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春社日往邵陽道中雜詩（十首）
作客真成計，逢春定別家。故園風過柳，殘月夜依花。歧路馬猶顧，輕波鷗自斜。離心共芳草，著處便天涯。
日斜春冪冪，山盡路遙遙。野鶴爭雲疾，池鵝得雨驕。舊家看老樹，新水漫官橋。何處堪充隱，從君寄一瓢。
乍別忘歸夢，初醒似在家。雨燈寒照壁，山柮夜溫茶。過社仍招燕，愁眠慣聽鴉。道旁春點點，閑落野梨花。
馬後草萋萋，來時綠滿蹊。遠山千樹雨，去路子規啼。澗水人家外，炊煙春谷西。行人忘早暮，報午賴鳴雞。
暝色上高樓，危闌指渡舟。雨蒸青靄白，春合大川流。洞壑陰陰晚，岩花細細愁。幸無明月照，何處動離憂。
遙知遠簷際，應笑雨中行。萬竹鳴風葉，千塘亂水聲。泥深愁白馬，春冷澀流鶯。躑躅空林裏，披蓑羨耦耕。
細路引沙圻，墟人趁夕暉。煙深燈影大，舟泊水聲微。晚渡爭操楫，春寒懶換衣。垂楊最關客，迎送總依依。
村舍幾新故，栟櫚賴爾存。葉鳴棲鳥避，樹古老農尊。歲月看過驛，風雷誤繞根。無因候清景，繫馬倒芳尊。
春鳩啼曙岩，花雨濕春衫。積水魚爭屋，長饑馬齧銜。青山宜蠟屐，黃獨負攜镵。平子空能賦，窮居草未芟。
古驛梨花樹，春風到亦稀。客愁飛滿路，雨淚共沾衣。幸免樵斤過，無論生意微。幽蘭尚岑寂，莫歎賞心違。
○贈族兄世禔（七首）
遠遊不可懷，羈客難為心。途窮有回駕，羸馬越高岑。崎嶇歸故鄉，親懿識形音。攜手訴險艱，幽居怨滯淫。歲序殊未久，變故相侵尋。（其一）
變故伊如何，昔別豺虎間。凶徒掠城市，居人竄荊菅。時平困賢豪，愚者享治安。兵多令軍敗，民蹙賦愈繁。誰能顧家室，父子不相完。思欲謀奉養，豈顧行路難。匆匆登長途，靡靡含辛酸。（其二）
前途遠迢遞，桂林生荊杞。農夫化為蟊，劫奪連千里。征徒常野宿，蛇虺驅我起。風露零空山，煙埃蔽天起。白骨何縱橫，崢嶸恐遊子。感彼三年征，將窮亂離始。（其三）
始亂固有人，三年殊未蘇。遐荒隔恩澤，斯民竟何辜。晨登獨秀山，東望浮雲驅。永安一失律，災禍連荊吳。下視飛蓬征，憂來泣道隅。所懼為客死，隨彼溝中軀。（其四）
在家思遠遊，在遠復何恃。風塵蔽原野，客恨具難理。寤寐依母傍，音響在母耳。世亂骨肉親，使母獨念子。慈顏有時衰，遊子無時已。反悔倉卒離，褰裳陟岡屺。歸來一身存，言歸一家喜。（其五）
暫喜還復悲，去去曾幾時。世母既永謝，弱弟牽衣啼。從父命奄忽，孤魂翳靈帷。家中幾何人，一載遘兩縗。高墳多青草，奠叕為酸嘶。固知死生理，實念門戶衰。辛勤竟何成，厄怨動相推。（其六）
伊餘慕東菑，躬耕尚無愆。輕身實受患，知命誠亦難。兄其慎離別，守道永遐年。何為坐愁苦，顛沛貴賤間。同枝異榮枯，豈不愧古賢。不見雙飛鴻，振翮淩九天。燕雀守榆，得性始自全。動靜良有宜，為君陳此篇。（其七）
○感興詩（九首）
厲心惜頹年，閑居忘徂序。守靜知夜長，聊復循所慮。屣履周步櫩，寥寥獨遊顧。殘月缺始升，依我玉階樹。不知新秋改，但覺涼風屢。草蟲何悲鳴，已似怨寒露。玉衡無停指，微質豈不故。寂愴深道者，精微發玄素。固節非餘良，古賢以茲度。安見陵上柏，冬春無所慕。
金鋪玄夜凝，寒氣下空曲。霜蠜吟間階，飛鴻早已宿。佳人曠歸期，良時去不復。暫往猶經年，密途遲來牘。煢煢非餘嗟，念子亦孤獨。帷櫎無餘聲，微風動明燭。輕衾委床隅，蘭爐有遺馥。勞想隔徽跡，精誠越川陸。
幼志好奇服，居然自瑰異。褊心貽蹉跎，驚年歎其逝。窮達亦區區，蒼靈有升墜。在昔郭林宗，晝夜觀人事。人生期百年，豈不以身貴。明珠彈鷦鷯，末夫之所蔽。
孟冬雖未寒，時深氣已肅。輕霜棲弱草，驚風欺危木。黃芸能幾時，高枝森在目。志士吝年徂，偷生忘歲促，暮節皆有窮，觀生以之勖。
憂道固雲是，憂貧未雲非。雖無一頃田，旦夕常恐饑。皇運允昭警，沉陰伏三時。飛螽蔽層雲，氣暖實為災。桃李亙秋實，竹萌貫霜披。蒸霖潤楹礎，頹垣蘚成衣。側聽承櫩溜，仰見陰蟲飛。瓶粟未嘗盈，安能早防饑。田父尚釋耒，吾其終掩扉。
自古多餓士，孰能亡其身。夷叔不好名，餐薇用長存。來今共斯理，繄豈我獨貧。雖無阮生琴，庶漉陶氏巾。染誌積道基，想與上德鄰。浮雲朗清秋，可以瑩心神。何以送沉憂，委之賢達人。
郢客奏流征，廣術獨孤唱。一為巴人曲，市井皆知賞。眾情矜衡品，自謂無虛獎。清廟重哇吟，朱弦永淪放。裏耳安可違，嘈嘈笑牙曠。管安還拾金，黔婁希楚相。聊欲為世寶，焉能從吾尚。
燕人寶卷石，居然笑明月。真偽雖未辨，其心有流別。奈何浮遊子，俯仰為人設。甌駱貴章甫，違俗豈雲哲。魯哀昔好儒，宣尼有還轍。將從九夷居，已矣自茲訣○江淮繁盛地，荊衡蓽路鄉。土風雖各殊，服食固有常。如何漸染移，不鑒奢淫亡。紈綺粲通逵，第宅擬侯王。
徒行兼乘還，下里歌鍾鏘。皆云從軍樂，豈悟本俗傷。餘本投筆士，念此棄軍行。將隨秋蘭老，空穀有餘芳。
○妥豸衣行（寄贈魁聯李按察）
豸衣驄馬雙持戟，內族高名今第一。治行傳聞二十年，潦倒仍為二千石。三遷已荷君王寵，千里空歌使君德。一言不合長平侯，拂衣去作諸侯客。迢遞荊襄十一州，形勝連翩據上遊。初聞幕府建蒼兕，還遣昂藏躍紫騮。感知酬遇不能惜，豈從尺寸論功籍。恩遇當身覺命輕，漂泊中年已頭白。頭白悲笳不忍聞，蛇山戰壘漫黃雲。東風已失周南郡，落日空思霍冠軍。三年力盡成灰土，一劍霜寒照吳楚宿將飛騰半死生，長江嗚咽鳴今古。相逢若問下江兵，漢上通波疊鼓聲。節使單車募亡命，水軍半夜出湓城。誰言舊日雲中守，褷跋塵頭騁身手。龍驤空問益州刀，羊公遠寄襄陽酒。三十旌麾已如夢，入坐貂蟬復何有。早持繡斧專方面，肯戀黃金空係肘。蒼茫帝裏迷鄉樹，淒切空營映衰柳。空營衰柳日蕭條，帝裏雲中鄉樹遙。金鞭舊絡橫門馬，玉靶新弓都尉雕。甘泉烽火夜炯炯，河橋部曲風蕭蕭。曾聞日近長安遠，一片浮雲自還返。半夜期門看月暈，平明鼓角催星飯。幾時南國靖風塵，遙想歸驂向九門。還將百戰封侯事，話與長安遊俠人。
○長沙省試贈資柏丞劉采九
涸源寧慕涓，頹山非待塵。伊餘會艱險，實已廢衰文。何意秦廷士，荒年希貢瑉。高衝謝鴻舉，蜎蜒求蠖伸。之子啟苕秀，時沉學逾浚。離囂穀前茨，微行褐懷瑾。恭命應朝典，同疆展芳訊。投難寶全身，欣覿餘覿吝。征賢遠賢軌，逃世不逃名。獨坐清秋夕，沉憂藉友生。零再委荒草，屯雲結高楹。對燭南冠館，分席洛陽庭。運來稱嘉會，道往悲徂代。觀生國步蔑，方年弱齡邁。春華能幾時，少壯非餘愛。睽合數靡常，榮落理必對。萍散廣川淨，木落長年悲。扁舟洲渚際，雲物增淒洏。疢如思衛萱，曄彼懷商芝。佇瞻衡陽月，洄溯武陵湄。危心猶未量，離憂復從茲。
○送蔡與循
曉色初明白馬嘶，北岩雨霽秋鴉啼。相逢十日正堪別，門前枯柳幾人折。西風吹水浮馬蹄，東阡南陌無端倪。樵人自問下山路，歸客今過青嶺西。五年相識干戈後，往往空村共杯酒。近聞下詔徵賢良，與子才名在人口。田舍老翁莫論事，洛陽狂生長太息。拂衣徒步且歸來，看劍縱橫淚沾臆。城頭畫角蕭疏鳴，舍旁秋草晝夜生。驅車莫作遠遊賦，悲歌聊擬少年行。昨夜微霜入羅幕，美人獨夢錦衾薄。陵上桂枝風下零，月裏鬆子衣前落。仙女山中紅樹深，相思咫尺碧山陰。斜陽寂寂石林氣，雲冷煙空何處尋。
○與循行日，同送陳希唐令弟泛舟下湘，別於明岡渡口。餘騎送與循至石彎，歸行涓岸，復遇陳舟，遙語而別
清秋風日宜別離，石彎雙折垂楊枝。醉把金鞭入紅樹，坐看孤棹出青溪。溪回路轉秋煙繞，咫尺千重隔芳嶠。馬上相逢舟上人，遙遙語笑風吹到。道旁回首各東西，別路經過意不迷。蘆洲碧水隨秋雁，茅屋炊煙聞午雞。雲山十日同遊衍，雲林幾曲仍相見。別後誰言即歧路，歸來孤坐懷清宴。高樓寂寞向黃昏，獨想行舟拂月痕。空江夜泊親漁火，微路潛行度石門。秋山遠近尋煙樹，迢迢自作懷人句。晚津驕馬渡頻嘶，長記停鞍送行處。
○送錢御史師使回（六首）
西台驄馬客，南斗玉衡星。祖席光歧路，風波下洞庭。雁隨霜影白，山入楚天青。寂寞三閭後，何人是獨醒。
三戶楚風開，湘流萬里來。從來持節使，寧忍見蒿萊。哀痛求賢詔，疏通御史臺。倘逢前席問，誰稱賈生才。
雪浪兼風雨，南中亦早寒。離心如落葉，隨馬入長安。荊豫連兵戍，軺車感路難。饑鴻扶道泣，應為罷傳餐。
太史觀風俗，邦人望治平。羞將舊詞賦，歸報漢公卿。路繞新淮戍，霜寒古鄂城。鼓鼙聽欲慣，辛苦詠南征。
官渡臨湘郭，如今隻廢墟。旌旗寒鳥外，霜雪遠人車。漢口斜陽冷，荊門樹影疏。歸裝倍矜貴，為有救時書。
清秋度行幰，衰柳拂輕塵。為客愁看劍，憂時愧有身。獨行雲渺渺，將渡水粼粼。敢恨無知己，叨逢獻納臣。
○贈徐樹鈞
薄庸愧多難，弱冠謝高翔。折流無藏曜，懷寶寄陵陽。一荷行年署，構夏廁楩章。貞鬆厲孤岩，寸莖擢高岡。榮華及時敷，高下豈相妨。夭桃慚晚凋，然後識嚴霜。徒恨根株微，時菊亦摧藏。荊筠伊何直，弦筈依孔堂。歲暮見之子，溫如覿繅璋。同條非異榮，肇允實傾將。勿謂良時易，年弱道自強。勿謂令名遠，取之在周行。小人道易消，權位不可常。總總彼都子，蹙蹙三衢旁。賈生有俊聲，弘子無遺光。德深由理充，量淺患名彰。望愛交至心，賴子激中腸。雖無漿鄰智，願言托承筐。
○十月初五夜月
遙漢浮淡色，眾星有餘光。悠然望新月，未覺關山涼。東暉始映戶，西陰漸轉牆。頹垣無旁曜，高葉有浮霜。上客集瓊筵，思婦下華堂。幽照良未足，麗影不可忘。寒來其如何，積怨盈空房。
○戲贈黃兆白
長沙冬盡暖無雪，梅花滿枝枝欲折。故人高隱南竹峰，獨對繁花憶幽客。布衾屍寢忘朝暾，睡穩不聞車馬喧。里中少年誇領項，髯奴傳喚驚鄉村。入門大坐索酒肉，貂帽狐裘如達官。古湖狂生世不耦，三年甘向荒山走。平明跨馬出門去，欲與先生謀鬥酒。先生才大心不疑，高歌痛飲真吾師。陵陽自矜十城價，白雪未許巴人知。近聞妻子懟且憎，每語富貴疑其欺。得錢未敢徑沽酒，復糶斗米防朝饑。以茲入城市，十日不得回。歸來相歎笑，使我顏色低。寒夜沉沉月照席，瑤琴無音三太息。霜蹄再蹶已非神，虛牝千金更何益。先生莫賦招隱篇，古來窮餓無高賢。人生少壯貴適意，殘杯冷炙殊可憐。早春芳草又改歲，安能與我長盛年。君不見陶彭澤，從來種秫須公田。辛夷花開就君飲，且欲相隨覓酒錢。
○答蔡吉六詩（並序）
（平湖張侍講提學湖南，弘獎知名之士十數人。有武陵蔡子純、漵浦嚴咸、湘潭蔡毓春。嚴之《錦雞賦》，蔡之《同穀賦》，並驚才逸氣，冠於一時。學使獨論吉六，以為湘人士文章，如高髻雲鬟，美而非時。至於子純，則豐容盛鬋，不妨其麗。余應丁巳省試，謬與吉六及嚴子同舉。毓春之姊又餘之伉儷也。嘉幸求益不在山河往於長沙。承吉六贈詩一篇，久闕未報。今秋散帙忽睹佳什。感往眷今，遂作歌贈之。）
平湖學士神仙骨，夜上青天攬明月。洞庭星鬥懸秋空，逸思淩雲見孤發。比來弟子傳清真，澧蘭沅芷愁青春。楚人從來好高髻，孤標絕世今無鄰。
昭陽新妝趙飛燕，亦是宮中第一人。此時明豔誰能數，與君相思不相妒。美人美人餘目成，秋霜煉魄心魂清。昨來贈我絕妙句，孤鳳一唳飛雲驚。
寒窗落葉不可聽，倏忽聚散如浮萍。君既乘舟歸武陵，餘亦鼓枻湘南行。湘川柳色年年綠，秋風吹水如碧玉。人生哀樂能幾時，萬事浮雲空過目。
采薜荔兮遣餘思，山阿桂樹勞相知。愁來慷慨飲我酒，夢裏淒惻吟君詩。古人但恨不相見，與子同門況深眷。嚴咸最小毓亞之，驚我少年如過電。
平生自信磊落才，見此始覺心神開。未麵傾心對麵語，興酣逸氣如風雷。隻今寂寞田舍裏，門前青苔沒車軌。長沙秋清落日陰，一夕相思解千里。
楚山曠蕩生愁雲，浙東鼙鼓天下聞。吾師歸隱不得臥，西望惝恍聞清猿。寄君與君同歎息，才士當為人愛惜。張公雙劍白虹飛，一化神龍不可得。
○過梅花渡山行作
雞鳴通遠村，茅簷覆微雪。宵炊煙始高，晚洲樹方沒。歸人傍川渡，依途屢回折。嚴風曲澗厲，夕景平沙歇。浮菰落寒翠，冬蒲蕰春節。雙川翼一原，遐瞻帶如發。亂流尋幽徑，澄芳漾明絕。回首遙山人，窗間指帆發。丘陵忽平秀，仙峰映飄瞥。息駕且淹留，賞心尚超越。
○桂花曲（效江總持體）
銀河宛轉夜露零，桂樹窈窕秋風生。秋風迤邐入曲房，此時盧女出金堂。烏雛八九愁雙彈，蟾蜍三五垂文練。當年親折月宮枝，嫦娥後羿豈相思。來采微芳香已歇，暫度微霜枝並絕。淮南雞犬學神仙，江東鴻雁怨山川。洛陽弦歌自輕薄，華燈影裏丹花落。誰遣移根天上栽，小山寂寞也能開。秋樹一枝雙鬢綠，璿宮朝唱瓊花曲。
○別辛眉（二首）
十載更九別，疇能長盛年。微風起冬郊，復此告當分。短日曖薄陰，飛塵翳平山。班荊寒丘上，蕭瑟訴前歡。森森遠鬆高，策策群林單。俯歎清霜葉，徘徊歧路間。君子不我與，誰其同歲寒。
並驅出東郊，馬樊不肯馳。悲鳴相先後，似欲傷乖離。況我同袍子，念別在須斯。誰言會日近，一息如三時。誰謂歸途易，獨往情已疲。寸心如明月，已合願不虧。僕夫務前征，悢愴與子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