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运河（三十五）
另一边, 李知意给两个伤员看过病后，尤祝和曹鹏便分了房住，毕竟男女在一间房住有许多不方便。
虽说终于见着一个医生, 只是听到医生这个名头, 就让众人放了一半的心, 宛如到了医院, 两人的病有了着落，但实际上, 术业有专攻, 医生擅长的也有不同领域, 李知意一时间对两人的病也是束手无策。
令人忧心的是, 就在当天, 尤祝和曹鹏的病情发展到了下一个阶段。
两人开始产生幻觉, 时而清醒，时而迷失在幻觉中。
曹鹏是以为见到了袁峰，抱着照顾他的赵瑟几个, 哭得喊天喊地。
另一个也好不到哪去。
这晚夜里，祁梦将胡不夷拉到尤祝房里，说道：“学姐，你帮我照看一会儿, 我先去洗个澡，我身上实在痒得不行了。”
一楼殿内是有浴池的，热水源源不断。这么多天来, 他们用冷水清洗身体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用热水沐浴，简直奢侈。
祁梦原先还能忍受身上脏污，可一想到那热气腾腾的汤泉, 身上就忍不住发痒，本来是轮到了她看顾尤祝，她仗着与胡不夷关系亲近，软声软语央求，将胡不夷哄到了尤祝房里替她，自己开开心心去沐浴了。
胡不夷走到房内，见到桌上的防咬嘴套时，眼波流转，轻声道：“可惜。”
上了船后，众人便将尤祝和曹鹏的嘴套取了下来，在这之后，这嘴套是大概率用不着了。
胡不夷一转身，对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望着她，不似以往锐利，充满戒备，而是一种呆然，甚至带着控诉委屈。
胡不夷不知这是不是自己产生的错觉，她说道：“祁梦去浴池了，让我来替她。”
胡不夷端着手臂，将尤祝上下一打量，说道：“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她见尤祝身上绵软无力，戏谑道：“我可以帮你。”
却不知这句话哪里戳中了尤祝肺管子。尤祝坐在床边，脑袋将胡不夷一顶，胡不夷是万想不到尤祝做出这样的动作的，愣着往后退了两步。
尤祝往下，像是在找什么。
胡不夷目光一扫，提起她的靴子抵了过去。
尤祝一把夺过来，挪到了床头，自己去穿，一边穿，一边说：“我，我自己会穿鞋！”
好似以为胡不夷要给她穿鞋。
胡不夷靠住桌子，看着乱扯鞋带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哪方面给了尤祝这种错觉，让她误以为她会给她穿鞋。
尤祝毫无征兆的情绪激动起来。胡不夷想到她可能病情发作，要发狂了，不动声色地后退，要去叫李知意来，但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出去。
胡不夷想到另一种可能——尤祝也像曹鹏一般，陷在了幻觉里。如果尤祝沉溺在幻觉里了，那么此刻，是将她当作了谁？胡不夷不说话，不打断尤祝，只是站在那里，颇有兴味地注视着尤祝。
“你们选了她，我不怪你们，我知道我不如她，我不会和她争的。”
“但我也是你们女儿，你们这么做……”尤祝胸膛起伏，她克制地想要平复情绪，声音喑哑，似乎很努力才将这一句说出口，“我不是没有心，我也会感到难过。”
说着话时，她眼睛并不望着胡不夷，她在逃避目光。
沉默良久，她起了身朝外走去，即使身体虚弱，脚步虚浮，她也没有片刻的迟疑。
胡不夷问道：“你要上哪去？”
尤祝用稚嫩的口吻说道：“我要离开你们。”
胡不夷说道：“你连鞋带都不会系。”
尤祝趿着那靴子，鞋带也系的乱七八糟。胡不夷那一句，极大地刺激到尤祝。
她似乎又羞又怒，情绪到达了极点，以至于浑身颤抖，愤愤然道：“我会系鞋带，我以后也会自己洗澡，会自己穿衣裳，我离开了这里，自己也能过活。”像是决然宣战，又像是委屈已极的控诉。
清透的月光落在尤祝身上，那两滴眼泪如珍珠，从她眼中落下来。尤祝说道：“我不是傻子，不要把我当傻子。”
胡不夷一怔，片刻后，不知自己怎么魔怔了，竟安慰起人来了，“你不是傻子，你很聪明，我不曾见过几人用刀，能有你这么厉害。”
谁知尤祝此时的思绪，不能以常人的理解来忖度。尤祝说道：“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让我除了用刀，什么也不会。”
胡不夷：“……”
尤祝说道：“我已经很听话了。”
胡不夷说道：“确实，听话。”
只不过，不是对人人都这样温驯。
尤祝道：“但你们还是不满意。”
胡不夷：“……”
胡不夷嘴角上牵，强露出这一个微笑来，她甚至要怀疑是尤祝装病，趁着她闲得无聊，突发了这一点怜悯心的劲头时，来这里捉弄她。
正要说话时，祁梦跑了回来，头上还冒着热气，“学姐，学姐。”
风风火火过来，见到尤祝，说道：“咦，你醒啦，你有救了，知不知道……”
话音一顿，祁梦像见了鬼似的，瞪着尤祝，说道：“你怎么哭了？！”
又回过头向胡不夷，“学姐，你不想看着她，也不要欺负她嘛。”
胡不夷不耐烦地打断她道：“你先前要说什么？”
祁梦道：“哦，我们发现好东西啦！在赵瑟哥房里，李医生已经过去了，学姐，我们也快去看看。”
说完，祁梦就朝着赵瑟的房间跑了过去。
胡不夷路过尤祝身旁，瞥了一眼，尤祝因为祁梦的突然闯入，破坏了幻觉，整个人呆立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
胡不夷拉住尤祝的手臂，说道：“小朋友，等会儿再闹离家出走，我们去瞧瞧热闹先。”
尤祝被她带动得往前，皱住眉，控诉道：“我不是小朋友了。”
胡不夷道：“那你几岁了？”
尤祝道：“十六。”
胡不夷道：“哦。确实不小了。大朋友，擦擦你的鼻涕，不然等一会儿，又有人说我欺负你。”
两人到赵瑟房间里时，其余人都到齐了。众人围着桌子，桌子上放着的正是那装着七窍玲珑心的盒子。
尤祝曾经图省事，将一整块肉壁切了下来，肉壁上不仅有那七窍玲珑心，还有那一团拥簇着心脏的菌盖一样的肉黄色物体。
李知意捧着那肉块，眼神在端详着那东西，眉梢带着喜色，说道：“这个确实是肉灵芝。”
刚才房里还安静得很，没人出声，这句话一说出来，赵瑟几个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吼声，赵瑟还猛拍了桌子来表达自己的激动。
还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瑟说道：“本来是尤祝怕伤着心脏，才一整块都切了下来。”
说着他起身寻找尤祝，见到她站在门边，此刻热血上头，走过来就想要抱尤祝一抱。
胡不夷也没动，只是睨了赵瑟一眼，屋内烛光在她眼镜上反射出一片白光，赵瑟并不能很看清胡不夷的眼神，但却受到了威慑，讪讪地停住了步子。
赵瑟道：“胡姐，你不高兴吗。”
胡不夷冷淡的回应，“嗯，高兴。”
赵瑟，“……”
哪里像高兴了，活像谁欠了她五百万。
胡不夷这幅模样也算常态，赵瑟没有过多的在意。
李知意说道：“肉灵芝这类明器作用于身体，强身健体，去腐生肌，或许能对尤祝和曹鹏的伤起到效果。”她喜上眉梢，也正是这个原因。
祁梦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李医生，你跟我姐商量的，到时候分账，还作不作数。”
“这个当然作数，不出意外，普通人食用以后，会极大的增大体能。”李知意说道，看向了傅见鹿，又道：“对于伤口的恢复也有很好的效果。”
李知意向众人道：“但是得出游戏区后，再进行划分，希望各位体谅。”
祁梦道：“这个没问题。”
赵瑟说道：“李医生，出游戏区以后，我妹妹的事……”
李知意点头道：“我知道，明珏已经对我说过，我会尽我所能帮忙，这个明器是颗极强健的心脏，我相信一定能助令妹康复。”
赵瑟欢喜地连连点头，说道：“对。”
一路来奔波劳累，众人鲜少有这么欢喜的时候，虽说一波三折，几历生死，但最终的目的还是到达了，心里松了这一口气。
这一夜，总算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龙舟载着好眠的众人，平稳迅疾地朝着出口驶去。
而在此同时，分别了众人的明珏四人，一路向洛阳而来。四人只带了必需品，减少负重，轻装上阵，脚程极快。
这一日在高地上眺望，已能瞧见远处城郭。倪大收起望远镜，说道：“已经到了，我原本以为还有一段距离。”
明珏抖了抖地图，在白马寺处画了一个圈，说道：“游戏区里的洛阳城倒映的是隋唐时期的洛阳古城，与现实世界中的洛阳城范围有些出入。”
倪大说道：“加快脚步，我们能赶在天黑之前入城。”
明珏摇头，说道：“我们不入城。”
“不入城？不入城怎么查探情况。”
明珏卷起地图，说道：“或者说，我们不能入城。我们气息与那里不同，靠近神殿，会引起神明觉醒。”
倪大皱着眉，对明珏的话半知半解。
明珏招了招手，将七夕招到身旁，给了她两条肉干，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七夕会代替我们进去，她不会惊扰到那里的东西。”
倪大看着七夕，犹豫道：“她连话都只听得懂一半，怎么才能完成任务。”
明珏说道：“我相信她，这孩子虽然不明事理，却机灵，有野兽的直觉，遇到危险也能第一时间撤退。”
实则任务也没有太大的难度。明珏需要的是洛阳城区内的详细地图，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府邸的分排情况。让七夕走一遍，是让她记住路线，七夕自幼与野犬一起生活，在记忆路线一事上，倒是有很好的天赋，而且她对强大的力量有生理上的排斥感，明珏便可以根据她恐惧的程度推测出各地方的危险程度。
下午时候，一行人已经离城门不远。
崤函帝宅，河洛王国。
这座古都有千年的历史，沉淀了上千年的文化底蕴，古代的神话多传于此，有‘神都’之称，为其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自然，这在外界，何等的盛名都是旁人赋予它的，难以让人有切身的体会。
然而等到四人靠近这座古城时，远远瞧见那威严壮大的城门，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气氛，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道路侧是一片树林，明珏告诫众人不要走正道，众人只得在树林中前行。渐渐地，光线变暗，看看时间，还没到落日时分，光线暗淡，只因这林子枝叶繁茂，遮挡住了太阳光。
这似乎是一片榕树林，茂盛的树冠叶遮叶，吸走了光和热，到达底部的光线已然又冷又暗。
倪大抬头望了一眼。林间氤氲一层冷雾，那树枝之枝干上垂了什么东西下来，像是老树的须发。倪大想起始皇陵游戏区里的那片血榕树林，眉头直皱，身上不自在，再看这些榕树，便觉得这些树不是善茬。
果然，没走多远，清风一拂，树叶窸窸窣窣，像有人在耳畔窃窃私语。
倪大感到树林的古怪，他相信明珏肯定也感受到了，却不明白明珏为何还要坚持走这片树林。
须臾间，倪大听到了说话声，“吃了他，吃了他。”声音很小，但却能辨清内容。
“我要那个大块头，肉多。”
“吃了他。”
声音虽小，但是说话的人好像变多了，便变得嘈杂巨大起来。
倪大感觉不妙，叫道：“明珏！”
有东西。
明珏正抬头看着。这时榕树树干上垂下的东西已不再是细长的气根，那垂下来的东西是圆的，饱满的，就像是这些树上结了果实，但榕树的果实可没有那么大。
倪大抬头看的时候，那果实掉落了下来，正好砸在他脸上。原本他能躲开，不曾想那东西忽然加快了速度，就像是活物，直扑到他脸上。
倪大出手如电，一把抓住那东西，趁着那东西还没有做什么前，将它从脸上拿了下来。
他想要凭借彪悍的握力，将这东西捏死，那东西触感柔软这一点让倪大有几分意外，他手上用力时，那东西发出小孩儿一般的叫喊，“好痛，好痛。”
刚才就是这东西在说话。
倪大愣了一下，就是这迟疑的瞬间，他手上被咬了一口，撒了手，要再去捉这东西时，头上风响，十数道影子簌簌而落，扑到他的身上，声音杂乱，叫着同一句话，“吃了他，吃了他。”
那从倪大手中逃脱的东西叫道：“我的，我的。”
倪大眼角余光瞥到那东西张口露出一嘴利齿，一瞬间想到山体中那些蓝色的地底人，傅见鹿如何断臂，他眸色一红，怒气丛生，爆喝一声，按住手臂上的那物什，就要捏死。
明珏叫道：“倪叔，住手。”
倪大怒意正胜，无处发泄，但在听到明珏的声音时，还是第一时间停下了手，他看向明珏，想要明珏给个说法。
一回头，只见明珏盘腿坐在地上，那东西躺在她的腿上，她双手在那东西上轻挠，引得那东西发出咯咯地笑声，明珏停手时，那东西叫道：“我还要，我还要。”
有不少同类挂在明珏身上，叫嚷道：“我也要。”宛如小孩围着大人讨糖吃。
倪大一脸错愕，不知这是什么状况。而丹增已经有样学样，挠起那些东西的痒来。
倪大捉起一只握在手中，仔细看时，只见手里的是一只白白胖胖的雪娃娃，身体柔软，生着细腻短小的绒毛，体型像海星，但脑袋圆润，四肢短小，头上顶着一片绿叶，有眼睛，有嘴。
手里这一只正要咬他。
他在这东西姑且称作胳肢窝的地方摸了摸，那东西咯咯笑起来。前一秒凶神恶煞，后一秒软弱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