蔽虧。徒知來帆盡，佇立未敢歸。思深忘道長，空返覺路遲。別數恩愈濃，豈吝一夕期。無謂我獨勞，嘉時不可希。
○獨坐感秋贈曹鏡初耀湘詩一首
桂華久已芳，佳人胡獨居。憂來共相憐，翔步此城隅。秋草日夜綠，流風旦夕疏。凋榮亦何恨，道在情不孤。夙昔願遺形，空館驗盈虛。固知彭殤幻，杜德自充符。何以散幽心，清秋襲我裾。日落群象冥，思君起踟躇。
○耒陽舟中寄懷夢緹
北風度回雁，君處定先寒。水逼孤舟冷，愁連繡被寬。空房留燭久，瘦骨壓衣難。欲問相思意，窗前五葉蘭。
○擬曹子建雜詩九首明月照高樓
春風入晨林，愁思方無端。悲來命清瑟，歎響激欞軒。良期曠三載，迥路阻且艱。君子勞遠役，使妾長孤閑。芳蘺隔江沚，蔓草秀中園。會合儻有時，容華難久觀。願因浮雲逝，萬里致君前。不惜自媒苦，恐君心未然。西北有織婦瑤台有佚女，繡服耀明榼。長年學機杼，終歲不成章。蘭朝坐馳驅，急景怨飛光。長歎空房中，引領望遐方。通逵猶難進，今也限關梁。將附鴻鵠翼，一舉見圓方。安見瓊樹枝，含華委路旁。微陰翳陽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