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罗布泊（十七）
众人从水里上岸, 都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明珏清醒过来，透支体力的后果，是全身散了架一样乏力与疼痛, 她翻转过身, 跪趴在地上咳出不少水来, 尤祝在一旁给她拍着背顺气。
“明老大。”浑厚洪亮的一声呼唤在不远处响起。
明珏抬起头来看过去, 从险境里脱险的后遗症, 便是大脑宕机, 运转迟钝, 神情茫然地远望着。
此时, 她才发现四周都是人, 围绕在裂痕前方, 同身后那道裂缝一起，几乎将他们包围了。
饶是明珏见惯风浪, 也有片刻怔然，她不确定地向那出声的人叫道：“侯坚？”随后看向一旁的王震, 只见王震点了点头。
原来侯坚的队伍阻拦沙民, 那沙民极其难缠, 数量众多, 又打不死, 靠近人之后，行动会变得极快, 侯坚的人只是撤退，也损失不少武器弹药, 更伤不少人，撤过城中河后，发现那些沙民过不了河。
队伍过河后, 侯坚便带了人休整，寻着王震留下的线索找到佛塔这来，看到的却是倒塌的佛塔和地面一米多宽的裂缝。
侯坚推测王震极有可能不慎掉下地缝，正筹划着人下去帮忙，那地缝里突然冒了水出来，还不待弄清是怎么回事，水里面就陆陆续续冒出了人来。
之后，便是两队人马相遇的场面了。
这时，侯坚休憩地方的左边来了一队人，那大概是侯坚队伍里的后勤部，负责资源补给，走在队伍中央的，有一个提着水桶的女人，着装与气质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不是祁梦是谁。
祁梦目光望着前方，忽然感觉休整的队伍气氛有异，眼角余光瞥到一处地方时，目光自然而然追随过去，看到的却是明珏等人，眼睛霎时明亮起来，张开了口，就要叫出来，却见到倪大几人神色沉重，那声音也就僵在嘴巴里，没有喊出来。
她这时才感到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气氛僵硬，过于肃穆。
他们和侯坚的人是竞争关系，她还身处敌军内部呢，要是这时候亮出身份，指不定给侯坚当作内奸给处置了，还是得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挪到对面倪叔那边去。躲到倪叔背后，她就觉得万事无虞了。
侯坚笑道：“看来你们拿到舍利了。”
明珏神色沉重，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们在地下一波三折，耽搁太久，就算摆脱了独眼小人的陷阱，也难逃侯坚的网罗啊。
明珏将那钛合金的盒子拿着手里亮了出来，她无法隐瞒，王震毕竟是侯坚请来的人，她了解王震的性子，不会瞒着侯坚，他们也瞒不住侯坚。
侯坚没有急着胁迫明珏交出舍利来，他很风度，从容地走到中央，笑道：“明老大，久仰大名。”
明珏道：“我也是。”
“我一直想见见你，也想见识见识你的本事。”侯坚眉峰微垂，无奈道：“但我更想我们是以合作的方式相见。”
“真是遗憾。”
“不过，我现在知道，明老大确实名不虚传，我委托了我的朋友，来替我寻找舍利，到最后你却将他变成了你的帮手。”侯坚先前瞧见了王震将这钛合金的盒子放到了明珏身边，原先这舍利在王震手中，但王震却交了出去，他难免为了王震违背承诺的事而心情不愉。
王震道：“侯坚，我遵守了我的承诺，竭尽全力替你找寻舍利，我也确实是如此做的，只是这舍利能取出来，大半的功劳在明珏身上，就在出水前，她还握在手中，只是因为对抗水下危急而体力耗尽才松了手，我接过了，它虽在我手中，却并不属于我，那违背我的准则。”倘若是出水时，他没有弄丢舍利，以至于让明珏冒着生命危险返回去找，透支身体使用白泽眼，他可以问心无愧将舍利交给侯坚，但他弄丢了舍利，之前是双方共同努力，才取得了白泽眼，而之后，则是明珏一人尽力找回的了，这不是他自身努力得来的明器，他无法从好友手中窃取过来交给侯坚。
王震说的虽不详尽，但侯坚能想明白。侯坚凝视着他，似乎担心王震反水，掉转过头帮助明珏。
侯坚沉声道：“王震，一路走来，你应该清楚我为找着舍利准备了多少，这东西，我是志在必得的。进罗布泊后，我们合作一直很愉快，我可不希望在这里，与你反目成仇。”
王震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需要，我依然会协助你返回。而你俩的争端，我的身份尴尬，不便参与，请让我避嫌。”
侯坚点点头，默许了。王震再看向明珏时，目光满含歉意，他早先一步与侯坚达成了合约，此时无法帮她。明珏示意无事，她了解他的性格，早能想到这一步了。
明珏看向四周，侯坚‘兵力’极强，她之所以用兵力形容，是因为这支队伍配备枪/械，训练有素。他们双方人数差距悬殊，装备差距悬殊，正面对决，又无王震支持，几乎是必败的局面。
是以，想要在侯坚跟前拿走舍利，只能迂回。
“明老大，你方才也听到了，这枚舍利，我是一定要得到的。”此时的侯坚，语气里已有了明显的威胁意味，“我希望我们双方不要在这里撕破了脸皮。”
赵瑟等人纷纷看向明珏，侯坚为了舍利准备付出了许多又如何，他们还不是费劲千辛万苦才拿到了舍利，这舍利是他们亲手拿到的，难道现在要拱手让人不成。
面对侯坚迫人的气势，明珏神色泰然，问道：“我听说侯爷队伍里有条规矩？似乎是说，明器先到先得。”
明珏握着盒子，“现在，舍利确确实实是在我们手上，侯爷是想要强抢过去吗？”
侯坚皱着眉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确实是他定的规矩，而他这人向来说一不二，他能驱使这么多人，令行禁止，就是因为他们守规矩。
侯坚身旁一个青年人走出来，说道：“算着时间，明老大到这儿来的时间应当和我们差不多，甚至比我们晚到，也就是说，你们也一定遇到了沙民。沙民来袭规模庞大，在远处时不易察觉，到近处后却行动迅速，我们在外围抵挡的时候，你们却趁着这个便宜偷溜到了河对岸，难道不是借了我们的势，若是没有我们火力压制，你们现在应该还被困在对面，这拿到舍利，又谈何说起，而且王震与你们一道下了地缝，取得舍利，想必他也占了一份功吧，他现在与我们是合作关系，也就是我们的人，这舍利谁先拿到的，可不好说清了。”
青年人能说会道，明珏避其锋芒，向侯坚问道：“那侯爷说，这该算是谁先谁后呢？”
侯坚不曾说话，青年人见他苦恼，知道侯坚这是自己给自己设限，难跨过自己的规矩去，便说道：“既然难说清谁先谁后，那条规矩在现在这个状况就不能算数！”
明珏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心中也有些许忐忑，到了这个地步，将舍利丢了，她多少不甘心，但面上绝不能慌，“我听说侯爷还有两个好处。”
侯坚看向她。明珏说道：“第一，侯爷是个重规矩的人，这样的人都有一个特制，那就是在意公平，侯爷是爱护公平的人。第二，要是人对侯爷有恩，侯爷会记在心里一辈子。这是侯爷的两个好处，不知我说的有没有错？”
侯坚的队伍里不知谁说了一声，“对。”
侯坚开了口，“你想要说什么？”
“这第一点，舍利，就算我不想给，侯爷要是想强抢，我也毫无招架之力，自然也不用去在意谁拿到谁没拿到这样的问题，只是这未免与侯爷所言的公平背道而驰。这第二点，我曾在大运河的游戏区中得到一样明器‘火枣’，当时偶遇了一对人马，其中有一个叫黎霄的年轻人，说是侯坚的干儿子，我送给过他一颗‘火枣’，他说承我这个情，不知侯爷做不做数呢？”
侯坚直视着明珏，他知道黎霄偷偷跑去大运河的事，进游戏区之前，已经收到了他们出来，并且获得火枣的消息，明珏言之凿凿，不像是在说谎。
“侯爷怎么说？”
“舍利，我一定要。”
“我也有不能放弃的理由呢。”明珏颇为苦恼地轻叹。
两人间沉默下来，四周虽然人多，却无人说话，气氛凝重到让人呼吸都不能顺畅。
祁梦紧张地盯着侯坚，就怕他真的不管不顾，以多欺少强抢了。侯坚忽然开口，“好！”
“我们一对一较量，你也别说我欺负你人少，你要是赢了我，舍利你拿走，我再不多说一句话。”
明珏皱了皱眉，不用想，她也知道侯坚那方，会有侯坚亲自出战，但侯坚这人绝不好对付。
侯坚见明珏不说话，“明珏，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好。”明珏只得答应，可让谁出战，明珏回头看向自己队员，无不一路颠簸，疲劳交加，其中武林最强的还属尤祝和倪大，可侯坚身上有一样明器，专门克制尤祝的刀。
倪大道：“明珏，我去吧。”
“倪叔……”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到底是给小姐找的明器，也该让我出一份力，更何况整个队伍里，也就我最适合应战。”
确如倪大所言，可……
明珏拧着的眉头难以松开，“倪叔，侯坚身上极有可能穿着一样明器。”
——将军不卸甲。
真正的刀枪不入，是一样铜墙铁壁。
穿到身上后便会消失，化作了人的皮肤一般，但它方位的效果还是切实存在的。
倪大听后，也不禁神色凝重许多，可事到如今，是被人家赶鸭子上架啊，他们处于弱势，能谈判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易了。
倪大向前走去，果然，是侯坚应战，向中央走来。四面侯坚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声喝彩，整齐激昂，士气十足，一上来便从气势上压倒了倪大。
赵瑟不服，扯着嗓子狂吼，“倪叔加油！”
倪大和侯坚身量同样结实雄壮，倪大隐隐高出侯坚一些，两人都是近声肉搏的好手。
那青年人一抬手，周围喝彩声立时停歇，场上立时又安静无声。
倪大和侯坚各退了一步，摆好架势。
四双虎目双对，风沙扬过，那一瞬间，众人都不由得屏息。
一霎时，侯坚动了，他抬腿迅猛，貌似右鞭腿，却转为后旋踢，主攻点由高转为低，一下子瞄准的倪大脑袋，若是倪大受骗，拦的腰，脑袋被踢中，这一场大概就完了。
侯坚格斗经验丰富，倪大更是功夫不弱，看出侯坚意图，曲肘护着脑袋。
倪大趁着侯坚落地不稳，一记直拳，冲击侯坚胸膛。
然而在触碰到时，倪大感觉击打在铁物上：这大概就是明珏所说的将军不卸甲。反观侯坚，挨了这一拳，基本未受影响，趁着倪大愣神，立即反手绞住倪大，提腿便往倪大腹部膝顶。好在倪大反应快，左手往外一推。
侯坚使的是泰拳，固然凶狠，而倪大用得八极拳，更是刚烈异样，两人/拳拳到肉，招招风生，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却也觉得过瘾，两人斗得实在是酣畅淋漓，妙不可言。
这是一场持久战，情势对倪大不利，侯坚有明器护身，他可以失误无数次，但倪大只能失误一次。
明珏越看，越觉得心里沉重。
而就在这时，场上形势有了大的变化，持续战斗，使得倪大体力耗减，下盘不稳，往后踉跄了一步，这一步，给了侯坚取胜的机会。
祁梦不禁惊呼出声，“倪叔！”
伴随她呼喊，响起了一道巨大的声音！
嘭！
胡不夷和侯坚队伍里的狙击手一下就听出这是狙击/枪的声音。
“有狙击手！”
众人来不及掩蔽，侯坚的队伍忽然乱了起来，“老大！”
侯坚毫无征兆的倒在了地上。
明珏一愣，忽然意识到那枪是朝着侯坚开的！
侯坚那将军不卸甲有一个缺点，它防得住利刃，防得住刀砍斧劈，却防不住冲击力，所以明珏让倪大上场而不是尤祝上场，为的就是倪大可以勾拳的冲击力打中侯坚头部，产生震荡，使他晕厥。
方才远处放的黑/枪，显然知道这一点，特异瞄准了侯坚头部，子弹虽然没能贯穿侯坚身体，但巨大的冲击力仍旧让他昏死过去。
是谁。
明珏追寻弹道，寻找高地，追踪狙击地点。
侯坚的队伍中领队突然受了黑/枪，群情激愤，当下有人怒指，“他们放黑/枪！”
“明珏要跑！”
“你们不要血口喷人，谁放黑/枪了！我们人都在这里了！”
“先隐蔽！”
“带老大到安全的地方去！”
明珏已经顺着土坡到了屋顶上，拿着望远镜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她并不怕自己暴露狙击/枪下，对方要是向杀了她，侯坚中枪的下一秒，死的就是她了。
明珏在远处高耸的屋顶上瞧见了一道影子，那人还在那里，似乎就等着人来找她似的。
她一条腿踏在房顶边缘，双手持着狙击/枪搁在大腿上，向这边望着。
明珏视线上台，只觉得心胀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紧了，喘不过气来，浑身极度不舒服，像要呕吐一般。
或许是身体在抗拒看清那个人，视线有一瞬的模糊，那个人影在望远镜内慢慢清晰。
苍白如死人般毫无血色的脸，披散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眼下的泪痣在笑靥中妖异。
那人似乎知道有谁在看她，嘴唇张合，在说着什么。
即使隔得那么远，绝对听不到声音，明珏耳畔却诡异地浮现出来，“老师，好久不见。”
明珏后退了一步，自己的喘息声漫过了一切，冷汗已浸透她的背，她张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看到的，像是噩梦一样。
那个本该死了的人。
她亲手杀死的人。
出现在了她的眼前。